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嘈杂的声音,愈来愈远。
    朱棣值得玩味地抬头看了一眼胡广。
    胡广忙是拜倒,苦笑道:“臣……”
    朱棣则是淡淡地道:“起来吧,他们骂你误国,比他们夸奖你的好。若是这样的人,夸你为君子,那么……朕就不得不对你审慎一些了。”
    胡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猛然意识到,杨荣可能是对的。
    只是……一想到自己竟是声名狼藉,为自己当初出身的群体所不容,依旧感慨和心酸,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见该走的都走了,张安世已是上前,行礼道:“陛下怎么来了?”
    朱棣道:“来瞧一瞧这里,看个热闹,嗯,群儒阁,这儿不错。”
    张安世道:“臣……没有标榜自己的意思。其实……就是想在这江边,弄一个广场,好让附近的居民,休闲时有个去处,可广场修建好了,又想着,这光秃秃的广场吧,好像又缺了点什么点缀。便索性建了此阁,游人们吃饱喝足,与亲朋好友们在这广场走累了,也可入阁,歇一歇,顺道儿,可至这阁楼的回廊眺望一下江景。”
    “你的心思倒是不少。”朱棣失笑,他觉得张安世这家伙的脑子确实活过了头,啥事都想折腾一下。
    张安世笑了:“这阁楼建起来,取名字是个大难题,首先要雅致,其次要有深意,你瞧这天下的名楼,哪一个背后没有一点故事啊。臣不敢拿陛下和姐夫的身份来讲这阁楼的故事,怕因此而僭越了宫中,思来想去,也只好委屈臣的几个兄弟,所以才取名群儒。”
    朱棣挥挥手道:“不必解释,此番,太平府夏粮,乃天下之最,实教人意想不到。朕这一次,也是吓了一跳啊。”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哪里,哪里,其实臣没干什么?”
    朱棣颔首:“这和杨公所言的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他也是说,这是太平府九县上上下下,勠力同心的结果,不能归功于一人。”
    张安世于是幽怨地看了一眼杨荣,心情很复杂。
    朱棣接着道:“可你毕竟是府尹,这头功还是你的。此番,你可算是为朕扬眉吐气了,方才发生的是什么事?”
    张安世便将事情大致地说了一遍,最后道:“都是有人到处造谣生事,说是太平府已经完了,于是许多人纷纷去购粮,结果……砸手里了。”
    朱棣听罢,微微一笑道:“这些人,实在可恨。不过方才你这一番话,可也是说到了朕的心坎里了。对付这些人……就该当如此!只是……八百文一石粮……你这些粮,是多少银子收来的?”
    “也是八百文。”张安世道:“陛下,现在太平府大丰收,有了这么多的粮食,可若是……因为粮多,而导致粮食暴跌,如此一来,百姓们辛辛苦苦种的粮,可就不值钱了。所谓谷贱伤农嘛。所以太平府这边,就试行了统购制,也就是说,将来无论粮价多少,粮站都一概八百文一石收购粮食,收来的粮食,一部分,作为府库里的应急储备,另一部分,则想办法消化。”
    朱棣听罢,皱眉起来,便道:“这样的话,那么若是粮价贵了,百姓就将粮卖到其他地方生利,可若是粮价贱了,便卖给官府,这官府其不就亏了?长此以往,也是不小的负担。”
    张安世笑着道:“是啊,这也是问题所在,所以除了一部分像臣一样的储存,以备不时之需之外。另一方面,便打算想办法,在这食品多样化方面做一做功夫。陛下您看,这粮若是多了,可以酿酒嘛,再不成,臣还打算,建几个食品的作坊,如此一来,便有生利的空间了。”
    “食品作坊?”朱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等着他的下文。
    只见张安世接着道:“除此之外,那些粗粮,也可以鼓励百信们去喂养畜牧。臣还打算在各县,弄畜牧站,聘请兽医,引入各种子猪、鸡鸭……总而言之,没有粮是不成的,可一旦有了粮吃,单吃粮也不成。现在要做的,便是拼命地种粮。多出来的粮,总是有用处的。”
    朱棣认真地看着他道:“百姓们可以承担畜牧吗?”
    张安世道:“臣命人调查过,如今在太平府,每户数人,拥有的土地在二十亩上下。现在修了水利,鼓励了肥料,改进了粮种,其实光吃粮,七八亩地,就足以一家老小,一日三餐,顿顿是白米了。”
    一日三餐……
    听到这番话,莫说朱棣,便是夏原吉几个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能不赶到震惊吗?
    要知道,那所谓的一日三餐,一般情况,只是富户和贵族才享有的。
    在这个时代,寻常人的生活习惯是一日早晚两餐,能够果腹就很不错了。而至于白米……也不是寻常人可以随意吃得上的,大多数人吃的,往往是黄米,或者其他的粗粮。
    张安世又道:“这多余种出来的庄稼,有的可以卖掉,再多余的,养一些鸡鸭或者种一些菜地,却也足够了。当然,官府不能不考虑大灾之年的情况,若是碰到了极端的大灾之年,官府便必须放粮。臣在各县,都建了粮库,确保一年半载的储量,为的就是防范于未然。”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当然,单靠这个也不足够,壮丁们到了农闲,若是出去再打一些短工,亦或者,家里劳力多一些,便可让一人出去务工,这也不失为改善家境的办法。官府这边,大可以进行鼓励。”
    朱棣听着,很是满意的样子,连连点头道:“你倒是什么都预料好了。”
    张安世倒是实诚地道:“不是预料好了,而是改变了税制,确保官府有了力量。倘若似从前那般,一个县,只几个正经的官,其余的……尽是杂役,官府每年收到的税赋,连养活自己都不够,要办什么事,都需看乡贤和士绅的眼色,那么纵然是包拯在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张安世这话,可是实情。
    在古代,好官的标准,基本上都和所谓的青天挂钩。却难听说过,谁振兴了一方,让当地的百姓得到了巨大的改善。
    所以,古人要吹捧某人是好官,往往是此人到了地方之后,立即开始处理多年积攒的旧案,然后如何给百姓们讨还一个公道。
    生生将县令的职责,变成了所谓的法官。
    可实际上,其实古代的地方官,确实权限有限,他们所能干的,可能还真就是法官的活了,至于其他的事,哪一样不要钱粮?任谁来了,都得抓瞎。
    因而绝大多数时候,所谓的县治,本质就是乡村和宗族自治,因此才衍生出了所谓的乡贤和士绅,他们把持地方事务,这地方的事务,千百年不见改善,本身也是因为如此。
    张安世又道:“其实说到底,之所以太平府能够如此顺利,还是多亏陛下大力抄没和整肃了六县的反贼。新政的推行,才能顺畅。若非如此,区区一年,臣恐怕……也难有什么作为。”
    此言一出,令朱棣又想到了姚广孝。
    若非是姚广孝,只怕朱棣也绝不会如此痛下决心吧。
    此时思来,朱棣甚至觉得有几分恐惧。
    莫非……姚师傅早已想到了今日,他所要的,就是彻底扫清这些障碍,也为了今日?
    如此一想,朱棣不禁眼眶一红。姚师傅此人行事,神鬼莫测啊!
    若是别人,朱棣一定不会怀疑,一个人会连自己身后之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可这个人若是姚广孝,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这正是姚师傅所要追求的结果,一切的一切,从他踏入当初的宁国府时,他就已有谋划。
    而眼下所发生的事,更像是他用自己性命所布的最后一局棋。
    在这一场棋中,作为棋手的姚广孝已不在了,可他从一开始就已预料到了结果。
    “哎……”朱棣心情复杂,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才感慨地道:“姚师傅所谋之大,非凡人可以想象。”
    张安世似乎也明白了朱棣的意思,其实张安世也在怀疑,姚广孝给他所创造的最佳条件,直接让那六县变成了一张没有任何新政阻力的白纸,是否……是姚广孝当初的谋划,亦或者只是……无巧不成书。
    可若是当真都在谋划和布局之中,那么……姚广孝的智慧,就实在太可怕了。
    张安世下意识地道:“陛下莫非以为……”
    朱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便道:“朕与姚师傅相知多年,见识过他的手段。这些……必定也是他的手笔。哎,他敢拿自己的性命如此,你知道为何吗?”
    张安世道:“还请陛下赐教。”
    朱棣看似漫不经心,却饱含了情感,一字一句地道:“这是因为,他相信朕,朕一旦下定决心,便绝不会轻易改弦更张。他也信赖你,相信在他过世之后,你张安世敢为天下先。这才是真正谋国之人,以身谋国,不计名利,他要的只是结果。这个结果……你不要教他失望,好好地干下去,你若是敢回头,或是三心两意,姚师傅在天有灵,即便肯原谅你,朕也定不轻饶你。”
    张安世默然。
    他本以为,自己才是最坚定的新政派,谁知道,现在还有比他更坚决的。
    人家连命都拿出来支持了,他比得过人家吗?
    好了,现在他的脑后就如同有一根火铳顶着,这一条道只能走到黑了。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对姚广孝也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认认真真地道:“臣万死不辞。”
    朱棣脸色缓和,倒没有继续往这话上继续深说下去,却是转了话头道:“今日朕来这栖霞,感觉这栖霞,似乎又热闹了许多。”
    “这是当然。”张安世一说起这个,顿时眉飞色舞,喜滋滋地道:“陛下可知道,这是为何吗?”
    朱棣道:“少来卖关子。”
    张安世道:“陛下猜一猜嘛,多猜一猜,可以锻炼大脑,防止老年痴……不,陛下圣明,无所不知,想来,一想即通。”
    朱棣的脸拉了下来,回过头,看一眼杨荣等人,道:“朕懒得猜,卿等都是我大明英杰,且来猜猜看,猜中了,朕有赏赐。”
    胡广:“……”
    夏原吉:“……”
    金忠:“……”
    即便是杨荣,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这完全属于他们根本没有踏足过的领域,如何猜得到?
    第335章 开太平
    见众人都默然。
    张安世才笑了笑道:“陛下,根本的缘故,还是这分地的好处。”
    朱棣一听,有些摸不着头脑。
    张安世便耐心地分析起来:“从前的时候,百姓们吃着上一顿,想着下一顿,而富户和士绅,虽是有银子,可他们的银子大多积攒起来,毕竟一家人再怎样吃喝,也是有限,总不能一日吃一头猪吧?”
    “正因如此,富户和乡贤,绝大多数时候,是挣一百,攒九十。而攒下来的余粮和银子做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兼并土地,购置更多的耕田吗?”
    “正因如此,所以百姓困苦,吃都吃不饱,遑论有什么余财了。”
    “可自打这九县有了地,许多百姓都有了余粮,那么就不免有人需要花销,为了节省人力,他们往往会购置耕具。还有……现在牛市也十分火爆。官府又征他们挖沟建渠,也可以挣一些钱。因而……手头的钱虽不多,可这却是数十万户人家啊,每人一日哪怕开销几文钱,积少成多,市面上的购买力,也是不小的。因而,许多小货郎和商贩见此情景便索性在各乡和各县那儿盘下铺面,出售一些农人所需之物,从妇人所用的花布,簪子,孩子所用的玩具,或是布鞋,甚至是开一个给人吃喝的小馆子,也都有利可图。”
    “据臣的统计,这一年时间内,九县的县城,至各乡,雨后春笋之后,冒出来的各种小铺子,足足有一千七百多家。这买卖嘛,有好有坏。可这么多的铺子,他们总要进货吧。这货源……便在栖霞,栖霞自然而然,也就滋生了许多供应这些的大小作坊。”
    “如此一来,这九县便算是盘活了,虽然农人的消费力并不旺盛,可这却是一个新开辟的市场,再加上又多了许多的商铺还有作坊,这又导致各地不得不招募工人生产。这些招募来的工人,也需吃喝拉撒,需要吃用,却又促使了商家的繁荣,商家自然而然,要进更多的货,这作坊便不免要进行扩产,于是……”
    朱棣听得头晕,怎么好像……一直都在循环似的?
    不过细细一思,却也明白了张安世话中的意思,便道:“这倒没有让人想到。”
    张安世笑着道:“说穿了,这栖霞的繁荣,是九县带来的。九县的百姓过的好,栖霞才有这商铺林立,作坊遍地的盛况。陛下,如此相辅相成,可谓是缺一不可。”
    朱棣叹息,随即回头,看了看杨荣等人,道:“好好学一学,要多看看,如若不然,凭那四书五经,真能知道天下的模样吗?太平府这儿,有其他各府不同,你们要摸清它的规律,免得到时候……这里发生了什么,你们都是两眼一黑,什么都不懂。”
    杨荣细细听着,似乎一直都在琢磨张安世的话,细细咀嚼之下,竟觉得完全是全新的领域。
    上一次来栖霞的时候,他只光顾着去乡下走动,可现在思来,那六县的乡间,并非只是太平府的全貌。
    夏原吉老脸一红,其实朱棣的一顿臭骂,他只觉得是骂他夏原吉,毕竟……他夏原吉……是户部尚书,若是连钱粮的事都搞不懂,确实有愧圣恩。
    于是夏原吉尴尬地道:“这太平府的钱粮事务,确实和其他地方不同,臣……臣惭愧之极,有负圣恩。陛下,臣恳请陛下,容臣过一些时日,带户部上下官吏,来此参访几日。”
    朱棣倒觉得夏原吉这想法不错,便颔首道:“这才对!”
    接着看向张安世道:“张卿,你负责招待他们。”
    张安世道:“是。”
    朱棣随即想起什么,便又道:“太平府的商税,今年开征了吗?”
    “已是开征了,不过先征的乃是粮税,所以……”
    朱棣颔首:“太平府的农商税赋,一概要进户部一半,其余的,留下来太平府自行处置。等商税有了结果,就预备要将上缴户部的粮,也一并进行押解。”
    张安世应下。
    说罢,朱棣站了起来,叹息道:“张卿真不容易啊,这么一大摊子事,噢,对了,朕还有旨意,不过……朕也就不和你说了,你到时自然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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