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震低着头,默然无语。
    张安世没有再说什么,铁青着脸,走了出去。
    从这小厅里出来,张安世发现自己出了一阵汗,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一向纯洁善良,却不知怎的,就在方才的一刹那,心底深处,竟是生出了些许的戾气。
    “哎……锦衣卫真的不是人干的啊,得教人去寺里送几百两香油钱才好,不给佛爷们送点银子,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
    夫子庙。
    宅邸之中。
    琴声渐起。
    这琴音犹如高山流水,那潺潺的流水之音徐徐,宛如和微风夹伴一起,便连这宅邸里,也多了几分灵气。
    就在此时,有人步入进来:“听闻……”
    琴音戛然而止。
    而后……弹琴之人面带愠怒之色。
    来人畏惧地后退一步,三缄其口。
    弹琴之人似乎还尝试着想要继续抚琴,可惜……试了音色,终是叹道:“心乱了,不弹也罢,说罢,何事?”
    “锦衣卫那边,不安生了。”
    “这是早已知道的事。”弹琴之人道:“并不难猜测,纪纲这个人……倒是很有意思,他真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啊,那个新的同知,是叫邓武吗?”
    “对,是此人。”
    弹琴之人淡淡道:“此人是个庸才,朱棣不可能不知道……”
    “这样的庸才,升任同知……可见朱棣也不过尔尔。”
    弹琴之人摇头道:“你错了,此人也不过是朱棣的棋子罢了,纪纲是棋子,此人亦然。你知道棋子为何物吗?棋子的作用,除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外,便是随时可以丢弃。朱棣不在乎谁是同知。他要的……是打破眼下锦衣卫中盘根错节的关节,好为将来……他真正信任的人扫清障碍。”
    “倒是小人糊涂了,看来那纪纲和邓武也是糊涂,到了如今……竟还不知那朱棣心怀叵测,若他们如您这般……”
    弹琴之人笑了笑,道:“你错了,纪纲也算是豪杰,至于那邓武,能一步步得到纪纲的信任,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如今又为同知,也绝不会是一个糊涂虫。只是这世上无论再聪明的人,一旦身在棋局之中,就难免当局者迷。难道那纪纲不知道陛下对他起了变化吗?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即便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想赌。他越认为自己可能成为弃子,反而越会挣扎求生,他越感觉到了危险,就越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这无关聪明与否,只在乎于人之本性,落水之人,明知漂过来的稻草无用,可又如何,他依旧还会拼命抓住,难道这落水之人也愚蠢吗?非也,这才是朱棣的厉害之处,你别看他鲁莽,动辄就要杀人,可你若真正成了他的对手,他却不会快刀斩乱麻,而是永远让你置身于落水的状态,教你一次次想要求生,然后做出一件又一件的蠢事,直到一切无法挽回,等你真正到死的时候,回顾这一可怕的过程,才知自己愚蠢到了何等的地步。”
    “世上最了解朱棣的,可能就是您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人的手抚在琴弦上,又轻轻拨弄起来,耳朵侧着,细细地听着琴音,一面道:“要成大事,若是连这一点都不具备,如何能成功?事到如今,事情已经无法回头了,传令下去,及早动手吧!成败在此一举,趁着现在锦衣卫陷于内斗,趁着那朱棣还自以为自己已将所谓的乱党一网打尽,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是。”
    弹琴之人说罢,一脸倦色:“十日之内,一切就可见分晓了,哎……其实若非吕震败露,真不愿走到这一步啊。”
    他摇着头,苦笑。
    ……
    “陛下。”
    亦失哈匆匆入殿。
    朱棣此时端坐着,正认真批阅着奏疏。
    听到亦失哈的声音,才抬头道“又是何事?”
    亦失哈道:“有张安世的奏疏。”
    朱棣微微抬眉:“嗯?栖霞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亦失哈道:“没有什么动静。”
    朱棣轻皱眉头道:“没有继续顺藤摸瓜,抓着人?”
    “没有。”亦失哈老实答道。
    朱棣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是否……这一桩钦案,只是朕和张安世多心,这一切都只是吕震所为?”
    当然,朱棣显然不是在询问亦失哈,而是在嘀咕。
    因为这事实在蹊跷,吕震一看就是熬不过刑的人,不可能还撬不开嘴。
    朱棣低头沉思片刻,才又猛地抬头看向亦失哈道:“取奏疏来。”
    随即,亦失哈便呈了奏疏上前。
    朱棣打开一看,喃喃道:“这个小子……”
    “陛下……这是……”
    朱棣笑了笑,将奏疏递向亦失哈,边道:“你自己看吧。”
    亦失哈点头,蹑手蹑脚地取了奏疏,打开一看,便见这奏疏里头,写着……已找到了关键的线索,只是……希望入宫来审,希望陛下让出一个偏殿来,由内千户所来布置,到时便可水落石出。
    朱棣看着亦失哈道:“这家伙又他娘的在故弄玄虚……怎么和姚师傅,还那金忠一个德行!”
    亦失哈不敢搭话,要知道,这里头哪一个人都是他不想招惹的。
    朱棣此时却道:“传朕口谕,朕准了,告诉张安世那小子,明日卯时一刻,宫门一开,准他在这武楼旁的配楼里布置。”
    亦失哈连忙恭谨地道:“奴婢遵旨。”
    朱棣则又道:“既然要水落石出了,那就让锦衣卫的纪纲和邓武也都来看看,让他们好好学一学,将他们也召来。”
    亦失哈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笑容,眼里不经意的掠过了一丝别有深意的神色,随即一闪即逝,便老实地道:“奴婢遵旨。”
    ……
    昨夜,张安世睡了一个好觉。
    起来时,便觉得精力充沛。
    而此时,天还未亮,朱勇和朱金几个人,早就在外头等着了。
    张安世匆匆洗漱一番,穿戴整齐后,便从住处出来,笑道:“哈哈……没想到你们比我起得还早,朱金,可都准备妥当了吧?”
    朱金忙道:“按着公子您的吩咐,准备妥当了。”
    张安世又看向千户陈礼:“那吕震是否养足了精神?”
    陈礼道:“已经养足精神了。”
    张安世满意地颔首:“好的很。看到大家这样的努力,我张安世实是心花怒放,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果然是自家人才牢靠啊,今日天色也很好,我禁不住诗兴大发,入他娘的吕震,今日非要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朱金和陈礼,还有朱勇几个,一个个肃然地看着张安世,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
    却见张安世久久没有动静,朱金小心翼翼地道:“侯爷,您的诗呢?”
    张安世瞪大眼睛,道:“不是已经念了吗?”
    “啊……”
    “入。”
    “他娘的。”
    “吕震。”
    “今日……”
    “非要将他。”
    “碎尸万段。”
    “不可!”
    “这是意识流,你们才疏学浅,不晓得此诗的厉害。”
    朱金乐了,翘起大拇指:“小人愚钝,现在听了侯爷您的提醒,这才后知后觉,此诗真是震惊四座,可谓是更古未有,侯爷您不讲格律,竟有当年诗仙李白那一般的豪放不羁和倜傥不群,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不可’二字,当真是荡气回肠,教人难忘。当今天下的那些庸诗,与侯爷您这诗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礼憋了老半天,才道:“好诗,好诗!”
    只有朱勇和张軏,像是才刚睡醒一般,眼睛张着铜铃大,可惜有眼无珠,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丘松面无表情地道:“大哥,不要啰嗦啦,干正经事。”
    张安世道:“我这四弟就是猴急,哈哈……”
    朱金和陈礼都干笑:“哈哈……”
    丘松瞪他们一眼,他们便再也笑不出了。
    张安世道:“好啦,都不要啰嗦了,朱金,你速去提那人来。陈礼,你先行入宫一步,做好布置。二弟跟着我,三弟和四弟在模范营中待命,若是京城有什么动静,比如天上有烟花或者狼烟,这就说明,我已请旨调你们入城了,你们火速进南京城。”
    顿了一下,张安世脸色异常认真,又补充一句:“记住是烟花或者狼烟,不是他娘的火药爆炸。”
    张軏忙道:“噢,噢,噢,俺们知道了。”
    张安世道:“分头行动吧。”
    ……
    吕震被人绑了眼睛,而后丢进了马车里。
    自从上一次张安世审问之后,陈礼就再没有折磨过他了。
    他在地牢之中,倒是安生了几日,此时精神渐渐恢复了正常。
    可也只是稍稍恢复了一些精神而已,这几日的折磨,不但击垮了他的肉体,连带着他的精神,也一次次接近崩溃。
    马车在一路颠簸中,足足接近一个时辰,终于,马车停了。
    有人将吕震押下来,接着押着他往前走。
    入宫了……
    吕震清楚,自己踩着的地面是只有宫中有的砖石。
    这紫禁城,他曾出入过许多次,这砖石的不同,他早就心知肚明。
    可此时,他心头聚满了疑惑。
    为何……这个时候会入宫?
    难道陛下要亲自御审?
    他们还想问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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