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大怒道:“不要捡,此等悖逆君父之言,还要供起来吗?”
    亦失哈道:“陛下,您消消气,不必为了一个御史,而伤了圣体。”
    朱棣冷笑道:“召阁臣,召这刘让来见!”
    亦失哈皱眉。
    他知道朱棣的脾气,显然这是想要将人直接叫到御前来骂一顿了。
    若是其他人还好,骂了也就骂了,消气之后,自然事情也就过去。
    偏偏许多文臣……脾气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杀了多少大臣,又有多少人剥皮充草!可即便是如此,到了太祖高皇帝晚年的时候,一个南北榜案,太祖高皇帝提出了对科举进士为何全是南人问题的质疑。
    结果,立即被考官们顶了回去。
    朱元璋还不甘心,但还是给考官们留了一点面子,要求他们重新阅卷,增录北方人入仕。
    可人家照样还是不把他朱元璋当一回事,结果倒是添加了几个北方人,只是……录取的人,故意挑选的是那些试卷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语的北方读书人。
    摆明着就是给太祖高皇帝难看。
    对付太祖高皇帝是如此,当今陛下固然也是一个狠人,可显然在某些大臣眼里,又算个鸟?
    人家要的是清名。
    而在乎清名之人,尤以翰林院喝都察院的大臣为多,这个刘让敢这样不客气的弹劾,显然早就想好了硬刚的。
    到时……
    亦失哈叹息了一声,却还是乖乖应名,点了头:“奴婢遵旨。”
    不久之后,文渊阁诸学士,会同那都察院御史刘让入见。
    朱棣一直憋着气呢,阴沉着脸,当下就骂:“入你娘,你这是要离间朕与勋臣吗?”
    解缙、杨荣、胡广三人,其实大抵是知道情况的,甚至连奏疏,他们也提前见过,当然知道陛下骂的是什么。
    只是朱棣的嘴巴太臭,让他们很是无语。
    刘让却是神情自若,施施然地站出来道:“陛下,臣乃具实禀奏,仗义执言,陛下何以口出此言。”
    朱棣脸抽了抽,心里的火气更盛了几分,恼怒地瞪着他道:“此奏报捕风捉影,不过是你想博清名罢了。”
    刘让则是振振有词地道:“陛下此言实在诛心。臣安于职守,即便不得陛下嘉勉,也断不该受此申饬。若是陛下认为臣所言不实,大可以继续命有司彻查。可据臣所查,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
    他顿了顿,接着道:“沈家庄被袭,损失惨重,而沈家乃是积善之家,人所共知,难道这些,陛下也可以忽视吗?陛下认为沈家可疑,这当然没有问题……陛下乾坤独断,臣子们自是奉旨行事即可。”
    “可陛下下旨之后,有司……也即刑部会同了都察院,也确实核实了,核实的结果,陛下自然也知晓,那么……臣的这份弹劾奏疏,又何错之有?这样的良善人家,平白受难,而真凶逍遥法外,臣斗胆想问,若是不对勋臣予以约束,王法和纲纪何存?”
    他说的大义凛然。
    满肚子火气的朱棣,居然一时被怼得哑口无言了。
    正在朱棣词穷的这个时候,刘让继续有理有据地道:“不只如此,臣在上弹劾奏疏之前,还生恐事情有误,所以亲自询问过相关人等,得出来的结论都是一样,那沈家的沈静,在地方上济弱扶贫、博施济众,实乃我大明一等一的善人义士,连他都蒙此劫难,有冤屈也无处伸张,这天下百姓,要寒心到何等的地步啊。”
    说罢,刘让哽咽,匍匐在地道:“若陛下认为臣所言不对,大可以斧钺加身,治臣大不敬之罪,臣也自当引颈受戮。只是还请陛下以苍生百姓为念,以大明江山为重,似沈家这样的事,再不能,也再不可发生了。”
    朱棣:“……”
    听完这一大段话,朱棣其实已经气的咬牙切齿了,可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事儿,他确实不占理。
    他还是有些糊涂了,就该息事宁人,不该叫这家伙来对质的。
    结果反而是朱棣骑虎难下了。
    刘让则又道:“若陛下认为臣所言不错,那么就该下旨,捉拿京城三凶,还有那张安世,该明正典刑,还沈家一个公道。至于成国公府、荣国公府、淇国公府管教无方,也该予以训诫,陛下,臣还有一言,斗胆进上……”
    顿了顿,刘让深吸一口气,便道:“历来大治天下,圣君仁主大多任用贤人……”
    朱棣却是冷冷地看他,打断道:“谁是贤人?”
    刘让道:“自是读圣贤书之人。”
    朱棣道:“朕用什么人,也用你管?”
    “倘若陛下依旧亲近勋臣,宠溺京城三凶那样的人……任他们随意欺凌沈家那样的良善百姓,臣身为大臣,职责所在,岂可不言?”
    朱棣咬着牙根,一时无言。
    他又想起,这事儿自己不占理,现在被人拿来大做文章。
    刘让的一番话,其实颇得文渊阁大学士们的认同的,尤其是解缙,此时解缙不由得对刘让刮目相看。
    经此一日的奏对,只怕不久之后,这刘让就要声名大噪了。
    却就在此时,亦失哈匆匆入殿,低声道:“陛下,太子殿下觐见。”
    朱棣听罢,便道:“宣进来。”
    近来他对太子的印象改观不少,不过今日他心情烦躁,颇为后悔自己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脸色依旧不好看。
    须臾功夫,朱高炽便拖着肥胖的身子入殿,朝朱棣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朱棣朝他颔首:“太子今日不是该在户部观政吗?”
    “儿臣有一事禀奏,因为事情紧急,是以……”
    朱棣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朱高炽顿了顿,看了一眼解缙三人,又看见了刘让。
    对于刘让,他是比较熟悉的,事实上,朱高炽早就听说刘让官声很好,是个仗义敢言之人。
    不过现在,朱高炽没心思理会这个,却是斟酌了片刻道:“儿臣会同张安世、京城三……不,是朱勇、张軏、丘松人等,查到一处库房。”
    朱棣听到又是那几个家伙,脸色有些尴尬。
    那几个家伙,刚刚才被人抓到了把柄呢,好嘛,这又是折腾出了什么事?
    只见朱棣道:“库房,什么库房?”
    朱高炽直接就道:“库房之中,满是金银,不下数十万两,甚至更多……现在张安世几个,正在尽心点验。”
    朱棣先是一愣,随即就来了精神,眼里放出了精光。
    “谁家的?”
    “沈静。”
    “沈静是谁?”朱棣有些迷糊。
    “正是那沈家庄的主人。”
    此言一出,殿中鸦雀无声。
    刘让脸色一变,不过他很有涵养,却依旧默不作声。
    朱棣则是整个人霍然而起,道:“沈家庄?那沈家庄……哪里来的这么多金银?”
    朱高炽道:“所以臣才觉得奇怪。”
    朱棣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狠狠地瞪着刘让:“你这鸟御史,还有那刑部,不是已经核实过了吗?说这沈家……家里只有良田数千亩,耕读传家?朕来问你,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刘让是见过世面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栽赃陷害:“陛下,会不会有人构陷沈家?”
    朱棣冷笑地看着他:“好啊,还有人拿这么多的银子来构陷他沈家?这姓沈的真是好大的脸,既自称是草民,却还有人舍得下这样的血本。”
    刘让有些急了:“是非曲直……自有分教,臣以为这里头透着蹊跷……”
    朱棣面若寒霜:“当然有蹊跷,区区一个百姓,如何能来这么大一笔的财富呢?事有反常即为妖。朕命有司彻查,可这些……你们为何不曾查出底细?”
    刘让道:“臣等秉公……”
    “好一个秉公!”朱棣嘲弄地看着他道:“这件事,朕还就彻查到底,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刘让先是有些慌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他认为自己是绝不会有错的,这一定是有人背后捣鬼,于是道:“那么就恳请陛下,再命有司彻查。”
    朱棣冷冷看他:“朕还该让你们查吗?”
    刘让振振有词道:“若非有司,如何能让真相大白天下!”
    朱棣不客气地道:“朕亲自来查,今日一个人都别想走,朕去刑部,调取所有都宗卷,非要水落石出不可。”
    ……
    谁也不曾想到,在市井之间传的沸沸扬扬的沈家庄案,今儿竟是闹得更大了。
    各部堂本来按部就班,突闻陛下竟率文渊阁大学士,会同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人等,抵达了刑部。
    刑部部堂里,新任的刑部尚书吕震忙率部堂上下官吏接驾。
    这吕震在靖难不久之后,就向朱棣投降,在靖难之中,也立下了功劳,进入南京城之后,朱棣认为刑部乃是要害部堂,于是便让吕震在刑部,先任侍郎,新晋不久之后,擢升尚书。
    不过吕震显然能力一般,平日里部堂里的事,大多还需部堂中的佐官们指点。
    今日见陛下来此,要亲审沈家庄一案,倒是有些慌了。
    既已定案的案子,突然要重审,这不就证明刑部这边没把事办好吗?
    他忐忑不安地迎了朱棣进入部堂,朱棣却黑着脸,没理他。
    朱棣当下,先命人道:“三件事!”
    他沉着脸道:“第一件,命刑部堂官去那查抄出来的仓库,清点大致的数目,立即来报。”
    “第二件,命人拿沈静人等归案,送至朕前听审。”
    “第三件,取此前的卷宗,送朕案前。”
    朱棣习惯了军令如山,因而谁也不敢怠慢。
    不多时,那沈静便被人捉了来。
    沈静乖乖交代之后,便被张安世三人送回了庄子,反正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张安世倒是不担心他逃跑。
    而这沈静已是吓坏了,心知事情可能闹大,预感到要出事,还真是想着收拾一些细软逃之夭夭呢!
    可是这天下之大,如何有他容身之地?
    不等他谋划往哪里去,捉他的人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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