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后来雁卿渐渐就不入宫了——太子才回味过来,楼蘩不想将雁卿给她。他心中又暗恨、又焦急,又无可奈何。甚至想要亲自去对皇帝说,可又怕是楼蘩欲擒故纵之计。
    接连月余,都想不出好的对策来。便连夜里入睡都有些不安稳了。
    这样的情形下,忽有一日得知,重阳前后,皇后邀请长安城中名门闺秀入宫赏菊花,燕国公夫人也在受邀之列。太子自然加倍的期待起来……竟反而希望中间是有什么缘故,楼蘩还是想将雁卿塞给他做太子妃的。
    这一回入宫却同先前不一样,皇后令将府上两位姑娘都带上。
    得到旨意,月娘也很是惊讶了一会儿,可看嫡母和姐姐都不以为意,便也稍稍能坦然以对了。
    倒是她的乳母张嬷嬷特地来问,她要穿戴什么衣服首饰去。月娘自然说,“我和姐姐一块儿入宫,就随着姐姐打扮吧。”
    张 嬷嬷便说,“使不得。早些年两位姑娘身量差不多,出入便都是相仿的打扮倒没什么。可如今大姑娘身量张开了,姑娘再同她打扮得一样,便不好看了。”又说, “譬如花朵,牡丹要绛紫明黄的富贵色,兰花却要浅碧轻红的素雅色。姑娘要学会打扮自己,不能总跟在大姑娘后头。”
    月娘默不作声,张嬷嬷便轻叹道,“姑娘也不可能总在大姑娘的羽翼下……你想,皇后何以冷不丁的让夫人带姑娘入宫?”
    月娘便垂着头,轻轻抿住了嘴唇。
    她心里对太子也不是没有憧憬和幻想的,可撞见太子拉着雁卿的手腕说那些话……她纵然再年少,也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太子大约是喜欢她姐姐的,他想娶雁卿做太子妃。可雁卿不愿意。
    月娘心里便略有些不是滋味。却不是嫉恨雁卿,而且隐隐的有些替太子鸣不平。
    毕竟她和太子一样都是没有生母疼爱呵护的人。自己比不得雁卿人人喜欢,她没什么可说。可就连太子也被元徵比下去了,她就很替太子难受了。她想,凭什么啊……明明太子比元徵更需要被人喜爱。
    虽这么说很奇怪,可月娘还是隐隐的觉得……要是自己也能同雁卿一样就好了。要是太子喜欢的是她,她一定努力的待他好,再不让他流露出那么脆弱难过的神情来。
    这日晚饭后,月娘便和雁卿打双陆。
    实则自去年学了围棋,姊妹两个已很少打双陆了——因姊妹两个下围棋都很有天赋,太夫人喜不自胜,几番周转才聘了国手来教她们。上品棋士颇有些古怪脾气,自和雁卿手谈过,便说她是该在十九路纵横上定转周天的人,誓要将她教成国手。便不许她再打双陆了。
    雁卿对当“国手”倒是没什么兴致。只是也不好顶撞师父,便下得少了。
    不过月娘邀她一起打,她也不会借故拒绝。
    这一夜一共打了三盘,在第三盘的时候,雁卿终于输给月娘一回。
    这也是可以想见的结果——一则月娘一直都在磨练打双陆的技艺,而雁卿已许久不打了。二则雁卿对着月娘,天生就欠缺求生之心,打法不由自主就柔和退让。是已总有一日月娘会胜过她的。
    雁卿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可月娘却长长的舒了口气,说,“终于赢了姐姐一回。”
    因她这语气过于郑重了,仿佛是真的击败了一个对手。雁卿便怔愣了一会儿。月娘却兀自俯身收拾棋盘了。
    雁卿就又和她一起收拾棋子。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月娘手上就停了一下,说,“先前是有的,可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就是很高兴,”她说,“总算是赢了阿姊一回。”
    雁卿想了想,胜则喜败则馁似乎也是人之常情。见月娘是真的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轻快专注,便也放下心来。
    第二日便入宫觐见皇后——长安名门虽多,受邀的女孩儿却也不过那么几家。纪、谢、李三家自不必说,其余又有前梁国的名门清河崔氏、前朝皇室宇文氏,再就是雁卿姊妹了。
    因这些人门第上都不必燕国公家差,崔氏和宇文氏清贵上还更有胜之。雁卿便有些担忧月娘又犯了怕生的毛病,便也打起精神来照料着她。
    谁知并没有,月娘表现得很是大方自信,有礼有节。
    世家闺秀气质上都不差,可像赵家姊妹这般明媚鲜妍的却也不是很多。一旦月娘改了往日瑟缩拘谨的毛病,纵然年纪小些,也已十分超逸秀出了。
    先前没见过她的姑娘,不由都对她上了心。纪雪这般见过她往日模样的,今昔对比,自然更上心。便出首上前来同她寒暄一二,就笑道,“来到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并无什么嫡庶之别。妹妹也不必格外自贬。”
    ——这是怕她不紧张。
    ☆、65第四十九章 下
    这话说得温柔,可就连雁卿也听得出她话中的机巧。知道她是咬准了月娘的自卑之心,故意来戳痛她。才要上前出头,月娘已轻轻拉了雁卿的手腕,不卑不亢的顶回去,“是啊,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我有什么可自贬的。”
    雁卿听她答得平静,觉出她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平稳轻柔,便知道她是真的没让纪雪给下住。
    纪雪很显然有那么片刻没绷住,流露出短暂的恼怒来。雁卿见了,心里真是老坏宽慰——她口笨,过去没少吃纪雪的暗亏。虽懒得同她计较,只不去理会她,可有个口齿伶俐的妹妹来反喷纪雪一口,让她吃一回憋,雁卿心里也是很开心的。
    不过,这种时候还是该当姐姐的来出头替妹妹撑腰。
    雁卿见纪雪又要开口,便挡到她和月娘之间,道,“我在这里,就不劳你替舍妹操心了。”
    纪雪见她们姐妹同心,真有心嘲讽几句。奈何是在徽音殿前,已有宫中体面的嬷嬷探究似的的望过来,只得作罢。轻轻哼笑,“我也只是好心罢了。”便不再纠缠了。
    其实雁卿姊妹这一日出现在这里,本就十分让人在意。
    原本连着几次入宫,皇后都没有宣召雁卿,她们都理所当然的觉着雁卿已落选了。谁知才对她失了戒备之心,她就又出现了。岂不让人警惕?
    月娘更是如此。一看她就比旁人年幼,可容貌、举止、气质却是拔尖的。此刻听纪雪的语气,她竟还是个庶女——庶女也能列席,必然是有哪处得皇后的青眼,以至于连嫡庶之别都盖过了。反而比雁卿更令人在意。
    她 们倒是猜得很准,月娘会在这里还真是有特别的缘故——皇帝思考很久,觉得挑选太子妃一事,自己还是该尊重下太子的意愿。太子很明显就是喜欢赵世番的二女 儿,他若强令太子娶旁人,难保太子没有情绪。万一再迁怒到楼蘩身上,以为是楼蘩故意不令他如愿,楼蘩就太冤枉了。是以只好按捺住自己的不喜,将月娘纳入考 虑。若叫了月娘不叫雁卿,未免要惹怒林夫人。是以顺带也把雁卿叫上了。
    纵不知晓这原委,旁人也不由就关注了这姊妹俩。见雁卿明艳坦荡的挡在妹妹前头,月娘娇美文静的靠在她身后,便如芙蓉比肩而开,天生就是一道美好的风景。难免就有些心绪复杂。连李家姐姐也是不例外的。
    此刻在宫里,四面都是在悄悄关注她们言谈举止的嬷嬷和宫娥,她们便都肯轻易说笑。也只向姐妹两个微笑颔首为礼。
    雁 卿倒没这份紧张感——主要是亲戚太多了,李家姐姐自不必说,谢嘉琳同宇文秀也都多多少少同她们家沾亲带故。崔道涵是新来的,跟谁都不熟。只纪雪那边是世 仇。她又不知道皇后宣她们入宫是挑太子妃的,自然毫无负担,只想着赶紧陪皇后看完菊花,好回家去吃螃蟹……还有新酿的桂花糖浇出来的嫩嫩的桂花藕!
    自然是不会如她所愿的。
    皇 后今日兴致很好,走走停停,不时拉两个小姑娘在手边同她们说说话。似崔道涵和月娘这般才思敏捷的,皇后便随意指着一处风景提起某句诗来;如李英娥和纪雪这 样文静雅重的,皇后便随口点评女红同她们话话家常;如谢嘉琳和宇文秀这般贵重矜持的,皇后便和她们说起闺门往事列女事迹。几个姑娘都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 同时又暗暗讶异于皇后的广博全能,不觉已起了敬重之意。
    独独雁卿半点都不惊奇——这些闺秀里她最早认得楼蘩也最早喜爱她,她知道楼姑姑的深不可测。曾经一度,她想要长大成为楼姑姑那样的女人。自然,在楼蘩对她说“不要学我”时,这目标就已破灭了。
    雁卿望着太液池中浩淼的烟波,微微觉得伤感。初夏来时小荷才露尖尖角,此刻湖中却只余下半颓的残叶。连对岸翠绿欲流的垂柳也已显出枯败景象。原来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的流走了。
    月娘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她才回过神来。抬头就看到楼蘩正温和的望着她。雁卿忙垂下头去,就听楼蘩轻轻唤道,“雁丫头,过来我这边。”
    雁卿愣了一愣,忙上前去。楼蘩就将手搭在她肩膀上,道,“前头是含凉殿,咱们去那边坐坐。”
    雁卿听她声音有些发虚,扶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有些抖。不由就抬头看楼蘩,只见楼蘩面色苍白,雪白的脖颈上汗水沁出,片刻之间就摇摇欲坠了。雁卿忙吩咐一旁宫女,“去取坐具、罗伞来,姑姑似乎是中暑了!”
    都已过来中秋,哪里还有中暑之说?宫女们便都暗笑,也并不不在意。可待看向楼蘩,立刻便察觉出不对,就都有些慌乱。
    楼蘩眼前黑黄,已有些站立不住,话都说不出来了。就只强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去。
    因 楼蘩要和女孩们说话,此刻贵妇人和嫔妃们都在后头不远不近的赏花。宫女们忙乱着要上前扶楼蘩,楼蘩却挥手驱赶,不肯令她们近身。雁卿隐约察觉到她的戒备, 脑中忽就一醒,立刻回头对月娘道,“去找阿娘过来。”又道,“李姐姐、谢姐姐,你们来扶一把。宇文姐姐,你照应着,不要让人乱跑。”
    李谢二人一对视,忙上前去。三人合力将楼蘩扶到柳树树荫下躺着。
    宫女们果然就要乱起来,宇文秀忙厉言喝住了——她是前朝宗室,也是太子母舅家的人,原就比旁人更有威仪些,再有崔道涵和纪雪从旁协助,倒真能短暂的镇住场子。
    不过一会儿功夫,林夫人就已赶了过来——因月娘口齿清楚,传话利落,倒是省去了她了解前情的时间。有林夫人接手,一切立刻就井井有条起来,不多时太医就已赶到。
    此刻楼蘩也已略略的舒缓过来。林夫人便叫来步辇,将她送到含凉殿里。
    皇帝正在前庭同臣僚议政,听闻禀报只点了点头。
    白上人给他剔肉刮骨时他都不动声色,此刻自然不会因为楼蘩一点一事就大惊失色。毕竟楼蘩才二十四五岁,正当盛年。素日里也不是个娇弱多病的。皇帝虽也担心关切,却并不至于自惊自扰。
    这头议事要紧,他便吩咐元彻,“皇后病了,你代我前去探视询问——有事立刻差人来告诉我。我随后就过去。”又令人宣白上人去看诊。
    他觉着这也是拉近太子和皇后感情的机会。
    元彻先一羞恼,片刻后又一阵欣喜——楼蘩突然病了,雁卿她们显然不能就这么离开,十有八_九还得在外头伺候着待命。他此去也许又能见着雁卿。
    雁卿此刻确实还在含凉殿外候命。
    太医在里头为楼蘩诊断,尚未得出结论。雁卿担忧楼蘩安慰,心里焦急,便有些不安稳。
    其余的闺秀们看她如此,心情也越发复杂。
    先前楼蘩忽然就晃着要倒,这群小姑娘无有不惊慌的,就她一个临机决断。闺秀们素质固然都是极好的,可能那么快镇定下来,也多仰仗她指挥之功。
    且 她点的人选也很值得深思。跑腿自不必说,那些人里她真正能指挥动的其实就只有月娘。后头她又一口挑出宇文秀来镇场子——就连崔道涵这个没让她点名的,也觉 着不简单。若她是雁卿,头一个想到的肯定是既为太子妃之选,又是她表姐的李英娥。可若是李英娥,只怕宇文秀和纪雪都不会诚心实意的协助她。
    选对也不难,难的是那个不假思索。
    先前瞧着,明明就是个痴儿……
    甚至此刻看她,也十分不精明——旁人都在装镇定,她反而明显的流露出焦躁不安来。
    崔道涵斟酌了一会儿,觉得雁卿八成还是蒙中的。
    也只有月娘明白雁卿为什么焦虑。她就又悄悄上前握住了雁卿的手。
    雁卿觉出手上一暖,心里才略安稳下来,就回头看月娘。
    月娘就轻声道,“不要紧的,阿姊。”
    只是手心的温度传递过来,身上竟奇异的平静下来。呼吸也平缓柔顺起来。雁卿就回握住月娘的手,道,“嗯。”
    这个时候有太监趋步上前,在阶下挺直了身板报唱道,“太子殿下到!”
    一叠声的“太子殿下到”传唱过来,待那传唱声挺,便见有华服的俊美少年踩着午后寂静的长影,步履匆匆的进入了她们的视野。
    先还各有心事的姑娘们瞬间都步调一致的绷紧了精神,各自垂下头去,分列到两侧。
    大多数姑娘都没有瞧见他的模样,只看到那云纹金龙的兖袍和袍裾下皂色云靴步上了台阶。那云靴停处,女孩子们不觉各自惴惴。然而太子也没说什么,就只停了那么一步,就向前走去。
    里间立刻便有人迎出来。太子的声音也是十分清雅平缓的,“母后身体如何?”
    来人忙跟上他的脚步,道,“太医说是不当紧。只是……”
    太子便又停住了脚步,“只是?”
    那人便禀道,“似乎还有旁的原委,太医们尚未确认。适才白上人进去了,正在诊治。大约稍后就能……”
    话还未说完,里头就钻出个人来。见了太子,倒是僵了片刻,忙上前行礼。
    太子道,“出结果了?”
    那人就有些吞吞吐吐的,“是……”声音不觉一低,大约知道躲不过去了,就说,“是喜报。”
    太子就微微退了一小步,“喜报?”
    “是。”那人道,“……皇后娘娘有喜了。”
    此言一发,满庭的寂静,片刻后便又嘈嘈杂杂的私语起来。任何人赶上这样的报信都难免有些欢喜雀跃——尤其前头皇后和她们逛着院子就差点昏厥了。虽怪不到她们头上,也难免皇帝不迁怒。谁知竟有这样的转折。骤然松懈之后,少女们的欢喜也是由衷的。
    这一派喜气洋洋里,就只有元彻僵冷如冰,连一个动作、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楼蘩让一行女人簇拥着出来时,他才锈蚀一般僵硬的一退。
    片刻后他猛的就要上前去。手腕上却忽的一紧。
    雁卿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拉住元彻。她就只是看到元彻的目光——那目光就如一只孤狼,透着冷丝丝的血气,亡命之徒般孤注一掷。凶狠,可又脆弱欲折。
    雁卿只是觉着不能让他过去,否则他必定是要做歹毒的蠢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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