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给予百姓的税赋是极低的。
    低到什么程度呢?
    当时的税制是: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
    按理来说,正常的民田,也不过是征收三升多一些的粮而已,几乎等同于,三十税一。
    可太祖高皇帝的税制虽是如此,实际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其中涉及到的就是损耗。
    官府向百姓征粮,会用损耗的名义,要求百姓多交,再加上其他的名目,这就导致,百姓收上去的粮,可能是五升,也可能是十升。
    当然,官府也不会将这五升或者十升粮当做三升送到朝廷那里。
    可能真正送到朝廷的,就只有两升,因为他们同时也向朝廷报损耗。
    这几乎已是从汉朝开始,就有的所谓雀鼠粮,或者是火耗粮,可以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合理合法的收入了。
    高祥道:“加派的问题,可怕之处就在于,没有定数,若是好官,则少加派一些,若是遇到贪婪的,便加派无度,有了这个名目,横征暴敛。太平府把帐厘清了,权责分清之后,一切有了定数,事情也就好办了。”
    朱棣继续问:“什么叫事情好办?”
    高祥道:“以往的时候,官绅不纳粮,隐田不缴赋。所以这赋税多是向小民征收,小民大多大字不识,对律令也都不懂,逆来顺受,所以这加派,他们既然敢怒也不敢言,即便敢言,也不知如何言。”
    高祥顿了顿,继续道:“可太平府,为了打击白莲教,所以清查了隐田,且官绅必须与官府同舟共济,为了清除白莲教余孽,所以需一体纳粮……”
    张安世站在一旁,听得感动不已,高祥真的……
    哭死……这家伙到现在还惦记着打击白莲教的事,他张安世都险些忘了。
    高祥继续道:“这些官绅还有读书人要纳粮,尤其是清查了他们的隐田之后,再加上摊丁入亩,那么就必须得按规矩来,不可授人以柄,若是不能保证公平公正,不能堵住他们的嘴,则是后患无穷,他们必要在乡里教唆百姓,或是煽动人四处状告,闹得鸡飞狗跳。”
    朱棣听罢,猛然醒悟。
    “这个规矩必须有,有了规矩,别人是多少,他们就是多少,该他们的就是他们的,该官府的就是官府的,大家各行其是,唯有如此,才可让人无话可说,把事情办下去。”
    朱棣审视地打量着高祥。
    他随即挑眉道:“可没了损耗,官府是否要拿出一大笔银子?”
    “是。”高祥道:“这是威国公的主意,不过这一笔银子,说大不大,说小也是不小。若是在以往,这笔钱可谓天文数字,雇佣这么多人运粮,还有车船的开销,官府根本无法承受。可太平府为了打击白莲教,开征商税,有了商税,这就是一笔小钱了。”
    “这等于是用商税补了一些粮税,而要征商税,也不好征,首先得要确保。在太平府的商贾能在太平府稳当的经营,如若不然,就是竭泽而渔而已,所以同知厅这边,现在多了一个职责,就是偶尔要为作坊排忧解难,给他们提供一些便利,譬如对作坊的聚集区域,要增加一些道路和桥梁的修建,还需兴建一些码头,除此之外,尽力要让差役不得去滋扰商户,其中种种的细务,贱民也是一言难尽。”
    朱棣听罢,却觉得这其中环环相扣:“为了向士绅征粮,就得废黜损耗,确保公平公正。要解决损耗,就需有商税,而要让商贾们不因商税而逃亡到其他地方,又要尽力不滋扰他们,对他们进行安抚……这……行得通吗?”
    高祥便道:“这一方面,需要同知厅办事稳妥,不出差错。除此之外,还有推官厅,推官厅要能及时收集到百姓的舆情反馈,确保不会生变。是了,还有照磨所,照磨所要约束官吏,使他们不敢越过雷池。再有就是下头各县,各县的县令、县丞,哪怕是主簿和典吏,甚至是文吏、差役,都需尽心竭力。”
    朱棣道:“你做同知的时候,对下头三县,可有了解?”
    高祥道:“略知一些。”
    朱棣随口道:“芜湖县的县尉是何人?”
    高祥立即就道:“刘武道,此人年迈,身子不好,不过自威国公打击白莲教以来,他也尽心做了不少事,带着县里的差役,阻止过几次征粮引发的乱子。”
    朱棣有些惊奇,又道:“那么当涂县的主簿又是何人?”
    高祥不假思索的就又道:“姓陈名舟,陈舟这个人,办事很谨慎,负责的就是钱粮的事,三县之中,当涂县的账目是最清楚的。所以贱民当初,都让各县的主簿,向这位陈主簿学一学。不过这一次,他也被罢官了。”
    朱棣倒吸一口气,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你办事如此得力……”朱棣看了高祥一言,眼中有着掩盖不住的欣赏,他随即沉吟着,口里道:“这府中上下的事,尽都了如指掌,为何当初……不曾有人举荐你?”
    这是一个人才啊!至少这样的人,按理来说,不该只是屈居于一个府里的同知。
    “贱民并非是什么贤才,从前和绝大多数同知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干。”高祥脸上没有一丝得意之色,反是平静地道:“至于陛下所询问的这些事,都是自威国公上任之后,为了打击白莲教,下官不得不去了解和走访的事,整个太平府,与其他的府不同,必须要有效的解决军令所引发的问题,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其实多数和贱民一样,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这家伙倒是实话实说了。
    朱棣忍不住瞥了张安世一眼。
    而后,朱棣道:“知道你为何会在京察中评为劣等吗?”
    “贱民不知。”高祥不是纯老实人,这种问题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答的。
    朱棣则是冷冷一笑,他此时反而没有大怒,而后却是看向吏部诸官,冷声道:“你们呢,你们为何将他评为劣等?”
    蹇义等人,一个个只实实在在地跪着,默不作声。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讽刺,转而道:“京察之事,是谁主持?”
    短暂的沉默之后。
    功考清吏司郎中刘荣,战战兢兢地叩首道:“是……是臣。”
    朱棣死死地盯着他:“你认识高祥?”
    刘荣颤着声音道:“不……不认识。”
    朱棣立即就问:“不认识,为何他为劣等?”
    “他……他们……受到了检举……”刘荣道:“许多百姓,怨声载道,说他们在太平府作威作福,盘剥百姓……”
    朱棣道:“何人检举?”
    “乃……乃当涂县百姓杨丹以及芜湖县百姓邓聪人等……”
    朱棣此时倒是回过头来,看着高祥道:“他们是什么人?”
    高祥如实道:“乃本地富户,那邓聪还是至正年间的秀才,他有一子,也已中举,此番从他家里清丈出来的隐田,多达三千五百余亩。至于杨丹,此人隐田也在千亩以上。”
    朱棣点头,神色还算平静。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突而对陈礼道:“派人……围了这了两家,此二户诬告,诬告者反坐,杨丹与邓聪,立杀。抄没他们的田产,家中其余人,流放新洲。”
    陈礼道:“遵旨。”
    随即挎刀而出。
    那刘荣听罢,似触电一般,整个人似是吓得魂不附体。
    检举的几个民户,都是这样的下场,那么……像他这些人……只怕……
    他惊得浑身颤抖,想也不想的就立即对着朱棣叩首,磕头如捣蒜,口里满是悲切:“陛下……陛下……”
    朱棣却是冷静地继续问道:“接到了检举之后,进行了核实吗?”
    “核……核实过……不,没有核实……有……有核实……”他说话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因为他悲哀的发现,好像他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核实过,那么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没有核实?没有核实你就敢这样不分是非?
    朱棣似是在努力地隐忍着怒火,厉声道:“到底核实过没有?”
    “陛下,他们的官声极坏,影响十分恶劣,臣……臣当时……也是听说这些事,便……便……”
    “官声极坏?”朱棣道:“又是何人,说他们官声极坏?”
    “是……是……”
    朱棣道:“你不说,就是包庇!”
    “当时臣在吏部部堂,听主事梁尚师、吴开生二人说起此事……”
    朱棣道:“这二人……拿下。”
    “喏。”
    朱棣继续道:“只这二人吗?还有呢?就凭这二人一面之词?”
    “还有都察院以及大理寺诸官,他们协助这件事……对于太平府上下官吏,也是颇有微词。”
    “颇有微词?”朱棣冷漠地挑挑眉道:“有什么微词?”
    “他们说……如此残民害民,百姓们活不下去了,这是要逼民为盗,是……”
    朱棣不耐烦地道:“协办京察的都察院、大理寺官,立即拿办,枭首示众。”
    又有人领旨而去。
    下达了这份旨意后,他的火气似乎消下了一点点,却凝视着刘荣,步步紧逼地道:“只是这些人吗?就因为这些人,你就不问是非黑白?”
    刘荣小心翼翼地抬头,而后诚惶诚恐地侧目看了身边跪地的蹇义一眼。
    他嘴唇嚅嗫和哆嗦着,内心的恐惧已经不断的胀大,泪如雨下道:“没……没有其他人了,是臣一时不察。”
    “好一个一时不察。”朱棣道:“就因为你所谓的一时不察,便要我大明的能吏,流放琼州,世代为吏。自然,也免不了你的一时不察,便可教那些贪赃枉法之徒,评判为优等,获得升迁。这就是你的一时不察吗?”
    “万死,万死……”刘荣已将脑袋磕破了,他瞳孔不断地收缩,期期艾艾道:“臣……臣……臣有万死之罪,请陛下罢黜臣下。”
    朱棣背着手,冷面道:“罢黜?你为何有这样的念头?”
    刘荣抖动着,昂首,祈求地看着朱棣。
    朱棣道:“朕若是只罢黜你,其他人会怎样想呢?他们会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犯了错,大不了就罢官而已。何况你被罢黜,那些与你沆瀣一气之人,一定也会想,你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好处,所以才落了个罢官的下场,只怕他们要将你当菩萨一样的供起来,对你感恩戴德,千恩万谢。你回到了老家,那些士绅们,只怕还要对你敬若神明!”
    朱棣直直地盯着他,似是要将他看穿,随即嘲讽地笑道:“哈哈……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刘荣道:“陛下……陛下……”
    朱棣道:“灭三族,将他凌迟。”
    刘荣:“……”
    刘荣彻底的僵住了,他想过自己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是万万没想到,朱棣会这样的狠。
    他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似乎因为求生欲的缘故,不等禁卫来拿他,他突然歇斯底里道:“臣何罪之有?”
    他咆哮着:“什么打击白莲教,分明是借打击白莲教……残害百姓!太平府三县的百姓,尤以邓聪、杨丹人等,无不是当地耆老,在野贤士,平日里乐善好施……这样的人,太平府上下,竟逼迫他们到这样的地步,这高祥等人,与酷吏又有什么分别?陛下……今日杀臣,要出大乱子的啊,从此之后,只怕天下百姓,都要对陛下离心离德,陛下难道这些也不顾忌吗?”
    朱棣目中突然掠过了一丝凛然,他冷笑道:“太祖高皇帝得天下,靠的乃是奋勇沙场上的将士,是受不了暴元的黎民百姓。朕今日得天下,靠的乃是三军奋勇,是那些老老实实缴纳税赋的良善小民。你所说的那些百姓,他们是什么东西。”
    “当初……他们在蒙古人那里出将入相,可保住了暴元?今日……这些人已得本朝如此优渥对待,却还敢不知足,竟还敢裹挟百姓,以所谓的民意来要挟朕,今日清查出了他们的隐田,教他们与百姓一道纳粮,他们竟还敢勾结似尔等这样的禽兽打击异己。”
    朱棣不屑地看着他道:“若如此,便会离心离德,难道这些狗东西,还敢造反吗?若要造反,那就早早造反吧,倒要教他们知道,朕的刀还利否。”
    说罢,朱棣眼眸猛地一张,手指着刘荣,声音凌冽无比:“凌迟处死,杀他全家!”
    禁卫们再无犹豫,拖拽着刘荣便走。
    刘荣这时再没有了方才的勇气,此时已吓尿了,口里大呼:“陛下,陛下,臣已幡然悔悟,饶命,饶命啊……”
    朱棣看也不看这刘荣一眼,却是看着这满地跪着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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