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这时定了定神,宣一声佛号:“施主说的有理,此事,我们从长计议。”
    张安世道:“经营的事可以从长,可香油钱……”
    姚广孝道:“贫僧和你立了字据没错,可贫僧只是区区一个方丈,这寺庙也不是贫僧一人的,这……”
    张安世顿时大怒了:“姚师傅,你能不能要一点脸!”
    姚广孝唾面自干:“施主可以出去打听一下,我姚广孝是什么样的人,若要脸,如何有今日?”
    这么的理直气壮……
    张安世:“……”
    姚广孝笑着道:“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谈,只是这舍利的事……”
    张安世立即道:“我给你烧,将来我给你烧一个比蹴鞠还大的。”
    姚广孝眼睛一亮,而后道:“烧完了,不会拿贫僧的舍利,四处去巡展吧。”
    张安世道:“这不一样,我和慧珍禅师不熟,可姚师傅,我一直蒙你教诲,是将你当做自己的叔伯来看待的啊,我这人本就心善,怎么还忍心干这样的事?”
    姚广孝笑了:“这个也要立字据。”
    张安世没有反对,道:“立,都可以立。”
    姚广孝道:“既如此,那么就甚么都可以谈,你我之间,不必有什么禁忌,哎……我佛慈悲,慧珍禅师一辈子的夙愿便是弘扬佛法,也罢,就遂了他的心愿,让他的舍利巡展天下,如此……他在西天极乐,怕也能够欣慰了。”
    张安世道:“是啊,他是高僧,能够理解我们的,他现在一定很高兴。”
    姚广孝道:“经营的事……细处还要再谈一谈,香油钱……贫僧说到做到,总而言之,不少你一文。”
    张安世道:“我最欣赏的,便是姚师傅做人讲诚信,从来不打诳语。”
    姚广孝想了想道:“有没有……有没有一种办法,烧不出舍利来?”
    张安世一愣:“什么意思?”
    姚广孝淡淡道:“佛门之中,贫僧有几个朋友……”
    张安世道:“姚师傅说的朋友,是不是你的敌人?”
    姚广孝道:“善哉,善哉,这些事,可以容后说,总而言之,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张安世心说,和尚你想占我便宜,我姐夫是太子,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谁和你一家人?
    当然,张安世不敢得罪姚广孝,虽然一时拿捏住了姚广孝,可张安世却知道,这和尚不但是个狠人,而且反复无常,满肚子坏水。
    你要是他的朋友倒也罢了,若是他的敌人……可能一炷香时间,他能想出一百种弄死你的办法。
    张安世想也不想的就应和道:“对,对,一家人……”
    姚广孝笑着道:“你还留在此做什么?”
    张安世道:“我想算算今日能加多少香油钱。”
    “这个容易,你放心,寺庙里也是走账的,这是正儿八经的寺庙,你以为是那荒山里的野庙吗?贫僧点拨一下你吧,这个时候,你该立即入宫去,见一见陛下,陛下高兴的时候,多在陛下面前晃一晃,可不高兴的时候,你就赶紧躲得远远的,时间一长,就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了。”
    张安世道:“你不会故意支开我吧,我们可是一家人。”
    姚广孝叹息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贫僧修行多年,出家人不打诳语,难道还会害你?”
    姚广孝又宣一声佛号,更加的语重心长起来:“施主啊施主,你我今日结了这样的善缘,已是亲密无间,难道还能各怀鬼胎吗?何况今日终为慧珍禅师坐化之日,贫僧心中,只有无限追思和感伤,心中再无他念。今日又来了这么多的香客,这寺中上上下下,许多事还要料理……”
    张安世想了想,便道:“那我先入宫,回头我们聊。”
    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姚广孝见张安世一走,立即道:“空空……”
    没多久,空空钻出来道:“师傅。”
    姚广孝道:“快,赶紧……今日的香油钱一定很多,账目给我好好的改一改,那小子鸡贼得很,过几日,怕就要请心腹的账房上山了,趁这几日,这家伙查不着账,你去找你三师叔,他是做账的行家,赶紧截齿一笔银子出来,贫僧要留着养老。”
    空空目瞪口呆地看着姚广孝。
    姚广孝看他一眼,便道:“怎么了?你又犯痴念了?哎……空空啊……这其实也是一种修行,只有阅尽了人情冷暖,亲自见识到了世俗中的红尘之事,才可坚定自己的佛心。就如你这般,你若是不曾有过痴念、嗔念,又如何才能真正肯放下一切,一心修佛呢?”
    “贫僧白日里,沾染世俗,是为了到夜深人静时,进入无我,无念,无执,无嗔,无贪的境界。所谓不知尘世的险恶,又如何知这修行之喜,即是如此,所以我佛才慈悲,鼓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正是因为佛祖深知,人之七情六欲,要斩断情丝,无喜无悲,何其难也,所以才提倡先入世,再出世,贫僧方才所为,其目的便是如此。”
    空空听罢,只好宣了一声佛号:“弟子知道了,弟子这就去知会师叔。”
    姚广孝喜道:“速去,不要耽搁了,张安世这小子最是多疑,要小心他杀一个回马枪。”
    ……
    紫禁城。
    亦失哈火速将消息奏报入宫。
    “陛下,奴婢听说,今日慧珍禅师即行火化。”
    “今日?”朱棣一愣,他看向亦失哈,觉得不可思议:“不是要七日之后吗?”
    “奴婢……听僧人说……说……”亦失哈期期艾艾的。
    朱棣道:“说罢。”
    “张安世去帮忙烧舍利,张安世那边催得急,说要赶紧,别耽误他正事……”
    朱棣:“……”
    这一下子,朱棣竟都不知,这张安世是该夸还是该骂了。
    你说这家伙吃饱了撑着吧,他竟也晓得自己是游手好闲,竟还知道别耽误正事。
    你说他懂事吧,人家和尚坐化,他也跑去凑热闹。
    朱棣咳嗽,有些尴尬地道:“嗯,知道了,知道了。”
    亦失哈缺又道:“奴婢听闻去了许多的香客,乌压压的都是人……”
    朱棣皱眉起来,这可不是好事,于是道:“都是信男善女吗?”
    亦失哈小心翼翼的看了朱棣一眼:“锦衣卫那边以为……应该有不少,是去瞧热闹的,有人……”
    亦失哈压低了声音:“等着在看笑话。”
    朱棣冷笑:“让他们瞧,瞧着吧,以为拿这点东西,就可以谣言中伤朕吗?什么样的谣言,朕没有经受过?呵……”
    虽是这样说,朱棣不免显得烦躁。
    他淡淡道:“召大臣来觐见议事吧。”
    文渊阁那边,得知朱棣召见,心知十之八九,是为了河南的灾情了。
    听闻东宫居然赐将士们宫女为妻,这事虽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可是异议却是不少的。
    怎么说呢,这显然是宫中给边镇的丘八们示恩。
    难免让人觉得,有一种重武轻文的嫌疑。
    解缙听到召见,便与胡广和杨荣三人动身。
    他有心事,河南布政使已给了他书信,说是东宫的太监已开始在河南各州县采办大量女子,有些不太像样子。
    解缙知道,这事乃是陛下恩准的,自己决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较劲。
    只是心里难免有几分不乐。
    这天下的走向,越发和他所预想的不同了。
    甚至让他有些看不到希望,当今皇帝如此,将来太子克继大统也是如此,若再这般下去……
    他心里叹了口气,却没有继续多想,见了朱棣,先行过礼。
    却见朱棣冷着脸道:“河南那边,开仓放粮,可是据奏报,这灾情依旧没有缓解,民有菜色,尤其是开封,这开封好歹也是富庶之地,竟到这个地步,那开封知府是谁……要立即治罪。”
    解缙道:“陛下,此时轻易替换知府,只恐有碍灾情,臣以为……还是申饬一下,让他将功赎罪,如若不然,派一个不知开封情况的人去,难免……又要出乱子。大灾之际,救济灾民重要,可……防止生变也是重中之重。”
    他说的冠冕堂皇,倒是让朱棣没有什么可说的,便看向杨荣道:“杨卿家以为呢?”
    杨荣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解缙,其实他很清楚,若是陛下觉得解缙的主意好,那么直接会说就这样处置。
    可一旦陛下继续问其他人,显然就是对此不甚认可,希望其他人有不同的建议了。
    所以这个时候,若是杨荣反对,便是最合圣意的。
    可杨荣想了想,道:“陛下,知府暂时不必替换,不过臣以为,灾情如火,何不如派一钦差,火速前往开封,让他主持救济事宜,那知府……熟悉情况,却只令他从旁协助,倘若这涉及到什么弊案,有钦差在,也多了一些威慑。”
    朱棣听罢,倒是立即爽快地道:“准了,就这样办吧,杨卿老成谋国,令朕刮目相看。”
    杨荣面无表情,他清楚,陛下对他的赞不绝口,其实只是因为对解缙的不喜罢了,用他来制衡解缙罢了。
    若这个时候,他喜形于色,不但在解缙看来是眼中钉,便是在陛下心里,也只会认为他过于轻佻,难堪大任。
    很多时候,所谓的夸奖,其实都不过是掌权者的手段罢了,未必当真夸奖你,越是这个时候,反而越要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若真有糊涂虫以为自己当真讨了欢心,喜形于色,今日怎么夸你,说不定明日就怎么踩你了。
    杨荣道:“臣的这些建言,其实是户部侍郎刘彦所奏,臣看过之后,觉得他的方法最是稳妥,此时陛下询问,臣才借花献佛,不曾想受陛下如此谬赞,臣实在惭愧的五体投地。”
    他这番话,本是让随口夸赞杨荣的朱棣,不由多看了杨荣一眼。
    如果说此前,确实只是朱棣的手段罢了,可现在,朱棣倒是真正欣赏此人了。
    说不是自己的主意,这说明此人老实,不邀功。
    可虽是别人的主意,可毕竟是他杨荣认同的,否则也不会拿这个进言,说明这提议不是他首倡,可他却有识人之明,有能力有担当。
    口称惭愧,说明此人谨慎,不轻浮。
    此人……
    朱棣看看杨荣,再看看解缙,面带微笑道:“好,好,好,这个刘彦,倒也是个持重之人。”
    这时有宦官来道:“禀陛下,安南侯求见。”
    朱棣一愣,随即道:“他从鸡鸣寺来了?召他觐见吧。”
    解缙几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解缙,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可此时也只能憋着,又见张安世入宫来了,他和陛下的关系更加亲近,更加深了解缙的担心。
    不多时,张安世入见,道:“陛下……臣……今日……真不容易,哎……这鸡鸣寺的慧珍禅师……”
    朱棣咳嗽提醒道:“好了,你别说了。”
    朱棣看一眼解缙几人,朕封的安南侯,跑去给人火化,这是正常人干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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