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个展览,臣格外的放在心上,甚至打算将来所有参会展览之物,都对它们进行登记,凡是愿意登记的,都可颁发专利证书,证明乃此人开创,将来若我遇到了什么纠纷,展览会这边会进行协调,为持有咱们展会专利的人,讨要公道。这另一个,便是展会可以作为中间人,或者是保人,若是促成了能工巧匠与商贾们之间的合作,有展会作保,可以让他们免去后顾之忧。”
    朱棣听罢,这才知道张安世的心思并非是邀功献宝这样简单。
    他皱眉道:“这样有什么用处?”
    张安世道:“用处可大得多了,陛下……我大明之所以比周遭诸藩更为强盛,是因为我们能制造更精良的武器,也是因为,我们有丝绸和瓷器这样的精美之物。更不必提,因为我大明灌溉了更多的土地,有无数的良田,养了万万军民百姓,反观天下诸国,虽也有不少不容小觑的,可也有不少依旧还生活原始,处于饮血茹毛的阶段。”
    “而这更精良的武器,更好的灌溉,更精美的器皿,难道不正是中原有千年昌盛的缘故吗?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不过是积累而已。历来总不乏在这天下,有绝顶聪明之人,灵机一动,产出某物,以至传诸后世子孙,造福天下。也有不少许多的技艺,却因为无法传播,最终消亡。正因如此,中原想要继续鼎盛下去,又如何能不重视这些技艺呢?”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臣办展会的目的,就在于此,一方面是对能工巧匠进行鼓励,好让真正有才能的人,凭借聪明才智,可以获得奖金,甚至可以有机会,与人合伙生产,创造财富。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够延续这些技艺,陛下,祖先们的聪慧才智,已让我们这些子孙们受益匪浅,这才有今日的鼎盛,我们又岂可忽视这些呢,自然是要在此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将来能够惠及百年、千年之后的子孙。”
    朱棣听罢,若有所思,他仔细想来,自己对周遭诸国多是瞧不起的态度,称他们为不开化的蛮夷。
    若是读书人,对于蛮夷的区分,是以儒学来进行分别的,他们自认为,自己之所以有别于蛮夷,是因为自己读圣贤书,而蛮夷们却不知礼,与禽兽没有什么分别。
    可显然,朱棣不是读书人,他的思维和张安世一样,在他的立场,对于蛮夷的观感却是,我天朝无所不用,穿戴丝绸,能用更精致的器皿,有更精良的武器,种植有更精细的灌溉系统,以此来精耕细作。反观蛮夷,却穿着麻衣,饮血茹毛,确实有巨大的区别。
    于是朱棣颔首道:“张卿这番话,对朕颇有启迪,太子……”
    突然被点名,朱高炽便忙道:“儿臣在。”
    难得的带着几分苦口婆心的口吻道:“你不要总是听读书人的话,你这妻弟所言,有时更是发人深省。”
    朱高炽看了张安世一眼,点头:“儿臣知道了。”
    “不能只说知道了,若只是应声,谁不会?你乃储君,这几年,也协助了朕,料理了不少的事。朕也一直倚重你。”顿了顿,朱棣接着道:“想一个章程吧,依朕看,不能让张安世,用展会的名义来颁奖和登记,东宫……可以想一想办法,比如让东宫来出面,如此一来,也显得朝廷对此的格外看重。”
    朱高炽道:“是,儿臣遵旨。”
    用过了午膳,亦失哈却是匆忙而来,道:“陛下,镇远侯顾成急奏。”
    朱棣听到顾成二字,皱眉起来。
    镇远侯顾成,自是顾兴祖的祖父,一直奉旨镇守贵州。
    而一般是急奏的话,说明一定有事发生,于是他道:“何事?”
    亦失哈道:“思州与思南州的土司造反,镇远侯命贵州诸卫军马弹压,却因为军中缺粮……不只思州卫哗变,而且这土司趁此机会,发起攻击,镇远侯大败,折损三千人,退回了贵阳。”
    此言一出,朱棣脸色一冷。
    徐皇后和太子妃张氏见状,很识趣地起身,往侧室去休憩。
    见二人走了,朱棣才脸色铁青地怒骂道:“怎么会哗变?思州卫乃是精锐,其中有为数不少的武臣,乃朕的亲兵出身,顾成也是老将,素知兵略……如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朱棣的震怒,是可以想象的。
    大明连鞑靼人都不放在眼里,可区区贵州土司,平定时竟也一波三折?如此大败,且不说损失,单单朱棣这个皇帝,也是脸上无光。
    亦失哈压低声音道:“镇远侯的奏报之中,说的是军粮运送失期,将士们勠力杀贼,可军粮却没有按时运达,因此士气低落。这思州卫平叛过程中,甚是骁勇,却因为无粮,此前许诺的赏银也不见分毫,因而……愤而哗变……”
    军中缺粮……
    朱棣的脸更沉了下来。
    不过,这一场大败,倒是可以解释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旦军中断粮,是十分危险的。
    只是贵州那地方,山地比较多,运输不易。
    可朱棣还是忍不住道:“既如此,为何事先没有谋划?贵州转运使,是干什么的?”
    亦失哈道:“转运使那边,也有奏报,说是贵州湿热,粮食容易泛腐烂,所以供应军需之粮,往往不可事先囤积太多,只能通过一次次的转运,这就加大了运输的负担……”
    “教他们不必解释了。”朱棣阴沉着脸,气呼呼地道:“转运使运粮失期,罢黜,索拿进京。镇远侯顾成,虽是情有可原,可折损了这么多的人马,也难辞其咎。念在他乃主将的份上,朕网开一面,让他戴罪,若是再不能平定思州和思南州土司,则数罪并罚,斩之。”
    朱棣斩钉截铁,语气不容人辩驳。
    亦失哈听罢,便连忙道:“奴婢这就去交代文渊阁的诸公……”
    朱棣道:“这文渊阁的诸卿,不就伴驾在此吗?就在隔壁,何须你去交代?朕亲自去!”
    说罢,朱棣站了起来,领着朱高炽和张安世,一道到了前堂。
    这前堂里,大臣们已吃过了午饭,随驾的人太多,大家只好拥挤于此。
    有人给他们奉了茶来,大家便各自落座,七嘴八舌地聊着。
    贵州的军情,是从宫里送来的,司礼监一份,文渊阁也有一份,所以,司礼监那边送给了亦失哈,亦失哈自去奏报。
    而文渊阁的奏报,则已送胡广和杨荣过目了。
    现在胡广和杨荣与随驾的大臣们都在一起,自然而然,这消息也就瞒不了其他随驾的大臣。
    这一路来,众大臣们本就怨声载道,现如今更是疲惫不堪,想到现在出现了这样的大事,陛下少不得要立即起驾回宫去,大家少不得又要经一番跋涉回程。
    于是许多人禁不住唉声叹气,牢骚阵阵。
    “每日朝廷这样多的军国大事,却还让我等来这栖霞看什么展会。这……哎……看这些东西又有何用?我等在各部堂,哪一日不是日理万机?耽误一日的功夫……是何其大的损失?军民百姓们若知朝中诸公有此闲情逸致,更不知有多寒心。哎……”
    “是啊,是啊,我瞧那些东西,皆为奇淫巧技之物,于苍生又有何益?”
    “说到底,不过是想挣银子罢了,却请陛下和我等来……好教他们挣更多的钱,哎……这可都掉进钱眼里去了。”
    “自古以来,若是天子身边,有此等只知钻营,重金银而轻视军民的,最终哪一个不是身败名裂?罢了,罢了,不说了。”
    众人说的激动,似乎要一下子将所有的怨气都喷出来一般。
    自然,胡广和杨荣几个重臣,却一个个低头喝茶,假装没有听到。
    碰到这种情况,最好装死,因为一旦你附和他们,就一定会传到陛下的耳里,难免失去陛下的信任。
    可你若是反对吧,那就要得罪百官同僚了,少不得会被人添油加醋的传出去,然后……引起天下读书人的反感。
    读书人是惹不起的,一旦得罪了他们,用不了三年,便会有各种歪曲你的段子和戏文出现!到时声名狼藉,还有什么脸面在文渊阁里任宰辅?
    蹇义也没吭声,不过他年纪老迈,此时年纪不小,心里也有怨言,只是他没附和罢了,却也觉得张安世这家伙,实在有些做事欠缺妥当。
    你做你的买卖,那是你的事,可别公私不分嘛!拉皇帝和百官来给你捧场,这像话吗?
    金忠懒得理其他人,这其实也好理解,他不是科班出身,从前是个算命的,别看是兵部尚书,可一旦开口,难免被人直接怼上来,到时脸面尽失。
    而且张安世这家伙挨骂不是正常的吗?没人骂,金忠才觉得奇怪呢!
    千万别让这家伙挨着老夫,金忠怕被溅血到自己身上。
    “老夫说句实在话,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现在好啦,耽误了军国大事,诸公,不能再坐视不理啦……”
    开口说话的,乃是户部的一个员外郎,他最是激动。因为他本是解缙的同年,原本还指着解缙这一棵大树好乘凉。
    结果解缙却因为张安世,被丢去了爪哇国。他心中大为不忿,对张安世的愤怒可想而知。
    有他开口,众臣自然仗着法不责众,更是热闹起来。
    却冷不防的,有人走了进来,众人下意识一看,却是朱棣。
    这一下子,这堂中猛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朱棣冷着脸,眼里杀气腾腾。
    原本因为贵州的噩耗,便令他龙颜震怒,心情正糟着呢!
    方才在外头,这些话他却都听在耳里,心中的愤怒就更甚了。
    别看大家只骂张安世,可朱棣很清楚,这些大臣多是指桑骂槐,他们不敢骂朕,便借痛斥张安世,来对朕口诛笔伐罢了。
    杨荣和胡广等人连忙起身,朝朱棣行礼。
    朱棣沉着脸道:“不必多礼了,卿等都是国家栋梁,不是一个个都是我大明的管仲乐毅吗,这天下离不开诸卿啊。”
    “臣等万死。”
    众人回应。
    那解缙的同年,心知这是陛下阴阳怪气自己,不由得道:“陛下,臣不才,却也忝为朝廷大臣,只是国家大事多如牛毛,可朝中君臣,却在此无所事事,所以臣才有此非议。若是陛下认为臣说的不对,臣当然万死。可臣却以为……大明想要长治久安,却需将心思,放在国家大事上,而非是这些鸡鸣狗盗之术。”
    说着,他恭恭敬敬的朝朱棣叩首行礼。
    朱棣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似乎这家伙……一句话堵得自己哑口无言。
    因而,内心愤怒,却又不知如何回应,脸上就更难看了。
    张安世见状,亦是脸色微变,你骂我张安世可以,反正我张安世也不算啥好人。
    可是侮辱我的展会却不成,我张安世要靠这个发财……不,要靠这个造福天下的。
    于是张安世再也忍不住道:“鸡鸣狗盗之术?不知这是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员外郎就算在朱棣跟前都毫无惧色,更何况是对着张安世呢!
    他正色道:“难道不是吗?”
    张安世道:“敢问高姓大名。”
    “张有成,比不得威国公,不过是区区户部员外郎而已。下官之所以愤慨,大放厥词,实是想到贵州数千将士战死……这才口不择言,若是威国公见怪,那么,下官……请罪便是。”
    这家伙的回答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既骂了你,却教你没办法怪罪他。
    毕竟,他可掌握着大义的名分。
    朱棣已知道,张安世只怕又要被这大臣们犀利的言辞吊起来打了。
    张安世则道:“好,你既是户部员外郎,各省转运的事,也与户部息息相关。我来问你,为何这一次军粮转运会失期,供应大军的钱粮,为何不能及时送到?”
    “供应的数目太大了,每月,镇远侯消耗的单单粮食,就需三万六千石!这还只是大军的口粮,除此之外,还有战马和骡马的马料,这么多的物资,需要提前征用大车至少数千,沿途还要运输的人马吃喝,这样说来……一头马匹,一辆车,往返一趟下来,能运送到军中的粮食,也不过区区一石而已。而贵州那地方,本就缺少马匹,中途若有耽搁,自然就无法供应。”
    张安世带着质疑的口吻道:“一辆车,跑一趟来回,才一石粮?”
    这张有成道:“贵州道路崎岖,一石粮已是最好的情况,若是其他地方,刨除损耗之外,倒有两石。”
    张安世道:“这样说来,你不认为是转运使的责任,反而认为是人力和马力的问题?”
    张有成很直接地道:“当然是如此,下官督导的就是转运之事,对此了如指掌。威国公想来并不了解各地转运的情况吧。”
    张安世道:“我可能不了解转运的情况,但是却知道,一辆车,其实可以运输粮食十石以上,而不是一石!”
    此言一出,张有成不禁冷笑起来。
    许多人听罢,纷纷暗暗摇头。
    甚至连朱棣都觉得张安世这话,有些过了。
    他认为张安世是借此抨击转运使以损耗的名义贪墨,可其实朱棣乃军中大将,对于运输也了如指掌,自然清楚,一趟车,运输一两石的粮,确实是正常情况。
    张有成像是一下子抓住了张安世的把柄一般,连忙追击道:“威国公既然不懂转运,就不要与下官争辩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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