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笑了笑道:“你看,现在不就在征粮吗?为何还要听?眼见为实嘛。等看明白了,有的是时间听。”
    胡广道:“杨公也怕张安世这个小子,奏报不实?”
    杨荣道:“任何人的奏报,我都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不亲眼见一见,都不放心。我不似你,总是相信别人是君子。”
    胡广顿时气恼地道:“怎的又拐到了我的身上了?”
    杨荣微笑,随即背着手,也不作声,只围着这推车鸡公车和挑着粮来的百姓看。
    来的人,大抵是要主动报自己一个编号,什么二六九四七五之类。
    来人报了名,一旁的差役便迅速地拿出花名簿子,开始按着编号,寻觅出了对方的身份,于是询问:“可是芦溪村的周三七,你婆娘是徐氏?”
    “是,是。”
    “噢,我瞧一瞧。”文吏只看一看,便又道:“你家的地是十九亩六分,且都是永业田,是不是?”
    “对的,对的。”这叫周三七的人忙不迭地点头。
    文吏道:“永业田的粮要多一些,这些……你们的里长都通知到位了吧?你家要收的粮……我瞧瞧,是一石四斗七升。来,将他的粮解下来,上称。”
    说罢,一旁的差役上了秤,似乎是带来的粮多了一些,便又退回了一斗去。
    这周三七一脸的喜笑颜开,连忙将这一斗米用粮袋子装了,放回了自己的鸡公车里。
    文吏便在此人的黄册后头,做一个今年已交粮的记号,随即又开出一个条子,交给这周三七,这才又道:“这是凭据,你带回去,若是有什么差错,你可拿这条子出来。”
    “多谢,多谢……”周三七喜气洋洋地收了条子,便招呼着自己的儿子,预备回去。
    他那儿子一脸憨厚的样子,却不肯回,口里嗷嗷叫道:“爹,婆娘说啦,都来了乡里,得去集市给她带一个簪子回去,咱们先去赶集。”
    周三七便骂儿子:“干粮都没带呢,不赶紧回去,要饿肚皮。不饿着,就得在集市里吃,贵得很。”
    “锄头还要找市集里的铁匠补一补……”
    “少啰嗦,少啰嗦……”
    就这么闹哄哄的,杨荣觉得奇怪,因为一般情况,都是差役下乡去催粮,似这样让民户主动来缴粮的,却罕见。
    不过……这确实大大减少了损耗,毕竟官差带着粮回来,大可以说沿途粮袋漏了,或者粮没收齐。
    若是照这样的法子来收,中间的环节显然少了许多。
    他忍不住对那伏案记录的文吏道:“若是有民户少带来了几斗粮呢?”
    “这个容易。”文吏道:“也照样收,不过会登记在案,来年交粮的时候,必须补上,而且……还要交几升滞纳粮作为惩罚。”
    杨荣恍然大悟,接着又问:“这些登记在案的……如何确保每户的粮食上缴数目?”
    文吏便道:“照着家里的地啊,所有人的田地有多少,几口人,都记录在案,在收粮之前,就已经有粮站的人计算过了,计算过之后,再让乡长和里长将所有应收的粮提前张贴出去,要确保在缴粮之前,各村都有告示,哪一户该交多少,谁家要带多少粮到粮站来,都需明明白白的。”
    杨荣眼睛亮了亮,随即兴致勃勃地道:“来,让我来试一试,我来试一试。”
    这文吏狐疑地看着杨荣,虽不知道杨荣是什么官职,却也知道杨荣是个非比寻常的人物,便道:“小心了。”
    等下一个粮户来,口里道:“二六九四四三。”
    这里头的数字,在簿子里其实根据数目的开头,都可以很快查阅到的。
    杨荣顺着数字,很快便翻到了,询问对方姓名,果然对方说是。
    紧接着,杨荣道:“你的地是二十四亩六分,其中十四亩是永业田,是不是?”
    “是,是。”
    杨荣道:“应收的粮是以石二斗一升,你当初在村里,是否知道这个数目?”
    “就是这个数。”
    这人倒是愉快,乐滋滋地卸粮去上称。
    等上称的那边递来了准许入库的条子,于是杨荣便学刚才那文吏那般做了标记,接着又给这人开了一张单据。
    杨荣办完,眼里就显得更亮了,请那文吏回来,他朝胡广道:“有趣,有趣,实在太有趣了,如此一来,大大减少了文吏的工作量,且还大大减少了小吏舞弊的空间,一举两得。”
    胡广终究不算是傻子,也不禁为之称赞:“确实,若是天下都这样征收,倒是不失为美事。”
    杨荣却是冷冷一笑道:“你想的倒是好。”
    胡广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你总与我唱反调做甚?”
    杨荣道:“你啊,真是糊涂,人家是平白得了二十亩的地,现在只教他们收一些粮税,他们当然求之不得。莫说主动来上缴,便是再加一成的税赋,他们也心甘情愿。且大家都这样缴,是一条鞭,你到其他地方去试一试看!其他地方,是叫虎口夺食,许多人交完了租,剩下的粮自己还未必够吃,多缴一点,是全家都要饿肚子的。有些东西,不是想学就能学来的……”
    胡广:“……”
    杨荣走马观花地看过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去寻张安世了。
    此时正是正午,张安世在这乡里备了一桌酒菜,请杨荣和胡广吃喝。
    杨荣面对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却是紧紧地看着张安世道:“这新田乡的收成怎么样?”
    张安世不带一点谦虚地道:“丰收了。”
    杨荣微笑道:“怎么个丰收法呢?”
    张安世道:“收成比去岁,多了六成,去岁的水稻,亩产是两百七十斤,今岁……大丰收,是三百八十多斤,不只如此……两熟的田,也多了不少。”
    杨荣:“……”
    胡广低头喝了一口酒,不过这应该是乡下的米酒,颇为低劣,好像是在喝米汤,他咧咧嘴。
    张安世道:“怎么,不信?”
    “据老夫所知……现在也算是旱年吧。”
    张安世却是看向一个人道:“王县令,你和他说。”
    这县令王攘局促不安地陪坐在下首,坐在这里的人,哪一个人都比他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因而,被点到名,他慌忙站起来道:“旱灾是不成问题的,只要水利不出错,灌溉就耽误不了粮产,今年开春的时候,灌溉渠和一些简单的水库,就已经开始修建了。”
    “宣城县,也是第一个,确保灌溉渠到村的县,今岁新修的水库,也有三处。其他地方,为了灌溉,也接引了江水……”
    “除此之外,就是新粮种的引入,也帮了大忙。从前的稻子,无法密植,可这新稻种,可以比此前的稻种更密一些,且抗虫能力也较强。”
    “还有肥料,各村都修了专门的粪池,用来给各户施肥。除此之外,还低价出售了不少子猪和鸡子,就是鼓励百姓们养这些……至于猪食和鸡食,则可以用土豆叶子,还有猪草,拌一拌,用来喂养。这猪和鸡的粪便,也可利用起来,大大地改善土壤,增加肥力。”
    “二公,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耕具的推广,栖霞的新耕具,为了推广出来,便让各乡都组织集市,教农户们赶集的时候,都来瞧一瞧。或者自己用一用看,百姓们现在自己有地,底气也比往年足,这方面……也比从前要舍得的多了。”
    “不说其他的,就说今年,在咱们这儿,卖的最好的,二公猜一猜是什么?”
    “这……”杨荣二人发反应是瞠目结舌。
    说实话……他们没想到对方居然说得如此的头头是道。
    王攘不敢卖关子,便道:“是耕牛,还有骡马。”
    “以往大家给人耕种,自己都养不活,哪里敢购置耕牛啊,只能宁愿自己辛苦一些。可现在不同了,大家有了底气,已经预计了未来有收成,粮食还有节余,家里有头牛,有一头骡马,可以省不少事,早一些做完农忙的事,壮力早一些去做工,还可给家里补一些家用,两全其美呢!”
    “说穿了,从前大家食不果腹,命就是钱,谁敢拿命去换东西?现在呢,时间就是银子,早点干完活,就能换来收益,自然而然,也就舍得给自己购置牛马和耕具了。”
    杨荣道:“是吗?”
    他反诘了一句,让王攘不禁尴尬,倒像是他虚报似的。
    王攘只好干笑一声,泱泱坐下。
    张安世已经懒得去理杨荣和胡广二人了,在他看来,这二人就是来挑刺的。
    等吃过了饭。
    杨荣便领着微醉的胡广,离开了粮站。
    胡广晃了晃脑袋,让自己稍稍醒酒,口里道:“现在就回去复命?”
    杨荣摇了摇头道:“还早呢,我们去下头走一走。”
    胡广狐疑地看了杨荣一眼道:“杨公,你又打着什么主意?”
    杨荣道:“你平日看不惯张安世这个,瞧不起太平府那个。现在机会不就在眼前吗?趁着出来,要多走走多看看,就算你是抱着来找张安世麻烦的心思,也该多动腿才是。”
    胡广嘟囔道:“我可不是……”
    ……
    杨荣和胡广不见了。
    王县令要急着去找,张安世却是很淡定地道:“管他们呢,关我什么事?他们自己有两条腿,我也拦不住,不必找了,说不准到时候还给我一本弹劾奏疏呢,咱们何苦用热脸贴他们的冷屁股!”
    “打道回府吧……看来这宣城的情况很不错,远远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我也该回去了……该为这夏粮的事,做最后的拍板了。”
    当下,张安世便直接打道回府。
    回到了栖霞,各乡的粮,大抵征收得差不多了,层层统计之后,接着便是入库的问题。
    张安世和高祥二人,自是继续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三日之后,却有两个人,带着几个扈从,狼狈地来到了栖霞。
    二人神色很冷峻,甚至可以说……用脸色惨然来形容。
    从六县回到了栖霞,这热闹的栖霞,与六县的田园,又是另一番的光景。
    可现在,这二人都心无旁骛,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杨公,现在回去禀奏吗?”
    抵达栖霞码头的时候,胡广道。
    杨荣神色十分疲惫,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睛也微微有些肿,他深吸一口气,才道:“去府里……现在夏粮的数目,应该差不多出来了。”
    胡广点点头。
    二人又继续埋头,彼此想着心事。
    等到了府衙的时候,让人通报,张安世却是没有出来相迎,只让一个文吏请二人进去。
    胡广便忍不住大怒道:“这个小子……真不懂礼数。”
    杨荣依旧好像藏着心事,他叹口气道:“进去吧。”
    到达了衙堂,张安世此时正与李照磨说着什么,直到二人进来,张安世起身道:“二公有礼,请坐。”
    杨荣看了他一眼,便落座。
    张安世则是面露担心地道:“二公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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