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他的时候,他是被征来的医户,而且还饿了两日,身上有多处淤青。”
    蹇义勃然大怒:“怎么可能,谁将他征去做医户了?”
    “不是征去,而是……黄册上,他的名字不叫姚广孝,而叫张烨,二十七岁,确实是在医户之列。”
    蹇义听到这里,什么都明白了,微微睁大着眼睛道:“哪个县干的事?”
    吴之詹指了指那案牍上的行书:“此人不是已见他的墨宝,送到了蹇公的面前了吗?”
    站在一旁,追上来,本是一脸不悦的吴欢听到此处,脸色也已骤变。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里头的勾当了。
    他面色阴晴不定,只觉得两股颤颤,几乎要瘫坐下去。
    谁会想到,那该死的县令,竟会征来这么个人物。
    这可是陛下的心腹,是黑衣宰相啊!
    蹇义道:“想办法……先想办法救人吧。”
    “蹇公……”吴欢哭丧着脸道:“这个时候……救不救,还有什么分别?”
    吴欢激动起来:“且不说他这样的年纪,本就该死了,就算还活着,却比死了更棘手啊。”
    吴之詹却是喃喃道:“死了,活了,都棘手,完了,哎,定是完了。”
    蹇义只觉得气血上涌,脑子嗡嗡的响。
    他突然道:“你们就是这样征医户的?”
    他手指着吴欢:“你们怎么敢这样?”
    吴欢道:“恩府,历来征募,不都是如此吗?”
    这一句反问,竟是一下子将蹇义噎了个半死。
    历来如此,这就好像朝廷虽有优待读书人和士绅钱粮的一些律令,却不是让你无限的免税的,只是针对数十亩和数百亩的规模进行减免,超出的部分,依旧还是要按规矩缴粮。
    可实际上呢?
    徭役和拉丁也是一样。富户照理也要出人力,可摊派下来,往往富户是绝不可能出人丁的。
    吴之詹也理直气壮地道:“蹇公,下头有下头的难处,历来征徭役是最容易的,可是征医户最难,医户读书多,能识文断字,且这鼠疫……是真要死人的,谁敢去呢?且他们在地方上,或多或少,总有一些关系,真要强征,要出事的。”
    蹇义只是瞠目结舌。
    这个时候,其实他反而没心思去计较这些了。
    只是一脸惨然。
    吴欢也道:“难,太难了!这些医户,也都踊跃捐献了不少的钱粮,单单是他们,就捐了七百多石粮。”
    蹇义脸色发青地道:“你们这是要害死老夫啊。”
    蹇义此时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两眼一黑,他无从想象,好好的事,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蹇义倒是想起了什么,又突的道:“即便如此,那为何……姚师傅会饿了两日?”
    吴欢和吴之詹对视一眼,方才还反目成仇的二人,似乎现在又有了默契。
    吴之詹道:“记录在案的是……他们昨夜吃饱喝足,每人有一斤米,还有肉呢,下官……也觉得奇怪。”
    蹇义又一下子明白什么了,道:“记录在案?又是贪墨了?”
    吴之詹道:“差役们办事也辛苦,他们平日里……”
    他本想解释一下。
    可想了想,确实没必要为邻县的差役去解释什么。
    他本想说的是,差役当差,本就是不给钱粮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世代为吏,即便官府偶尔给一些米粮,也绝对养活不了一家老小。
    在一个县里,真正有俸禄的,不过区区七八人罢了,这七八人,才是正儿八经的官。
    这些差役,若是不靠这个,他们吃什么?
    蹇义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寒气遍体,幽幽地道:“难怪……难怪陛下要下旨,让刑部尚书金纯来此,难怪了……”
    吴之詹道:“蹇公,快想一想办法吧。”
    蹇义摇摇头:“你们自己做的孽,办法……哈哈……还有什么办法!”
    这时的蹇义,只觉得天好像要塌下来。
    是的,此时的蹇义,已觉得累了。
    吴之詹便不再说话了。
    倒是那吴欢却是急了,道:“恩府,名教……”
    蹇义道:“什么名教,你们到底还瞒了什么?”
    吴欢道:“上上下下为了大治宁国府,何来的隐瞒?恩府……”
    蹇义张大着眼睛,瞪着他道:“先救姚师傅,无论如何,用任何的办法。”
    吴欢抬头诧异地看了蹇义一眼,叹息道:“恩府,当务之急,还是……”
    “住口。”蹇义拂袖道:“到了如今,还说什么?还有,立即派人将那该死的县令刘文新,速速拿下。该县县丞、主簿、县尉,也统统暂时拘押,等候处置。给老夫备轿,老夫要去医户们那看看。”
    “恩府……”
    蹇义疲倦地闭了闭眼,叹息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哪里还有什么恩府?老夫不配做你的恩府,老夫连人都不算。”
    他说罢,就要动身,却只觉得头晕目眩,摸着自己的额头,摇摇晃晃。
    吴欢等人抢上前去,一把将蹇义搀扶住:“恩府先好好休憩,有什么事,先歇一歇再说。”
    说罢,将蹇义搀着去廨舍的卧室。
    蹇义突然眼睛微红,抖动着唇,喃喃道:“何至到这样的地步,何至于到这样的地步啊……”
    他痛苦地看向吴欢。
    其他的幕友和本府的同知、推官、照磨等官,也纷纷来了,他们大抵已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都是忐忑,此时苦劝:“蹇公,你且歇一歇吧。”
    好不容易哄住了蹇义,众人才失魂落魄地出了廨舍。
    现在这上上下下,早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那该死的刘文新。”众人对刘文新破口大骂:“他好死不死,为何要征姚师傅为医户?”
    “会不会是搞错了?”
    “不会错,那铁券,蹇公已看过,都没有发现异常。”
    同知范逸沉吟片刻,道:“刑部尚书金纯,即将会同三司来宁国府,查访姚师傅的下落,这该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
    吴欢道:“若事情揭发,恩府岂不是要遭殃?恩府在,我等尚还有前程,恩府若是遭罪,我等必受牵连。”
    “听闻金部堂乃蹇公故吏……”
    “可事情太大了。”
    “先捂着,想办法处理。”
    “那些医户……是什么情况?还有那些差役……现在知道此事的人,可能不少。”
    话说到此处,众人又突然一阵沉默。
    半晌后,同知范逸猛的眼眸一张:“这些人……不可留!”
    众人七嘴八舌,显得有几分慌乱,人人失措。
    这事终究是太大了,早已让他们平日里的气度,烟消云散。
    可当大家听到这些人不可留的时候,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却是好像极有默契一般,人人开始三缄其口,大家都不作声了。
    范逸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吴欢:“刘县尉还在府里吧,这是他们惹出来的事,让他们自己料理吧,你去告诉他,我等算不得什么大罪过,至多也不过是失察之罪,可他们若是追究,呵呵……”
    吴欢明白了,点了点头。
    此时,所有人都不吭声了,到了这个时候,只能装聋作哑。
    吴欢突然道:“诸位,有些事,也是万不得已,蹇公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断不可……教他陷于不忠不义之地啊。何况名教危亡,就在此时,我等俱为圣人门下,岂可等闲视之,还望大家伙儿,能够以苍生和名教为念……”
    众人拱拱手:“说的是。”
    众人在惊魂不定之下,总算是议定了。
    与此同时。
    刑部尚书金纯,所带的三司人员,浩浩荡荡的,转眼之间已出了京城。
    这一次的声势很浩大。
    有刑部尚书领衔,所以除了数百快吏,还有刑部诸官,再加上都察院右都御史,大理寺少卿,他们为显自己雷厉风行,所以不敢坐车轿,纷纷都骑马而行。
    只可惜,骑马只是做样子,因为平日里诸官并不曾骑马,所以这一路走走停停的,反而不如坐轿和坐车快捷。
    没办法,金纯只好让一部快吏先行一步,而自己则带人殿后。
    眼看着,宁国府就在眼前,众人实在疲惫,主要是那马总是不听话,好像较劲似的,总是不肯听从驾驭。
    尤其是大理寺少卿朱兴,因为年纪大,坐在马上气喘吁吁,骨头都快要散架了,脸色极差。
    好不容易到了驿站,才知一日走了十几里。
    可没办法,实在熬不住了,只好歇下。
    而刚刚进入驿站。
    当地驿丞还未出来相迎。
    却已有一人,在此等候了。
    “下官吴之詹,见过金部堂。”
    吴之詹跪下,一脸肃穆。
    他没有戴翅帽,也没有穿官服,而是纶巾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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