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又笑了笑:“这里头最奇妙的,就恰恰是陈瑛,陈瑛确实算是私通了鞑靼人,走私了这么多的生铁,可以说是万死也不足惜,他东窗事发,已是万死之罪,下了诏狱之后,接受了拷打,一定会认罪,他自知自己必死,唯一想做的,就是减少一些折磨。”
    “可是……这个贪婪无信的小人,单单供出自己和走私商勾结,显然是不够的,因为人们已认定他走私是有企图,所以不招供一点什么,这拷打就不会停止!诏狱是什么地方,便是臣这样忠肝义胆,视生死如无物之人,也不敢说熬得过去,何况是陈瑛这样的卑鄙小人。”
    “所以……他为了少受一点罪,一定会想办法……招供出锦衣卫感兴趣的东西,这也是为何……他最终招供出了宁王,哪怕他和宁王之间……其实未必是共谋,可毕竟……曾经有过密切的联络,这些就足以让宁王与他变成同谋了。”
    朱棣吁了口气,静静细听。
    而纪纲此时,却越发觉得不是滋味了,他心里忐忑地揣测着,想要从张安世的话里发现漏洞。
    此时,张安世叹息道:“你看,那些人实在是太高明了,他们丢出陈瑛,却又利用了所有人急于求成的心理,牵扯到了宁王。何况宁王善谋,这样的谋逆大案,若是别人干出来的,可能陛下不会相信,可一旦是宁王干出来的,陛下就一定会深信不疑了。因为普天之下,有宁王这般深谙谋略,且还位高权重,有巨大人望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这其中最有趣之处,还在于,一旦陛下认定了是别人,这个案子可能要一审再审。可若是认定了宁王,且不说宁王没办法解释,而且就算解释……陛下也认为这是丑闻,不会细细过问。因为这牵涉到的乃是皇家,既然已经有了陈瑛等人的罪证,为了降低这一桩谋逆大案的影响,陛下一定会快刀斩乱麻,草草了结此案,绝不会昭告天下,明正典刑。”
    “等到宁王一死,那么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而那些真正图谋不轨之人,也就得到了安全,不必再风声鹤唳,担心朝廷继续追查下去了。”
    朱棣一听,神色微动,他细细一思,还真是这么回事。
    若谋反另有其人的话,的确会一审再审,总要审个底朝天。可若是朱权……越是细细审下去,他朱棣的老脸就越是搁不下了,十之八九,就是按代王朱桂来处置,草草杀了了事。
    张安世道:“还不只如此呢……某种程度而言,一旦谋反的乃是宁王,而陛下必定会对宁王下手,这宁王当初就藩大宁,大宁乃是漠南重镇,又得朵颜三卫的人心,这消息若是传到了漠南之后,只怕大宁的军民百姓,和朵颜三卫,都会为此失望。他们本就处于鞑靼与大明交界的地带,陛下又杀宁王,这鞑靼人要笼络他们,只怕更加容易了。”
    “可见……这是一箭三雕之计,处处机关算尽,不但将陛下和纪指挥使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且还借机造成了我大明的内乱,何其毒也。”
    朱棣听罢,不禁色变,他阖目,眼里惊疑不定,细细思来,张安世这一番的分析,实是巧妙到了极点。
    他深吸一口气,倘若……这一切当真是对方的诡计,那么实行此计,并且还能操控徐闻这样的人,到底是何等的深不可测?
    纪纲这时候真的急了。
    他不由道:“这一切说的再合理,也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
    张安世摇头道:“这一切确实是我的猜测,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宁王谋反。”
    朱棣来了兴趣,便道:“为何?”
    张安世道:“陛下,我们的敌人,非同小可,而宁王的身份……过于招摇,不像是幕后主使者。”
    其实有一句话,张安世没有说。
    因为历史上的宁王朱权虽然憋屈,可确实没有谋反,要知道,他在历史上,可是朱棣一直防范的主要对象,他这样敏感的身份,但凡只要被发现一点什么来,都可能被朱棣猜忌。
    可实际呢?实际却是……朱棣暗中让人秘密调查了许多年,却也没有找出一丁半点的蛛丝马迹。
    张安世两世为人,熟知这一段历史,自然而然已经先入为主,认为朱权绝对没有问题。
    那幕后之人,如此奇谋,算计得可谓是明明白白,若不是因为张安世一开始就从没有怀疑过朱权的话,以张安世的智商,十之八九也和朱棣、纪纲一样,被那幕后之人牵着鼻子走了。
    只是这些话,张安世是不能说的。
    张安世唯一做的,就是认定了朱权绝不是主谋之后,开始方向思维,猜测为何会牵涉到朱权,为何会突然抛出一个陈瑛,顺着这个思路,那么他距离真相,也就越来越近了。
    纪纲道:“安南侯乃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自然应该也知晓,凡事都有真凭实据,若只是猜测的话,就不必说了。”
    “谁说只是猜测?”张安世勾唇露出一丝淡定的微笑,随即从袖里取出了一沓东西,道:“陛下……这是臣……查到的证据,还请陛下过目。”
    朱棣看一眼纪纲。
    纪纲有些绷不住了,此时他只好乖乖闭嘴。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张安世将东西递给亦失哈,边耐心地解释道:“臣这些日子,干了两件事,一件就是调查了与陈瑛勾结的走私商行,这里头,就有那个商行走私的一些货物来源,以及出关之后的货物去向,其中有一条,陛下请看第九页,在去岁岁末的时候,他们向鞑靼人,出售了生铁十一万斤,与此同时……他们还取道了河西,又在河西出售了六万多斤生铁给瓦剌人。”
    朱棣其实看不懂,不过听了张安世的解释,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道:“若陈瑛当真勾结的乃是鞑靼,又岂会售卖生铁给瓦剌?北元一分为二,变成了瓦剌和鞑靼两个部落,这两部各自宣称自己是北元的正统,彼此之间……有深仇大恨,相互攻伐不断,他们之间的矛盾,甚至比我大明与鞑靼和瓦剌人更大,所以你才认为,倘若陈瑛当真谋反,不可能在大漠里也首鼠两端,既与鞑靼交易,又与瓦剌往来?”
    张安世点头道:“陛下圣明!不错,他们既然这样做,这就印证了臣的猜想,这陈瑛与走私的商贾勾结,本质就是因为贪欲,不过求财而已。此人确实贪婪,而且罪无可赦,他不过是用自己在朝中的身份,去庇护走私的商户,若说谋反……还真算不上。当然,走私亦是通敌,一样是十恶不赦之罪。”
    朱棣呼了一口气,便又道:“还有呢?”
    张安世便道:“还有这许多的账目之中,有许多交易的讯息,里头生铁、盐巴还有茶叶的价格,虽有涨涨跌跌,可大致,和市价差不多。若是同谋,这说不通,里头说是正常的买卖更像一些。”
    “既然……只是单纯的走私,是为了牟取暴利,陈瑛并非是逆党,那么他所牵涉出来的宁王,说宁王殿下谋反……这就完全说不通了。”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至于陈瑛口中所说,当初在靖难的时候就勾结了宁王,这显然也和宁王没有关系。当初建文要削藩,宁王和陛下一样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此时陈瑛主动联络,宁王出于对时局的担心,与之共谋,就算说是图谋不轨,这图谋的也是建文的天下,和陛下……实在没有多大的关系。”
    张安世道:“臣还让人对南昌府进行了一些调查,宁王殿下在南昌府并没有什么过失,甚至处处拘谨,当然……他对陛下有所怨言,却也是有的,可这些怨言,也不过是臣的揣测而已,可若是因此而定宁王以大逆之罪,臣毕竟不是纪指挥使,没有这样的勇气。”
    听到这里,纪纲惶恐起来:“陛下……臣……”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尴尬地看着张安世。
    他体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怒。
    这是一种被人玩弄的感觉。
    若不是张安世及时奏报……
    于是朱棣道:“这样说来,宁王无罪?”
    “无罪。”张安世笃定地道:“陛下若是当真处置宁王,反而让亲者痛仇者快。”
    朱棣努力使自己平静:“而朕……却差一点……要怪罪错了朕的兄弟?”
    一旁的宁王,此时心里只剩下了冷笑!
    兄弟?
    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宁王所愤怒的是,当初你朱棣骗我,骗了也就骗了,就当我吃亏。
    可这两年,我为了不被你秋后算账,在王府里建书斋,每日专心于读书,堂堂藩王,谨言慎行,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不敢说,一件惹人怀疑的事也不敢做。
    好啊,突然却要召我进京,而后又突然扣了一个谋逆的大帽子。
    就连区区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都敢殴打堂堂王爷的姬妾,还是当着皇考的灵前,同样是龙子龙孙,什么好处都让你朱老四占了,他这个王爷却还受如此屈辱。
    朱棣站了起来,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哈哈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说着,他上前,亲昵地扶住了宁王朱权两边的肩膀,道:“朕……实在糊涂了,十七弟……这都是误会啊!”
    朱权只冷着脸,虽然装了两年多的孙子,可他实在干不出在这个时候,还能一朝沉冤得雪,喜笑颜开的事。
    朱棣则是拍了拍他的肩,又道:“这些奸贼,实在可恨之极,他们为了动摇我大明的基业,真可谓是机关算尽,万幸的是……张安世……嗯,这个小子,他是高炽的妻弟,你听说过他吧,也算是咱们的亲戚,这一次幸亏了他,不然你我兄弟,真要被人离间了。”
    这时候,朱权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
    当然,这缓和下来的脸色,却不是冲着朱棣的。
    他看向张安世,朝张安世点了点头道:“小小年纪,有这本事,都说本王善谋,不成想,陛下身边,还有这样有韬略之人。”
    朱棣热情地道:“是啊,是啊,朕也惊讶,他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本领。”
    朱权却是突的道:“他与臣弟都善谋,为何陛下会怀疑臣弟,而不怀疑他呢?”
    朱棣:“……”
    朱棣感觉自己的脸上有点僵,其实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只是这笑……实在有点难看。
    他当然不能说,你是朕的兄弟,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所以不得不提防你!人家张安世就只是一个外戚,这小子平日里飞扬跋扈,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人,他除了能挣钱、能治病,能为朕缇骑天下,可唯独不会的是收买人心,朕怎么可能会怀疑他呢?
    当然,这些心里话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于是朱棣努力地掩盖着尴尬,一脸气愤地道:“哎……实是贼子可恨!”
    说着,他又收起了怒色,微笑着道:“来来来,你既来了,走,朕带你去见你嫂嫂去。”
    朱权依旧神色淡淡的样子,不冷不热地道:“臣弟可不敢去拜见,若是拜见了,不免难堪,臣弟乃戴罪之人,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话明显是讽刺,可此时的朱棣,自知理亏的时候,便咧嘴笑道:“哈哈,你还是像从前那般直爽,这不都是误会吗?张安世,你来说一说。”
    被点名的张安世,耷拉着脑袋,心里想,我能说啥?我只擅长挑拨离间的啊?
    可皇帝发话的事情,你能装不知道吗?
    更何况,陛下此时显然是需要他来救场。
    深吸一口气,张安世便道:“对对对,陛下说的太对了,这些贼子,居心叵测,他们想要动摇的,那是太祖高皇帝留下来的江山社稷!如今他们又想谋害宁王殿下,幸好宁王殿下身正不怕影子斜,陛下又圣明,否则,真教他们离间了陛下兄弟二人。以我之见,一定不能放过这些乱臣贼子,等臣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一定要当殿下的面,将他们碎尸万段。”
    朱权便看着张安世,皱眉道:“那些贼子,可有眉目了吗?”
    “很快就有眉目了。”张安世道。
    朱权似乎对此也颇有兴趣。
    他隐隐意识到,能有此奇谋之人,一定非同凡响!
    朱权这个人,本来就以善谋而著称,如今算是棋逢对手了,便不由道:“他们如此构陷本王,若是不拿住,确实难消本王恨意。这些人……勾结鞑靼……当初本王就藩大宁,对漠南的情况,倒是颇为熟悉。”
    说到这里,他看了朱棣一眼,道:“若是陛下不怀疑,而安南侯这边有什么需要,有些事,大可以来询问本王,或能有什么眉目。”
    朱棣毫不犹豫的就道:“张安世,你听到了吗?你要多向宁王讨教,宁王打小就聪明,当初皇考在时,便一再说,诸皇子之中,宁王最是聪慧。你是有一点小聪明,可和朕的这兄弟相比,却还差得远呢。”
    张安世立即道:“臣受教了。”
    说着,他便看向朱权道:“殿下……那臣可能真要叨扰了。”
    朱权突然道:“本王听闻,你在栖霞,建了一个图书馆,藏书无数?”
    张安世道:“惭愧的很,倒是有一些书。”
    朱权颔首:“本王近来只愁没有书读,过一些日子,倒是想去见识一二。”
    他这话,分明意有所指,一方面是赞许张安世的意思。
    而另一方面,则是跟朱棣说的,你看,本王现在只想着读书了,对于家国天下的事,实在生不出兴趣来,你就别老是疑神疑鬼的了。
    朱棣很快便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毕竟,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于是朱棣回头对亦失哈郑重其事地吩咐道:“亦失哈……传朕的旨意,所编的《文献大成》,要抄录一份,送南昌府。”
    朱权却是道:“臣弟敢问……臣弟南昌府的王府……现今如何了,是否……还在?”
    此言一出,朱棣面色微变。
    认定了朱权谋反之后,朱棣下了密旨,朱权到京这一路,肯定是严加防范,并且强行将他请了来。
    那么南昌府那边……肯定也会同时采取措施。
    只是……措施采取到了何等地步。
    南昌府的那些宁王亲近和亲族们是否已经开始海捕,这就不是朱棣所过问的了。
    看着朱棣的表情,朱权已算是得到了答案,他铁青着脸色,幽幽地道:“想来……已是无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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