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听说竟真拿住了逆党,也是大感意外,随即,他忍不住乐起来,他身子肥胖,这一乐,倒很有弥勒佛的神韵。
    赵王朱高燧一直观察着自己的皇兄,他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别有意味的笑容。
    在这里,依旧还是纪纲受伤的世界,他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听到张安世捉到了逆党,只觉得体内血液翻涌,差一点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谁能想到,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解缙的脸色极为难看,他巴不得这逆党永远不被人查出,一旦被人查出,岂不正助长了勋臣的权势?马上得天下的人,将来莫不是还要参与马上治天下?
    这非国家之福,更非社稷之福。
    就在这朝中的混乱之中。
    终于,有人长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气声此时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接着便见那穿着麒麟衣的老人,徐徐站了出来。
    他脸色还算平静,只是叹息之间,却不免带着几分遗憾。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所遁形,若是自己不出来,不过是遭受更大的侮辱而已。
    “好一个聪明的小子啊,只因为兑换黄金,就能将老夫查出来!这是老夫想破脑袋,都无法想象的。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得不佩服了。”
    众人纷纷不约而同地看向这老人,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即便是朱棣,也是大为震惊。
    很明显……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所谓的逆党,竟是此人。
    朱棣瞪大了眼睛,咬牙道:“竟是你?”
    “是老夫……”老人又叹了口气,露出遗憾的样子道:“真是可惜,竟是连一个娃娃都不如。不过事到如今,也无话可说的,只好束手就擒吧。”
    朱棣显然是愤怒的,气咻咻地道:“朕待你不薄,你何以要反?”
    老人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朱棣一眼,随即道:“陛下不也曾谋反吗?陛下反得?别人为何反不得呢?陛下能做天子……想来,别人也可以做天子吧。”
    朱棣的脸色更难看了,显然愤怒的气焰更盛了。
    殿中骤然之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瑟瑟发抖。
    朱棣冷笑道:“朕乃靖难!”
    老人露出一丝微笑,这笑里带着几分嘲讽,道:“陛下做了皇帝,当然想说什么就是什么,谋反还是靖难,不过归结于成败而已。”
    朱棣大喝:“吕震,你……”
    老人正是吕震。
    礼部尚书。
    虽不算是位极人臣,却也绝对属于能够掌握机要和中枢的人物了。
    最重要的是……朱棣很信任他。
    之所以信任他,一方面,是吕震在靖难时,是最早投靠朱棣的大臣之一,算起来,他是真正有从龙之功。
    另一方面,便是此人一向逢迎朱棣,对朱棣可谓言听计从,让朱棣对他生出许多的好感。
    可吕震此时却出奇的平静,虽然他的脸上终究还是有苦涩的模样,却终究没有失态。
    朱棣道:“你已位极人臣,何以要如此铤而走险?”
    吕震目光炯炯地看着朱棣道:“我有今日,非陛下所赐,是我自己处心积虑的结果……”
    顿了顿,吕震接着道:“洪武年间的时候,我不过是一个举人,被授予了官职,奉命去巡查地方田亩的情况,我做的很好,也得到了褒奖,可是……终究因为我举人出身,所以……只赐了山东按察司试佥事,足足过了许多年,才勉强升为了北平按察司佥事。”
    他娓娓道来,说话之间,尽显惋惜之色,道:“在江浙巡查田亩肥沃贫瘠情况的时候,我可谓是殚精竭虑,可即便是北平按察司佥事,也花费了我足足三年的时间。”
    “此后,陛下要谋反,我人在北平,当然要从龙,我是冒着杀脑袋的风险,跟着陛下你出生入死,你让我留守北平,我也还算安分,可此后,你授予我什么官职呢?不过是区区的真定知府而已。我性命攸关,冒着诛族的风险,最后也不过得了区区一个知府。”
    朱棣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而吕震则继续道:“在我想来,只怕我这辈子是到头了,那时候你已到了南京城,做了天子,好不威风,而我在真定,堂堂功臣,何其凄然。可总算……我不甘心,还是想尽办法,上下活动,总算是让你想起了我。于是这才入京任了大理寺少卿,再之后,最终因为处处讨好你,这才算功德圆满,成了礼部尚书。”
    “你说因为你,我才有今日,这话不对,我能有今日,都是因为自己啊。”吕震苦笑着道。
    朱棣恶狠狠地看他道:“难道你现在还不知足?”
    吕震淡然地摇摇头道:“并非是不知足,只是我已经赌习惯了。”
    “赌习惯了?”
    吕震道:“当初因为你,我才从一个小小的佥事,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我知道,在这里……我已到头了,若是还想再进一步,甚至成为宰相,成为王侯,却比登天还难。既然你可以谋反,而让无数人鸡犬升天,那么……为何其他人不可以反,让我再进一步呢?”
    “所以你就勾结了鞑子?”
    吕震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道:“你口里的鞑子,有一点好,他们不似你们朱家一样,是布衣出身,自认为自己继有法统,所以对大臣可以毫不留情。若是鞑子入关,至少他们很清楚,他们是无法统治好这万里江山,也没有办法统御好这万万百姓的,所以……他们懂得如何放权,在大明,我只能为臣,若在大元,许多汉臣,表面上是鞑子的臣子,可实际上,却可以做一个又一个的小皇帝,可能官职相同,可实际上……手中的权柄,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朱棣笑了:“你倒是实在。”
    吕震道:“到了如今,也只能实话实说。”
    朱棣道:“可你最愚蠢之处就在于,你竟以为凭你们,就可撼动朕的江山。”
    吕震道:“秦始皇和隋文帝在的时候,没有人认为大秦和隋朝会二世而亡,今日的大明,又有多少年呢?这天底下,真正可过百年的王朝,寥寥可数,历朝历代,绝大多数的所谓国家,不过数十年的寿数罢了。”
    “当初你的父皇,作乱了数十年,早已让天下怨声载道。他死之后,你又谋反,天下又是分崩离析,即便是今日你登基,其实也不过区区数年罢了,谁又知道,再过数年,会怎么样呢?”
    朱棣:“……”
    张安世:“……”
    张安世听了吕震的话,似乎也猛然醒悟。
    其实知道是吕震的时候,张安世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这个人实在愚蠢,好日子不过,偏要作妖,这是找死。
    可现在听了吕震的话,张安世却陡然意识到,这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两世为人,所以有一个固有的观念罢了。
    他当然知道,明朝有三百年的江山,可实际上……历朝历代,不知出了多少的政权,绝大多数确实是二世、三世便亡了的。
    在他看来,在这个时代造反是找死。
    可对这天下许多人而言,可能觉得这时候……恰恰是造反的最好时机。
    朱棣依旧紧紧地盯着他,冷冷道:“你何时开始与鞑子勾结?”
    “在北平的时候。”吕震很是平静地道:“北平时,我为按察司佥事,负责过互市的事宜。”
    朱棣道:“迄今……你又与鞑子的哪一部联络?”
    吕震道:“这个说了也是无益,只是你该知道,当初你的父皇可以将他们赶出关去,是因为他们被中原的温柔乡腐蚀了,可如今,他们又在关外,重新开始游牧放马,如今一个个膘肥马壮,元气已经恢复,用不了多久,就可提兵入关。到了那时,你又拿什么抵挡呢?”
    朱棣脸上绷得紧紧的,显然已愤怒到了极点,好在此时,他反而冷静,只幽幽道:“你的同党呢,你的同党又在何处?”
    吕震抬头直直地看着朱棣,似乎很是无畏,口里道:“没有同党,一切罪责,我来承担吧。”
    “你承担得起吗?”朱棣目光沉沉,冷笑着道:“看来张安世说的不错,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吕震此时低下了头,却是无言。
    朱棣眼中依旧聚着火焰,看向张安世道:“朕要他开口,可有办法吗?”
    张安世道:“有!”
    回答得斩钉截铁。
    第171章 斩尽杀绝
    朱棣没想到张安世会如此的斩钉截铁。
    他记得陈文俊的时候,张安世可没有这样的把握。
    朱棣见火候差不多了,朝一旁的亦失哈道:“让百官去侧殿等消息吧。”
    显然,现在是不能轻易让百官出宫的,谁知道有没有同党呢?
    在宫中,就相当于将人控制了起来。
    亦失哈点头,笑着道:“请诸公随咱来。”
    大家也识趣,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还是离远一些的好。
    于是众人纷纷散去。
    张安世却道:“那指挥使佥事请留一下。”
    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武听罢,更是身如筛糠,他不知道接下来面对的是什么,下意识地看一眼纪纲。
    而纪纲此时,却已随着人流去了。
    朱棣落座,看着张安世道:“如何教他开口?”
    “用刑。”张安世干脆利落地道:“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自然会开口。”
    朱棣奇怪起来:“陈文俊的时候……你不动刑,说是效果不明显,可为何这吕震,你却要动刑了?”
    张安世耐心地分析道:“这是不同的,陈文俊是棋子,这棋子往往是对自己所想的事深信不疑,所以你越对他动刑,他反而越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宁死也极难开口。”
    “可吕震不一样,吕震是幕后主使者,这主使者往往知道的事比棋子多,他之所以敢谋逆,一切是因为利益使然罢了,一个追求利益的人,只要动刑……不怕他不开口。”
    朱棣听罢,深以为然。
    他起身,一步步地走向邓武。
    邓武忙是垂头,躬身道:“陛……陛下……”
    朱棣道:“朕……依稀记得你,当初是纪纲保举的你?”
    邓武忙拜下道:“陛下,纪纲何人,臣有今日,都赖圣恩。”
    朱棣淡淡一笑:“是吗?话都是这样说。”
    邓武急道:“纪纲在卫中,确实是只手遮天,只是他毕竟是指挥使,卑下人等,当然奉他之命行事,有时哪怕他的命令有错,卑下人等也不敢违逆,可之所以对他言听计从,不是因为他是指挥使,而是因为……他代表的乃是陛下。”
    朱棣颔首:“你说他有时会下达错误的命令?”
    邓武道:“去岁……大臣刘峰文与他有嫌隙,他授意人罗织罪名……不过因为这刘峰文病死,因而作罢。去年冬,他的侄儿当街打死一人,有人状告至应天府,他便授意卑下,前去应天府捉拿那状告之人,诬告他谋逆……送至诏狱,今年开春……”
    不等邓武说下去,朱棣就冷冷道:“当初,为何不报?”
    邓武惶恐地道:“卑下人等,只知陛下信重纪纲,而纪纲下令,往往都称身负皇命,臣等岂敢状告。陛下交代的事,卑下怎敢违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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