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斤……
    到了六百斤的时候,夏原吉已经开始意识到……张安世的八百斤所言非虚。
    他压抑着心里的狂喜,眼里开始放光,非但不觉得疲惫,反而越发的神采奕奕。
    胡广和杨荣,脸色也开始变了。
    二人手脚越发的麻利。
    在此刻,他们从没有今日这般的精神,浑身充满了气力。
    记账的杨荣,甚至还怕自己记错了,一次次反复的比对,不敢出任何的马虎。
    八百斤……
    张安世没有吹嘘。
    夏原吉整个人要跳起来。
    不过他忍住了。
    因为……还有……
    他耐心,继续将一个个土豆清洗干净,一丁点的泥块也不肯放过,生怕增加了这亩产的份量。
    九百斤……
    一千斤……
    到了一千斤的时候,夏原吉只觉得自己脑子开始混沌了。
    好像自己的身躯,已经不属于自己。
    整个人好像漂浮在云端上。
    他脸色十分奇怪,像是痴人一般,总是咧着嘴,可又皱着眉头,似乎此刻,大脑在高速的运转,不肯停歇的思考。
    一千一百斤。
    张安世在一旁,有些担心夏原吉的身子,这家伙脸色看上去很扭曲,张安世怕他死在自己的庄稼地里,到时候夏家的人跑来讹自己的钱。
    张安世道:“夏公,要不歇一会儿吧。”
    “别做声。”夏原吉白了张安世一眼,而后继续……拿自己的指甲,抠着土豆上的泥。
    他不能用水冲洗,因为水也可能给土豆增加重量。
    以至现在他的指甲缝里,全是泥。
    一千二百斤……
    终于,收获来的土豆,越来越少了。
    农户们得十分耐心的,才能从这地里翻找出落单的土豆出来。
    一千二百七十斤。
    到了这个数目的时候,其实……剩下的土豆,已变得十分稀少,且大多都是个头较小有些畸形的土豆。
    “近一千三百斤。”夏原吉这时才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在做梦一般。
    他甚至怀疑,这个梦不真切。
    于是,开始走过去,和杨荣一起比对着记下的数目。
    “再算一遍,可别算错了。”夏原吉道。
    杨荣道:“已算过七遍了……我再算一遍吧。”
    上秤的胡广也凑上去,看着密密麻麻的数目,眼睛好像生了钉子一般,一动不动。
    “这真是地里收来的吧?是不是我们亲眼所见。”
    “就是长在地里的。”
    “我从前见过,有地方父母官作假,竟从别处将长出来的稻米,插到田里,伪作是那一亩地里长的,你说……”
    “方才亲眼所见,应该不像……”
    “一千三百斤啊……我瞧这地,并不肥沃……”
    “是极,是极。所以才匪夷所思。”
    “你觉得可能吗?夏公,你毕竟见多识广……”
    夏原吉哭丧着脸:“从前就不知土豆为何物,何来的见多识广,分明就是孤陋寡闻。”
    “这土豆,当真是我们刚才吃的?”
    “应该是,错不了……”
    三人叽叽喳喳,低声密谋。
    “我看……安南侯不敢拿这个来欺上瞒下,他美没有这个胆子,这是天大的事……真敢欺瞒,照样要砍他脑袋。”
    “有道理,所以……”
    沉默……
    三人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后。
    终于……接受了现实。
    “安南侯……”胡广笑嘻嘻的看向张安世,亲昵的向张安世招手。这表情,就好像孩子走丢了之后,父子重新相认,有一种喜相逢的亲昵感。
    杨荣和夏原吉,也同时朝张安世露出亲切的微笑。
    张安世上前:“算清楚了吧?哎,我也没想到,竟有一千三百斤,还以为只有八百斤呢。”
    其实张安世没有胡广三人的激动,一千三百斤,这才哪到哪啊?后世的土豆,若是亩产一千三百斤,那绝对属于灾难级别,三千斤大抵,上限八千斤才算正常的产量。
    杨荣捋须,笑吟吟的道:“这土豆,哪儿来的?”
    “这得从下西洋的时候说起……”
    此时,三人却极有耐心,认真的倾听,张安世却简明扼要的道:“是邓公公……”
    “那位邓公公……”夏原吉指着不远处的邓健。
    “对。种子是他下西洋带回来的,地也是他种的,你们也晓得,他看着我长大的……”
    三人没理会张安世,随即,快步到了邓健面前。
    这夏原吉走的最急,当先便给邓健一礼:“见过邓公公……”
    邓健看着眼前夏原吉,这位户部尚书,对自己卑躬屈膝,让他恍如隔世一般。
    这可是部堂,一般情况之下,大臣见了宦官,往往都要避嫌,可能会打招呼,但是郑重行礼,是绝不可能的,哪怕是面对亦失哈,也只是彼此颔首而已。
    毕竟,大臣有风骨,太监再怎么得势,也只是太监,若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哪一个太监敢嚣张到让堂堂户部尚书郑重其事的行礼,只怕这太监非要剐了,而那户部尚书,也别干了,一家老小,都丢去琼州的沙滩裸奔去吧。
    第249章 天大的喜事
    邓健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朝他拱手作礼的夏原吉。
    这夏原吉,哪怕是当着张安世的面,也没有这样客气过。
    在邓健的记忆中,只有夏原吉见到太子的时候,才这样诚惶诚恐的样子。
    这邓健已开始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毕竟远离了宫廷生活太久,而且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说好听一点叫阉人,说不好听,便连人都不算。
    夏原吉激动地见过礼。
    那杨荣和胡广也随之抢上来道:“见过邓公公。”
    邓健忙道:“啊……不必……不必如此,咱见过杨公、胡公、夏公。”
    不等他说完,夏原吉已一把拉住他,亲昵的样子,面上竟还带着几分谄媚。
    “邓公公,老夫有一些话,想要请教。”
    “不敢,不敢。”邓健涨红了脸,不知是激动,还是有几分羞怯。
    夏原吉很认真地道:“这些土豆,可以推广吗?”
    “当然可以!”邓健道:“咱正准备从这些土豆里,选育出良种来,打算再开数十亩地,继续培植呢。不过……起先的时候,从海外带来的土豆种有限,难免良莠不齐,现在有了一亩地,就富余多了,所选的土豆种,定是要优中选优。”
    夏原吉欣喜若狂,他沙哑着嗓子道:“这是邓公公从海外带回来的?”
    “正是。”
    夏原吉翘起大拇指,不吝溢美之词:“听闻邓公公那一趟出海,所带去的水手和力士,九死一生,历经了两年多的磨难……”
    他这一说,邓健的眼眶就不自觉地有些红了。
    那是一段埋藏在邓健内心深处的痛苦记忆。
    可自从出海回来,得了一些赏赐,便打发来此耕作,从前那些事儿,就如同被封尘一般。
    几乎所有人,再没有人记得有那么一群人,当初和他一道踏入汪洋,扬起风帆,朝着那浩瀚无人之处去。
    没有人记起,也没有人在乎。
    毕竟,即便有人提及下西洋,大家大多时候联想到的,是他的干爹郑和。
    可即便是他的干爹,也是褒贬不一,至少在朝中,人们至多赞许他干爹的勇气,却都认为,这没有什么用,不过是好大喜功的产物,是陛下拍了脑门的结果。
    至于渺小如邓健,早就没有人愿意记着了。
    无数个夜晚,邓健甚至在为当初追随自己的人感到不值。
    那些人……多是寻常子弟,不得已而出海,却因为跟了他,多少人葬身鱼腹,多少人忍受着犹如凌迟一般的酷刑。
    两年多啊,两年多的时间,即便活下来的人,大多也已不成人形。
    除了得了一点赏赐之外,又有谁会刻意地提及呢?
    可就在这一刻,堂堂的户部尚书夏原吉亲自提及,而且赞不绝口,邓健的泪水便有些止不住了。
    他忙擦拭眼泪,他虽不是男人,可这个时候,不能怂,可他哽咽的嗓子还是出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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