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这生死未卜的时候,朱棣倒还担心,可现在看朱高燧活下来,反而没什么好脸色了。
    朱棣只平静地看朱高燧:“如何?”
    这话是问张安世的。
    张安世道:“臣又检视了刀口,已没有什么大碍了。”
    朱棣道:“你是从他身子切开,从里头掏出东西来?”
    张安世如实道:“对,那东西已坏死了,留在身体里,只会不断地糜烂下去,久而久之,就有性命危险。”
    朱棣好奇地道:“这其中是什么医理?”
    张安世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就和我们伤了指头,这指头不断溃烂,为了防止继续恶化,所以通常会采用截去指头的方法来治疗。”
    这一下解释,朱棣已经能够明白了,随即道:“人的心肝脾肺,也可截去吗?”
    张安世道:“要看不同的情况,若是赵王溃烂的部位,截去倒也没什么,若是肝肺之类的重要器官,就要谨慎了。当然,可以切去一点病变的位置,人的肝肺和咱们的手脚一样,有一定的自愈功能,就好像我们身体受了外伤,会慢慢地愈合,生出新肉,或者长出疤痕一样的道理。”
    朱棣道:“真是没有想到还可以这样,朕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治疗之法。若非张卿,这个逆子,只怕必死无疑了。”
    说罢,朱棣这才看向朱高燧道:“怎么样?”
    朱高燧居然喜滋滋的,道:“疼是疼一些,可现在……好像如释重负一样,舒坦。”
    刀口这点疼痛,对于朱高燧而言,真不算什么,即便臭麻子汤的效果早就散去了,可比起那阑尾发作时的疼痛,朱高燧感觉的自己就像得获新生一样。这绝不夸张,若说此前是凌迟之苦,那么现在,不过是烂了一根手指头而已。
    朱棣道:“无事便好。”
    “父……父皇……”朱高燧道:“儿臣……儿臣有一言,当初……当初那个自称神仙之人……实则……实则乃儿臣授意……”
    朱高燧显得畏惧,却还是道:“当初去探视皇兄的时候,是他对儿臣说,他有一种法子,可教皇兄……死于非命……儿臣一时吃了猪油蒙了心,觉得……皇兄……若是没了,我便可做太子,鬼使神差一般,就答应下来了……儿臣……真是糊涂啊……”
    朱棣背着手,冷冷地看着朱高燧。
    朱高燧却满是惭愧,显得有些激动,他努力地呼吸了几下,方才道:“这些时日,儿臣无一日不是惶恐不安,生怕东窗事发,每日都过不好,或许这个缘故,这才生下了这一场重病。只是儿臣万万不曾想到,皇兄他……他……”
    朱棣突然道:“你可知道,你那些小伎俩,其实何止是你的皇兄,便是朕和张安世,也早已知道。你真以为那个狗屁神仙,他能熬得过刑吗?”
    此言一出,朱高燧的心里更是震撼,人都有侥幸心理,他觉得朱棣没有动作,一定是因为还没有发现他的行径。
    可当他知道,除了他自己,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朱高燧干的。瞬间,只恨不得羞愧得钻进地缝里去。
    想到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那皇兄还来探视他,这张安世还是救了他一命,这样想来,他觉得自己当真是猪狗不如。
    他一脸羞愧难当的样子道:“儿臣……真是一时糊涂,罪该万死。儿臣……总以为自己聪明,以为……别人都不如儿臣,妄自尊大……”
    朱棣道:“这怪朕,朕不该当初让你镇北平。”
    朱棣到南京之后,却让自己的小儿子,镇守在北平。
    而北平的地位,十分重要,不但是永乐朝的龙兴之地,而且还节制了附近的诸多边镇军马,北平的政治地位,也已开始鹤立鸡群,甚至朱棣还将北平一带,设置了北直隶。
    至少现在人看来,这北平已算是北边的都城了。
    因此,赵王手中的权力极大,几乎半个北方的事务,都由他来处置。
    朱高燧为了讨朱棣欢心,干的还不错,这北方的文武大臣,都对他青睐有加。
    也正因为如此,在朱高燧看来,自己未必没有取代太子的可能。
    朱棣道:“至于你的处置,等你病好了再说。”
    “是,是……”朱高燧道:“儿臣绝无怨言。”
    朱高燧随即道:“前些时日,儿臣疼痛得死去活来,如今却一下子清爽了许多,这都是张安世,还有那许太医的功劳……”
    朱棣颔首道:“你有此心即可。许太医呢?”
    许太医钻了出来,心里激动不已,他这一次,再不是用恐惧的心态去面对陛下了。
    朱棣上下打量他一眼,便道:“没想到你这庸医,也有几分本事。”
    许太医连忙谦恭地道:“都是安南侯言传身教,臣实在惭愧。”
    朱棣道:“命你为太医院院判,即刻上任。”
    他干脆利落。
    许太医却是一惊。
    这太医院医正,可不只是医官这样简单。
    它压根就不是瞧病的机构。
    某种程度而言,整个大明太医院,涉及到的不只是对御医的管理,而且还需管理宫廷医药的机构如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典药局及王府良医所、地方医学教育机构等。这天下与医药有关的事宜,一般都经过太医院的协调处置而后实行。
    不只如此,太医院之下,还常设了惠民药局和生药库,这些机构也分别设大使、副使等官,这些医官一般由太医院委派。
    也就是说,寻常百姓提及到太医院,认为只是一群看病的太医。
    可实际上,它相当于是医药局、医学院、卫生部的职责。
    它的职责极多,如负责贯彻皇帝的医药诏令,医生的征召、选任、罢黜,还有官的差派,皇室医疗服务,医生的培养教育,对其他医药机构的管理等等等等。
    而太医院设一个正五品的院使,其后就是两个太医院的院判,为正六品。
    这许太医,原本只是寻常正八品的御医,结果直接成了太医院的佐官,直接成了正六品。
    从前他的职责,只是给宫中治病,而现在职责就多了。
    许太医想了想,却是道:“陛下,臣现在……正在学习治病救人之法,已是分身乏术……这院判……事务繁重,臣恐不能胜任……”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如今他打开了新的大门,自然而然希望自己在医术造诣上继续进步,而一旦升为院判,就相当于成了天下医官的管理层,难免会俗事缠身。
    许太医这一番话,倒是令朱棣再次感到意外。
    张安世却在一旁喜滋滋地道:“陛下,他这话是谦虚,他方才还和臣说,希望能够成为太医院的院使或是院判呢!能够着手,建立一个全新的医疗体系,以此来造福苍生。”
    许太医:“……”
    朱棣微微一笑道:“这些鸟大夫,好的不学,偏要学那些读书人,也干这等心里想的不得了,口里却说不要、不要的事。入你娘的许太医!”
    朱棣脸上虽带着笑意说的话,许太医却是吓得整个人战战兢兢,不敢回话。
    张安世却为许太医高兴。
    这家伙做了大医官,那就再好不过了,这医疗迟早要改革,有徐太医这么一个内鬼,张安世觉得正好可以借他大刀阔斧的改革。
    朱棣很是豪气道:“就这样办吧。许卿家,你不要推辞,若是再敢推辞,和朕玩虚与委蛇的把戏,朕绝不饶你。”
    许太医无奈,只好拜下道:“臣接旨。”
    朱棣又道:“张卿也是功不可没,朕看重的不是张卿的医术,而是张卿的仁心,悬壶济世,不只是大夫的职责,也是大臣应有的德行。张卿德高望重,赐他一块厚德载物的牌匾,给张家修一块牌坊。”
    张安世听罢,立即道:“陛下,使不得啊,君子虽是厚德载物,可却不能张扬显摆,如此反而就有违君子之道了,臣行事,不图虚名……”
    言外之意,你就不能折现,拿点实在的东西吗?
    朱棣道:“好啦,让赵王好好休憩,外头去说。”
    众人出了厢房,随即便来到了赵王府的一处小殿里,朱棣落座。
    张安世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道:“陛下,臣以为,许太医做这院判,最是合适。现在这大明的大夫们,水平参差不齐,臣以为,是该改一改了。以臣愚见,可以建一处医学院,研究天下的药理,编纂一部医书,除此之外,对于药物的管理,还有药效也要尽力去研究。”
    “研究出结果之后,方才编纂医典和药典,制定出一个统一的治病救人方法来,所有行医的大夫,也要通过这医典和药典的理解以及熟读情况,颁发行医的资格。”
    朱棣听罢,却是道:“朕怎么听着,你又想搞科举那一套?”
    张安世笑了:“不敢,不敢,臣的意思是……”
    朱棣倒是微笑道:“你不必解释了,你医术好,当然听你说了算,太医院那些庸医,朕早受够了。嗯……此事你与许卿家商议之后,给朕拟一个章程来。不过凡事要一步步来,若是人人都要考试才可获得行医的资格,那我大明……现在岂不是一个大夫都没有?这天下的百姓,给谁去看病。”
    张安世道:“陛下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反而是臣的思虑,有所欠缺。”
    朱棣随即唏嘘:“赵王的事,你看如何处置?”
    他说话之间,左右顾盼。
    许太医很识趣,忙是拱手,告辞出去。
    其余宦官和宫娥,也都退了干净。
    除了朱棣和张安世,最后就剩徐皇后、亦失哈,还有太子在此。
    众人看着张安世,张安世道:“臣想,陛下一定有了主意,何须来问臣呢?”
    朱棣笑道:“你也算是苦主,朕当然还想问一问。”
    张安世想了想,便道:“不如效汉王殿下?”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个小子能行吗?”
    张安世道:“赵王能镇北平,镇守其他地方,应该不成问题。”
    朱棣点头:“这个逆子,心思多……不是省油的灯。”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陛下,既然陛下对赵王殿下不放心,不如……就让赵王自己挑选一些自己熟悉的文臣,也随他去,如此一来,有这么多贤臣在身边辅佐他,一定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亦失哈在一旁听着,人都要窒息了。
    据他所知,赵王殿下……身边确实有一群交好的文臣。
    这些文臣,更多是希望将赌注下在赵王的身上,一旦赵王能够克继大统,他们便可咸鱼翻身。
    这样的事,其实也是常见,毕竟赵王确实也算是较为热门的皇位获选人,他当初镇守北平,管理半个北方的军政,不少人认为,这是陛下对赵王的考验。
    可是……张安世也太狠毒了。
    这赵王若是移藩出去,可他毕竟还是亲王,只是从亲王,成了国王而已,打下的基业,那也是自个儿的,虽说海外辛苦,却也算是创业。
    可那些朝中的大臣图个啥呢?
    在朝中做官,生活优渥,而且还是体面的京官。可跟着赵王去了海外,不一样也是领俸禄,只是从前领俸禄的对象,成了亲王而已。
    最可怕的是,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幸运地入朝为官,熬了这么多年的资历,不说如鱼得水吧,好歹也是衣食无忧。
    可去了海外,还得带着一家老小背井离乡,可能一辈子也回不来了,这简直就是流放,而且比流放还惨,流放还只是去琼州或者辽东做个官,去了海外,那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这赵王既要移藩,肯定要选择平日里和自己交好,信得过的人去。
    谁是赵王党,谁家祖宗冒烟,不是那种福瑞意义的冒烟,是祖宗的棺材板按不住,祖宗十八代都气得要七窍生烟。
    可偏偏……张安世说的冠冕堂皇,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陛下是心疼赵王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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