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的余地也一点不剩,解缙浑身颤栗。
    堂堂文渊阁大学士,竟去爪哇国……
    而且还只是辅佐一个藩王,这何止是流放,好歹流放琼州,还有起复的一天。
    可去了爪哇,真的是死不瞑目啊。
    还有他的一家老小……他的亲族……
    想到家小,他又打了个寒颤。
    他的儿子,在不久前,才被陛下处死。
    陛下的手段,是何等的狠辣,现在陛下还是好声好气地说,可他若是还不肯奉诏,继续装病或者拒绝,那结果……
    他悲从心来,眼中噙泪,一时之间,双目俱都模糊,哽咽着,极艰难地道:“臣……臣……遵旨。”
    他说出遵旨二字的时候,好像身上的东西都被抽空了。
    接着整个人像是毫无力气一般,瘫在了地上。
    回想当初十年苦读,想到此后春风得意,得才子之名,又是金榜题名,这是何等的荣耀。
    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富贵,对于他解缙而言,是触手可及,如探囊取物一般。
    此后,他受到了建文皇帝的重用,先是担任殿试受卷官,此后又进入翰林,成为翰林侍读。
    即将飞黄腾达的时候,一场灾祸却摆在他的面前,朱棣杀来了南京城,那一夜,许多人都想徇死。
    可绝大多数,受了建文皇帝恩惠的大臣,都活了下来。
    解缙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但活下来,而且活得很滋润!
    作为率先投靠朱棣的翰林官,朱棣委任他拆阅建文时群臣所上奏章,凡是触犯了朱棣的奏章都销毁,关于军事、民生等事情的奏折则留下来。
    解缙干得很出色,很快就得到了朱棣的赏识,自此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可如今……这一切都过眼云烟。
    可如今……
    解缙苦笑。
    如今什么都不是了。
    他继而哽咽,泪水含在眼窝里,艰难地道:“臣……蒙陛下厚爱,而有今日,而今陛下雨露,臣如受甘霖,此番远行,定不敢辜负陛下的期望。”
    说罢,失魂落魄地叩首。
    朱棣背着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而后道:“旌表解卿,命在其家乡,造石坊,我大明能千秋万代,定是有诸多解卿这般人,效张骞、班超一般,行万里路,立不世功业。”
    说罢,解缙又谢恩。
    朱棣摆摆手:“诸卿可去。”
    此时,杨荣、胡广等人,俱都震撼了。
    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敢情这一脚踹到爪哇国,这是真的!
    当下,众臣心思都乱了,纷纷拱手,辞去。
    却又听朱棣道:“赵王和张安世留下说话。”
    于是,解缙像是好不容易地找回点了力气,浑浑噩噩地出殿。
    胡广追上来,担心地道:“解公……”
    解缙没理他,只双目看着虚空,依旧蹒跚而去。
    胡广还想追上去,后头跟上来的杨荣却是拦住他,低声道:“解公好脸面,此时不要去说什么,否则他会无地自容。”
    胡广幽幽地叹息道:“我担心他想不开啊。”
    “胡公放心,解公……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杨荣说得笃定。
    胡广侧目看杨荣,不由道:“我与他既是同乡,又是同窗,相交数十载,为何杨公比我还了解解公?”
    杨荣别具深意地看着了他一眼道:“旁观者清。”
    胡广摇摇头,再次叹息道:“堂堂文渊阁大学士,竟去做赵王的幕友。这……这说出去……多教人遗憾啊,何况还祸及家人……哎……”
    杨荣却是道:“这未必是坏事。”
    胡广诧异地看着杨荣:“这是何意?”
    杨荣道:“解公心太大,他这辈子,虽也有挫折,可一辈子,只以读书见长,难免自视甚高……这样的人,无事还好,一旦有事,便要闯下弥天大祸。你是否想过,为何赵王要点解公的将吗?赵王和解公……里头又是什么关系?”
    可谓一言惊醒,胡广猛地打了个冷颤:“你的意思是……”
    杨荣点了点头,才道:“若是继续留在文渊阁,似解公这般,迟早有祸事来。去爪哇……确实不妥,可他读了万卷书,却没有行过万里路。”
    “或许……去了爪哇……会令他学会坚忍,知道民间疾苦,也学会处世之道吧。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天下的福祸,难以预料,胡公……你先让他冷静几日,过几日,再去安慰吧。”
    胡广便唏嘘地道:“当初他是何等意气风发之人,如今……终不忍见他如此。”
    杨荣微笑道:“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一辈子顺风顺水呢?人若是只有福而无灾祸,不见得是好事。”
    胡广忍不住道:“那若是教你去爪哇,你定然……”
    杨荣竟是毫不犹豫地道:“我会去。”
    胡广不吭声了:“说说而已。”
    杨荣想了想道:“你也只是问问而已。”
    “哎……”
    一声叹息。
    ……
    崇文殿里。
    朱棣虽打发走了群臣,可又捡起了赵王的名录,细细地看着。
    他脸色阴沉下来,对着赵王骂道:“入你娘,你结交了这么多的大臣?”
    赵王朱高燧忙道:“臣一时糊涂,万死之罪。”
    朱棣气呼呼地瞪着他,怒骂道:“若不是你醒悟得不晚,如若不然,你和这名录之中的人,朕一个个都要诛了。”
    朱高燧顿时惊吓德魂不附体。
    朱棣则又道:“这个解缙……朕也知他为人,晓得他自恃聪明,不可一世。但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居心,倒是你救了他一命!”
    朱棣说的这个你,却是张安世。
    张安世一脸无辜。
    朱棣道:“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这主意定是你向赵王出的。”
    这下,张安世淡定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毕竟心善。”
    朱棣道:“此事,到此为止吧。”
    朱棣随即端坐下来,才又道:“好吧,接下来,议一议铸币。”
    张安世抬头看朱棣一眼:“陛下……这个……能挣大钱……真正的大钱,和这铸币相比,什么走私,什么私贩官盐,都是小儿科。”
    朱棣听罢,身躯一震,眼里放光。
    第246章 财源广进
    朱棣站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才道:“哎……朕曾被太祖高皇帝派遣去中都凤阳,体会民间疾苦,深知百姓艰辛。此后又在辽东作战,知道将士们在天寒地冻中作战时是何等的苦痛。这才知道,要治大国,兴社稷,钱粮乃是根本。”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下一刻,却是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给朕好好说一说铸钱的事吧。”
    张安世便道:“陛下仁厚,能体偿百姓疾苦,臣听了,只觉得无地自容……这铸钱……有几个好处,其一……铸币税。”
    朱棣抬眸道:“像宝钞一样?”
    “没有宝钞那样明显。”张安世耐心地分析道:“纯金和纯银较软,譬如臣这金币,虽为一两,可实际上,用金却是九钱三厘。银币也是一样。可将这金币和银币发行出去,则是以一两来计算的。这是因为为了增加金币和银币的硬度,臣命匠人,在其中添加了其他的材料,这才使其坚固。”
    朱棣皱了皱眉,略显犹豫地道:“金银不能足额,军马百姓们能接受吗?”
    “能。”张安世毫不犹豫,一脸确定地道:“若是银元和金元的对手是纯金和纯银,百姓们肯定不敢接受。可实际上,臣调查过,市面上绝大多数的金银,都有大量的杂质,而且交易极其不便,这种繁琐,所带来的成本也是惊人的。”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而金元与银元,做工精良,质地极好,用的又是臣精心调制的配方,所以……无论任何时候,只需擦拭,就可闪亮如新。百姓们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朱棣颔首点头,张安世这话,朱棣是相信的,这家伙若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也不会跟他说。
    此时,他不由地微微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而后缓缓道:“一个银币,能挣多少银子?”
    张安世立即就道:“刨除成本,能挣五厘。”
    听到这个,朱棣又猛地看向张安世,皱眉道:“才五厘?我大明的火耗,至少也是两钱、三钱,黑心的便是四钱、五钱也有。”
    张安世连忙道:“陛下,那是缺大德的赃官污吏干的事。”
    朱棣恍然,他陡然想起,对呀,朕乃圣君呢。
    只见张安世又道:“五厘虽少,可若天下的钱币,都出自陛下所铸,这里头的利润就大了。何况,这还只是开胃菜而已。”
    “开胃菜?”
    张安世道:“发行这个,最重要的是给这银币和金币打下了信用基础,这世上,最值钱的乃是信用。”
    朱棣笑了笑道:“就是你在钱庄的把戏?”
    “有些不同。”张安世道。
    朱棣便沉着眉,再次若有所思地微微低着头,而后道:“其实这些,朕也不甚懂,只是满朝文武,只怕不肯,朕就算下诏,下头也多是阳奉阴违。”
    张安世自也是知道,朱棣说的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不解决了这些问题,必是难以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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