胡广今日的话头很多,最重要的是,连一向沉默寡言的金幼孜,今日竟也难得露出了喜色。
    虽然解缙去了爪哇,可如今文渊阁内,除杨荣之外,胡广和金幼孜俱都是江西人,此时家乡父老可以得铁路之便,军民百姓又可借助这铁路能如这直隶一般,得以安居乐业,对于他们而言,实乃万幸。
    胡广兴匆匆地寻到了杨荣,喜不自胜地道:“杨公,徐奇此人,我看很好,我一直观察此人,此人确是人才。”
    杨荣微笑道:“胡公可很少这样夸赞别人。”
    胡广不吝夸赞地道:“这是当然,实是此人厉害,听闻他在户部的时候,就行事周密。在广东……亦是……疏通了珠江,实可谓是地方封疆大吏之中的翘楚。”
    杨荣只笑了笑,却是没吭声。
    胡广从他的神色似感受到了一点不一样,想了一下,便道:“杨公不高兴?莫不是以为福建布政使司不曾修这铁路,杨公自觉地对不住家乡父老吧?”
    杨荣却是道:“我宁愿家乡父老们多等一等,也不敢让他们争这天下之先。”
    胡广脸色微变,挑眉道:“你这是妒忌。”
    杨荣道:“我这是谨慎。我总觉得……”
    “好了。”
    杨荣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胡广便急忙打断了,随即道:“杨公不要多言了,你这乌鸦嘴,总是说丧气话,若是再被你言中什么,怎么,你还要将我江西父老都给害死?”
    第375章 逆天
    杨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胡广。
    随即摇摇头。
    而后,他哂然笑了。
    此时,他竟说不出什么。
    胡广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又不禁狐疑起来,道:“杨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好吧,你说吧,我听着。”
    人就是如此,你要说,他偏不让你说,你真不想说了,他反而又不免想要听一听你的高见了。
    杨荣沉吟了片刻,才道:“胡公,这朝野内外,我唯独最看不懂的人,就是你!”
    “啊……”胡广一愣。
    杨荣道:“若说胡公愚蠢,可愚蠢之人如何能窃据高位?可若说大智若愚,却又不像。我想……应该没有人可以像胡公一样装得这样像了。”
    “你……”胡广一口老血要喷出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杨荣。
    杨荣则是沉吟道:“方才如你所言,江西布政使徐奇,确实是能吏,他的情况,我了解过,只是……”
    说到这样,杨荣故意停了下来,深深地看了胡广一眼后,才又道:“可胡公啊,为何率先修铁路的乃是江西?又为何……满朝文武,无一不支持呢?”
    “自然是因为此举,利国利民。”胡广捏着胡须,摇头晃脑地道。
    杨荣微微一笑道:“说起利国利民……真正利国利民的,难道不是新政?新政的情况,你是清楚的,百姓终于可以吃饱穿暖,府库的钱粮也是暴增。我来问你,你读遍京史,可曾听说过,百姓竟都可以吃饱穿暖的大治之世吗?”
    胡广一时默然。
    杨荣笑了笑道:“即便是圣人之治的时候,也不过是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而已,却不敢说,路边无饿死遗骨,这新政有这般的好处,那么为何……朝野内外,却总是无法达成一致呢?”
    “此番修铁路,令人深思之处就在于,它太顺利了,顺利到令人担心。你我乃是阁臣,面对这样顺利的事,难道不该警惕吗?”
    胡广道:“不管再怎么样,只要铁路能修成,总是能造福一方百姓的。”
    杨荣苦笑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其实我也希望这是我多虑了,最好……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亦或者能如胡公所言,即便其中会有一些跌宕,可至少也能造福一方百姓。徐奇此人,确是人才,乃是干吏,希望他能够立下这不世之功。他若成功,圣人之学,或可延续。”
    胡广此时好心情荡然无存,他虽觉得杨荣言过其实,可心里头却也开始变得不踏实起来。
    想了想,他感觉心头更多了几分忧心忡忡,于是道:“要不,命人好生盯一下,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都委派人员……”
    杨荣颔首:“可以。”
    胡广接着道:“礼部尚书刘观,负责铁路事宜,也要请他一定要看重此事。”
    杨荣却是幽幽道:“愿他们以大局为重吧。”
    他的话模棱两可。
    带着几分无力。
    ……
    永乐十四年开春,本是万象更新的好时节。
    朱棣的身子却是渐渐有些不好了。
    他当初征战太久,身上就免不得有一些旧疾。
    张安世奉旨,入宫为朱棣检视了病情。
    这都是旧疾,何况此时是开春,壮年的时候是可以忍受过去的毛病,如今年岁大了,便有些难忍。
    张安世只让朱棣多喝热水,注意休息。
    朱棣含笑地看着张安世,声音里也多了些温和,道:“朕当初壮年的时候,从不爱惜身体,如今到了这个年岁,方知当初的鲁莽,张卿也要多注意身体,人啊……还是身子紧要,其他的一概都是浮云。”
    张安世笑着回应:“陛下,臣的身子好着呢。”
    朱棣又道:“朕听闻,江西布政使司筹措了一大笔银子,铁路已经动工了,是吗?”
    朱棣对铁路尤为看重,江西乃是鱼米之乡,一旦动工,这铁路修成,那么运输的损耗将大大的降低。
    他年纪越大,就越关注自己手头的几件事。这铁路,也已成了他最关切的头等大事。
    张安世道:“臣对此,所知不多,不过臣听说,这江西的情形,进展神速。”
    朱棣便道:“是啊,满朝公卿,都对此极为期待,刘观卿家还上奏,说江西的进展……”
    朱棣抬头看了张安世一眼,接着道:“比之太平府的铁路更为迅疾,那江西布政使司,无愧于能吏,说是此次铁路修成,理应召此人入朝。”
    张安世笑了笑,只是这笑有点不达眼底。
    张安世道:“陛下若是身边再多一些栋梁之材,何愁大事不成?”
    朱棣却是定定地看着他的脸,道:“朕怎么瞧你面上有心事?”
    张安世便收起了几分笑意,道:“臣只是有些担心。”
    朱棣狐疑地道:“担心什么?”
    “说不上来。”
    朱棣便道:“其实朕也有一些担心,不过各地的奏报,还有朝中的一些情况奏报上来之后,也就安心了。朕其实也不指望这江西的进展能如太平府一般的顺利。所以……前日还下旨,为支持江西的铁路,朕从内帑之中,取纹银百万两,至江西布政使司,以资其铁路修建。”
    张安世听罢,面上虽是平静,心里却在暗暗吃惊。
    他已感觉到,朱棣对于江西的情况,已是十分的关心了,这种关心,承载了朱棣太多的期望。
    这可是纹银百万两啊,且不说江西那边自行发行公债,再加上陛下的这百万两纹银,这江西的铁路修建,可以说是富裕仗都不为过了。
    要知道,那内帑乃是陛下的私房钱啊,平日里可是看得很紧的,就算是平日赏赐东宫,几万两银子都要锱铢必较,有零有整。
    好家伙,现在直接一百万两,大手一挥就丢了出去。
    只是……听到朱棣这番话,张安世却不由得眼眶微微一红,心头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他看着朱棣的脸,虽是威严之色悠然自生,可也爬着不少岁月的皱纹,那两鬓更是灰白。
    因为身子不适,脸上显露出几分憔悴,更是显老了几分。
    他们君臣相伴已有十年之久了。
    朱棣的性情,他是再了解不过的,朱棣突然如此急迫,显然是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看到铁路能够贯通南北。
    否则,绝不会如此舍得。
    这显然是因为朱棣的身子有些不好,所以才开始有这样的念头。
    朱棣见张安世的反应,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便大笑道:“你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
    张安世道:“没想什么。”
    朱棣道:“你不会认为,朕寿数不永了吧?”
    张安世忙摇头:“不敢。”
    朱棣道:“平日里你们都说万岁,可朕知道,世上没有所谓的万岁之人,朕身子是差了一些,可也不至如你想的这般。只是……”
    顿了顿,朱棣接着道:“朕只是……希望在朕的有生之年,能给儿孙们造一些福罢了。”
    张安世道:“臣明白。”
    朱棣道:“你今日倒是沉默寡言了不少,全不似从前那般叽叽喳喳了。”
    张安世道:“臣……”
    若说世上还有人理解朱棣,张安世一定是其中之一。
    他看出朱棣那渐渐垂垂老矣之后,希望重新振作的心态。
    更看出朱棣对于铁路铺建的巨大期许。
    张安世忍不住想告诉他,江西的铁路,极有可能出乱子。
    可这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朱棣却是蒲扇一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张安世的肩头上,道:“有什么话,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哎,话说回来,朕现在有一些明白当初姚师傅的心思了,朕昨夜还梦见了他。”
    张安世却是道:“说起姚师傅,臣想起一件事。”
    朱棣道:“何事?”
    张安世心里默默地念,姚师傅啊姚师傅,你可千万别有在天之灵,你的棺材板可要稳住啊。
    可细细一思,姚师傅乃是火化,并非土葬,于是稍稍地安心。
    于是张安世脸不红气不喘地道:“姚师傅曾夜观天象,说是……皇族之中,不得娶妻孙氏,如若不然,必有不祥之兆。”
    朱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却是道:“姚师傅从不观天象。”
    张安世:“……”
    朱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有什么话,为何要托借姚师傅?”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臣万死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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