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卿恒怔然长立,无措地望着赵临鸢。
    在桥头那会,赵临鸢便认出了那个与杜卿恒低语的小厮是他二哥赵云的随从,那时她便已经猜到,该是赵云有动作了。
    他和褚离歌一样,他要逼宫。
    先有褚离歌,再到赵云,他们二人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她对他们这样的行径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偏偏杜卿恒参与了进来,她再如何无心朝事,也无法置身事外。
    更何况,那个人是赵云,是她的二哥。
    “你要去做什么?”赵临鸢一下站起,昏黄的烛火照映下,她尖锐的目光落在杜卿恒看不出情绪的面庞上。
    她想到这一路上他的陪伴,他陪着自己从相朝回到昭云国,他对自己说,薛神医云游民间,他带着她一直在坊间闲走,从未回过昭云国的王宫,却在这一日,突然回去……
    赵临鸢猜到了几分可能,她的心渐渐凉了下去。
    杜卿恒看着赵临鸢冷下去的面色,心头颤了一下:“鸢鸢,你在想什么?”
    赵临鸢面无表情:“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杜卿恒的心被揪得更紧了,“鸢鸢,你别误会,我……”
    “误会?”赵临鸢淡着脸看他,语气中带有嗔怪,更有质问:“杜卿恒,你别再欺我了,我赵临鸢不傻,被你欺瞒了一路,只因为我信你而从未想其他,并不意味着你有任何心思都可瞒过我的眼!父王病重,你护送我进王宫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缘由何其无懈可击,但你当真没有别的私心和目的吗?今夜,传位诏书必下,赵云必反,而你恰不与我同行,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杜卿恒怔怔然望着她,不做辩驳,也不置一词。
    “若我当真误会了你,若你当真不藏私心,那么你敢当着我的面起誓吗?”
    赵临鸢一步步紧逼:“拿扶欢的性命起誓,你敢吗?”
    第85章 85.卿让酒:你答应了,但没做到。
    杜卿恒怔了一下,终是狼狈地别过目,不敢再看赵临鸢。
    “你做了这么多,还是为了扶欢?”赵临鸢用一双洞悉的眸子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卿恒哥哥,从小便是你告诉我,人活在世上,首先要自爱,才能去爱人,为了任何人而牺牲自己都是愚不可及之事。我听你的话,爱着自己,护着自己,无论是在相朝还是在昭云国,我都拼尽全力,在纷争中保全自己。可你呢,为什么你教会了我,自己却做不到呢?”
    杜卿恒的唇瓣颤抖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赵临鸢怅然一叹,“是啊,我早知你做不到的,所以当初我求你、迫你,就是为了无论何时,你都能把自己的性命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你答应了我的,你明明答应了我的啊……可如今你却要食言了,为什么?”
    杜卿恒眼波流转,“鸢鸢,是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怕,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杜卿恒垂下眼眸,看见自己的指尖在膝头上颤了颤。
    隔着摇摇晃晃的烛火,赵临鸢缓缓走向杜卿恒,抿了抿唇,似下了重大的决心,“告诉我,你的计划。”
    杜卿恒蓦地抬眸,对上赵临鸢一双明澈坚定的眼,听见她对自己说:“从小到大,我向来都听你的话,却也向来拿你没办法。你下定决心要做的事,纵我有千般不愿,又能奈你如何呢?卿恒哥哥,你告诉我,让我帮你。”
    杜卿恒的面色有刹那的空茫,隐在昏黄的烛火中,让人看不真切。
    好一会儿,在赵临鸢长久的等待中,他终于抬起眸,给了她坚定的回望。
    他缓缓与她道:“我借为你解毒之由,让褚瑟为我打掩护,由此摆脱了相朝的眼线,得以与你一同回到昭云国。我如此做,一方面是顾念你的身子,但也的确另有所谋。这么多年来,薛神医仍然常居王宫,是我私下寻他相助,让他谎称游历民间已久,为的就是不让你回宫,因为你的出现定会对我谋划中既定的形势产生一定的扭转,我不能让赵云和赵素知晓,你已经回到了昭云国。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今夜。
    “今夜,赵云会逼宫,但是成是败,是生是死,本来是五五开之事,王位最终落在谁的手上还无从而知。而此时我的出现,就是定他生死的最后一招棋,我要以赵云的败寇之行,作为送给赵素的一份大礼。
    “赵云谋划此次逼宫行动,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将赵素的各个软肋逐个击破,赵素无可奈何,但又岂会甘心将到手的王位交给这五五开的可能?所以,我若能助他彻底扳倒赵云,他定会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的东西……”赵临鸢淡淡地看着他,“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扶欢一人。如今褚离歌已非皇族之身,扶欢在相朝再无立足之地,她无路可去,你是希望借此机会,在赵素面前替扶欢戴罪立功,让她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到昭云国,回到自己的家,是不是?”
    杜卿恒起身,缓缓行到赵临鸢的面前,单膝跪地,郑重抱了个拳,“是。”他的目光与赵临鸢对视,坚定如磐石般不可逆转,“还望公主成全!”
    他唤了她“鸢鸢”许久,却在这一刻,又唤了她一声“公主”。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终究是利用了赵临鸢,他不配再唤她鸢鸢。
    赵临鸢俯眼,用那双湿润的眼眸看着向她下跪的青年。
    她不忍,却无可奈何。
    她颤声道:“可那是我的二哥啊……杜卿恒你知不知道,你与赵素谈判的筹码,是我二哥的一条命啊!”
    “公主!”杜卿恒抬声道:“自古以来,王位之争本来就是成王败寇之行,赵云作为王子,岂会不深谙此理?但当他依然决定逼宫谋反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赌上了自己的性命。除了让他放弃,除了让他甘为人臣,任何人都无法护他周全,包括你!”
    赵临鸢面上已经有一层层水泽漫下。
    是啊,二哥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而她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连她自己都无法改变的事,她怎么能要求杜卿恒去为此牺牲什么呢。
    在她沉默的时候,杜卿恒继续道:“赵素与赵云二人,本就是既生瑜何生亮,只可能有一人独揽昭云国的王权。公主,家国大义的道理你比我更清楚,抛却与两位殿下的情分不说,公主认为,两位殿下谁更适合当昭云国的王?”
    赵临鸢一怔。
    她忽然想到当初在相朝,她也面临过同样的选择。
    那时候的她选择了赵素,从始至终,她作为昭云国的子民,选择的人都是赵素。
    杜卿恒道:“王上已经做出了选择,公主心中难道就没有答案吗?于黎明百姓而言,于两国邦交而言,赵素都该是昭云国的王。这件事情从始至终,不过是赵云一人的执念罢了!公主,你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神,就算你想保全所有人,也不可能救下所有人,如今摆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两条路。”
    赵临鸢缓缓看向杜卿恒,心中已经有她知晓的答案,却仍在等着对方亲口说出来。
    “要么,公主便将此计告知赵云,并说服他放弃逼宫之举。”
    赵临鸢惨然一笑,让赵云放弃逼宫,怎么可能呢。
    他为登王位已经谋划了这么多年,他安排了扶欢去到褚离歌的身边,更为了让褚离歌登上王位,动过要杀了自己的心思……该做的、不该做的,他全都做了。
    如今,经过这么多年的谋划,成败就在今夜,你却让他放弃,他怎么会t?放弃呢。
    就算是死在乱箭之下,就算是舍弃所有,他也会毅然地去走这条路,绝不回头。
    赵临看向杜卿恒,淡淡地替他说出了自己的第二个选择,“要么,我便当全然不知此事,任事态按原来的走向发展,我将按照你的计划入王宫去见父王,让你得以混入王宫劫杀赵云,以此作为你送给赵素的大礼,以此来成全你与扶欢二人,是吗?”
    杜卿恒眼中泛泪,看着赵临鸢,他知道他不该欺瞒她,不该利用她,不该为了自己的私心,迫她走到当下难以抉择的地步。
    但他没得选。
    杜卿恒说:“其实离开了你与褚瑟的那段日子,我查清了扶欢当年之事。那年我与她走散后,她辗转入了王宫,成为赵素身边的一名侍女,后来流落到昭云国,是因为赵素看穿她是赵云的人,蛰伏在他身边只为替赵云效命。赵素疑心重,一朝疑人,终生不用,他本可杀了扶欢以绝后患,但他没有,我知是赵素宅心仁厚,欲留她性命而非赶尽杀绝,他只是将她赶出昭云国,命她此生不得再入故土。岂料扶欢身后的人其实是褚离歌,在昭云国多年只为辅佐赵云夺位,因为赵云与褚离歌本就是一条线上的人……扶欢的身份如此复杂,赵素根本不会放过她,我唯有兵行险招,彻底将赵云拉下马,才能在赵素面前为扶欢寻得一线生机。
    “扶欢本性不坏,从未有过害人的心思,她背叛赵素,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是褚离歌的人。褚离歌救过她性命,她一心报恩,忠心护主又有什么错?是,她从始至终都不曾为赵素做过任何事,甚至欺瞒他、利用他、陷害他,但身在朝堂心不由己的道理赵素岂会不知?扶欢不是圣人,无法替天下择一明君,她不过是纯粹地想要报恩罢了,她有什么错呢?
    “昭云国是她的故土,是她的家,如今她已一无所有,她只想回家,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而这件事只取决于赵素一人。当初他身为王子并无大势,驱逐扶欢的方式仅能依靠手下亲兵,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是储君,不日便会登上王位,他若不松口,扶欢这辈子都无法光明正大地回到昭云国。我知道,赵素只是憋着一口气在心口难消,他从未想要扶欢的性命,他虽怪她背叛,却也在不动声色地给了她活路。这么多年过去,只要他松一松口,扶欢就可以回来。但他始终不肯给扶欢这个机会,那便由我来迫他松了这个口!”
    赵临鸢默默看着杜卿恒,听着他长长久久的诉说,诉说着他的心思,诉说着他的计划,诉说着他是如何殚精竭虑、处心积虑,去为他深爱的姑娘谋一条可能的出路……
    从前的从前,他教她要独善其身、不染尘埃,可如今,他却为了一个女人而让自己置身泥沼,沾染一身的狼狈与污秽。
    他为了这个女人,不惜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他为了这个女人,甚至连她赵临鸢也算计了进去;仅仅是为了扶欢一人,他便倾尽了所有,赌上了半生的安稳。
    赵临鸢很心疼他,因为她知道,扶欢根本不爱他啊。
    “卿恒哥哥……”
    她轻声唤他,却知已经再难将他唤醒了,最终只好问一句:“值得吗?”
    杜卿恒缓缓将赵临鸢抱入怀中,任由她眸中的热泪沾湿了自己肩上的衣袍,他对她说:“从来就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是啊,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赵临鸢缓缓松开杜卿恒的怀抱,深深叹了一口气,打开窗台,目光飘向遥远的天际,看见雁过长空,看见行云流水,她看着出神了好一会儿,心中无限空茫。
    她没有回首再看身后人,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茫茫的天地间,她对他说:”“卿恒哥哥,我成全你,但有一件事,也希望你能成全我。”
    在她身后,杜卿恒坚定道:“鸢鸢,你说,不论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我能为你去做的事,我都会答应你。”
    赵临鸢淡淡地笑了笑,“你也曾信誓旦旦地答应我,会为了我而惜命,会为了我好好地活着,会为了我不再为任何人以身犯险……你答应的事总是那么美好,可却终究没有做到。”
    杜卿恒垂下了眸。
    赵临鸢回过身,轻声道:“但这些都过去了,我不怪你。”
    杜卿恒看着她,眼波流转,“鸢鸢……这次不会了。”
    “好啊,我便再相信你一次。”赵临鸢收回了温柔的笑,认真与他道:“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必须保全赵云的一条命,我知他决定之事没有可扭转的余地,也知此举若败,于他而言,余生与死无异,但我还想再努力一次,我想让他知道,除了王位,这世间还有很多值得他去珍视的事,我想让他好好活着。”
    杜卿恒的心有些许触动。
    他忽然明白了,当初的赵临鸢为何会从褚瑟的手中留下褚离歌。
    原来,她也希望他能放下帝位、放下扶欢,拥抱值得他珍视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赵临鸢听到杜卿恒对她的再一次承诺:“鸢鸢,我答应你,这一次,我一定做到。”
    第86章 86.卿让酒:我是皇后,不是王妃。
    是夜,昭云国的都城上空被黑云笼罩。
    王上病重,王族与大臣齐聚垂云殿,大家心中都有大概的猜想,却无能为力,能拖一刻是一刻。
    隔着帘帐,众人在殿外守候,内殿中,眼见王上赵其宗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内侍双眼通红,哽咽不止:“王上,您再坚持坚持,医师定会调成新的良方!”
    龙床上的赵其宗虚弱一叹,生死都是命数,哪有什么所谓的良方,这个侍卫讨好了自己一辈子,没想到,死前还不忘哄一哄自己。
    可这一次,这位内侍却没骗他。
    医师匆匆赶来,手里提了个空箱骗过群臣,直到屏退垂云殿内所有人,独自跪在龙床前,他才悄声道:“王上啊,您且再坚持坚持,公主很快就到!”
    这一刻,赵其宗的面上褪去了苍白,终于挂上了红润的笑。
    医师一怔,再看王上模样,竟当真精神了些许,哪怕大抵是回光返照,也让他感到欣慰:王上戎马一生,终究在临去时,心中仍有所求、仍有所盼,所求所盼皆圆满。
    过了好一会,檐上砖瓦发出轻微声响,赵其宗眸中忽现出几分光芒来。
    医师似有所觉,隆重叩首道:“臣,告退。”
    垂云殿里一时静极,唯有赵其宗虚弱的喘息声,彻夜不灭的烛火摇摇晃晃,照映着一双渐近的脚步。
    地上的身影被烛火拉长,赵其宗缓缓抬眸,终于见到了赵临鸢。
    赵其宗轻轻抚过赵临鸢的脸,那个从前稚嫩的面庞,已长成了楚楚玉镯的模样。
    透过这张面庞,他似看到了许多过往:年幼时期被他护在襁褓时的鸢鸢,少女时期流落民间吃尽了苦头的鸢鸢,再回王宫时被两位兄长捧在手心的鸢鸢,战事之后身披凤冠霞帔为国远嫁的鸢鸢……最终是,来见自己最后一面的鸢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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