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为故太原王刘崇一脉,虽然早就被老皇帝下诏解禁,但由于历史原因,始终处于一种压抑的状态,如今刘崇子孙也散布大汉各地,虽有宗亲之名,实则已沦为普通政治家族了。
    比起惨兮兮的刘崇一脉,徐王刘承赟的待遇则大不相同了,仅从爵位就可知了。虽然他只是高祖刘知远长子,虽然他是刘崇所生,过去的几十年也没有什么成就,也没有做出多少广为人知的对帝国的贡献。
    但是,刘承赟与老皇帝的关系处得极好,臣忠臣节上把握得极有分寸,始终获得老皇帝信任,这就是天大的本事。老皇帝连雍王刘承勋、太子刘旸都猜忌,但就从没猜忌过刘承赟,从不认为他能对自己有什么害处……
    这就可想而知,徐王刘承赟在大汉帝国所处的特殊地位了,很多时候,宗室之长本身就是一个无上殊荣,名望的体现。作为徐王三子,刘继谦还有个特殊的地方,便是他非刘承赟亲生。
    这又得翻一翻大汉宗室史的旧账了,早年皇叔刘信因在许州贪暴恣虐,在老皇帝给高祖扶灵入葬之时,被拿下法办,责其守陵,与其子活活困死方才解禁。
    刘信父子走了,却留下了一男一女两孙,怜其孤苦,徐王心生不忍,请示老皇帝之后,将之收于府上,抚养长大,刘继谦就是那个男童。
    如今刘继谦年方不惑,比起这些年在大汉政坛涌现的诸多政治明星,要显得低调得多,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甚至有来自徐王的刻意压制,原因就是怕引起老皇帝的猜忌,去翻旧账。
    对老皇帝,徐王一样也太了解了,说不准某天哪根神经就搭错了,产生怎样不正常的心理都很正常。如果刘继谦提拔太快,吸引了老皇帝的注意,那绝不是什么好事,反倒是如今这样,一个四十岁的中州知州,中规中矩……
    不过,对刘继谦来说,日子就有些难熬了,既然走了仕途,在政治上自然是富有一定野望与追求的,但是,政治前途上始终蒙着一层阴影,还是种唯心唯上的感觉,可想而知,刘继谦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
    刘继谦三十出头,才做到大县县令,一任五年,到申州任职,正好三年。也正是在这三年中,让刘继谦找到了一个破(取)局(悦)老皇帝的办法,鸡公山行宫的修建。
    过去两年半,毫无疑问,刘继谦整个心思都用在对行宫建筑的支持上,民力、财力任其调动,甚至于,是整个申州士民都被他“绑架”了,不惜代价把行宫工程搞好。
    其他州县,在此事上,或许还有手脚不干净的,为行宫贡献的同时,还顺便往自己怀里搂点。但刘继谦没有贪污的兴趣,一心一意地完成上命。
    论鸡公山行宫兴建过程中,哪家民夫死伤最重,毫无疑问,是作为“地主”的申州。
    从行宫修建,到如今御驾南巡,刘继谦已经苦苦支撑了两年半之久了,如今随着銮驾抵达,也是到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刘继谦的心里,自是喜悦与忐忑交杂,但当受到老皇帝将幸信阳,到城中夜宿的通知后,他大感压力的同时,也松了口气,他早已探明,銮驾沿途所过城池,就没有停驻参观的。今上意下达,申州的特殊岂不是一下子体现出来了。
    申州的城墙是修葺过的,整洁地不见丝毫青苔;护城河的水清澈见底,才整个更换不久;道路是整洁的,几乎一尘不染;巷舍楼栋也是精心装饰过的,绣带飘飞,色彩斑斓……
    一切事物看起来都是那么地美丽和谐、欣欣向荣,然而,本该最生动活泼的申州士民,却显得那么没有生气。
    刘继谦亲率申州官民迎拜圣驾,气氛自然是烘托得热烈的,提前了解了下刘继谦,老皇帝果然想起了“皇叔旧事”。
    不过,或许是事情过去太久了,又或许是给徐王面子,再或许是他在行宫修建过程中的功劳表现确实打动了老皇帝。
    对于刘继谦与申州官吏,老皇帝态度很和善,准许刘继谦骑马随侍驾从,以示恩宠。
    行营大队,自然还是驻扎城外,当然,已经有些普通的随驾大臣开始在申州官吏的引导下,去办理入住了。申州官府在信阳西南的南湾湖水畔,修建了一片沿湖园林,楼宇屋舍,鳞次栉比,与周遭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环境极佳。
    那里的房子,自然是给随行臣僚们准备的,鸡公山行宫,那可是皇家离宫,可不是一般臣子能居住的。当初在避暑山庄的选址上,南湾湖这颗“豫南明珠”也是重要的权衡因素。
    一座行宫的落成,绝不只是山里那些宫殿建筑,除了南湾湖的园林区,还有提供包括军营、马场、猎场在内的一系列配套设施。而要把这些完成,仅靠申州三县之力,显然是远远不足的。
    同样的,如此规模的建筑工程,哪怕申州只承担其中一部分,对于申州来说,也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过去,申州财税进项,除了农桑渔牧,便是“过路税”了。作为中原道州连接两湖的重要枢纽,每年南来北往的商队旅人数量是极其可观,仅是做好迎来送往的服务业,就获取了不小的利益,自古占据交通便利者,往往大获其利。
    在加上申州本地特产的绿茶(毛尖)的产业优势,在过去的几十年中,除了上缴朝廷与道司的财税,以及官僚们的“利润”,申州官民还是积累了一笔客观的财富。
    但是,这些积累,都在泰康宫的工程中消耗一空。在当前这个生产力受限的时代,一切的成果都是底层劳动人民用流血流汗用双手成就的。
    那些光鲜亮丽的奇观,吞噬的就是黎民百姓的血肉,泰康宫选址在申州,固然是一种荣幸,但更多是一种苦难。至于像老皇帝所预想那般,通过大工,带动经济发展,给申州百姓带去福祉,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水土不服的假想罢了……
    进城队伍的人数并不多,最引人瞩目的显然是那座奢华而威严的銮驾,信阳官民依次立于道路两侧,肉食者挺胸昂头,黔首伏地垂首,表达着对圣人的欢迎。
    老皇帝是缩在銮驾内部,不肯轻易抛头露面,倒也不全是安全方面的考量,而是他自觉眼前这副形容,实在不好现于黔首面前,对于愚民,皇帝最好还是要保证一定的神秘。当然,根本原因还是,老皇帝对如今的糟糕形象不满意。
    不过,人虽然待在车驾里,但老皇帝心中却莫名地产生了些异样,这股子异样,让他有些难受。
    有些不对劲!
    小窗拉开,明黄的帘幕被掀起,露出一道缝隙,老皇帝一只浑浊无神的眼睛透过缝隙,默默地盯着街道上的景象,观察着他所能看到的一切人与事。
    沿街迎候的人并不多,大多跪在道侧狭窄的空间内,不敢越雷池一步。申州的官民是谦卑的,恭敬的,那顺从的姿态,甚至显得有些软弱。
    大部分的百姓都是低着头,偶尔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露出的面庞,却很难见到笑容,甚至只是愁苦,与麻木。至于尊敬,都跪下了,还不够尊敬?
    与平民百姓不同的是,那些官僚、职吏、差役们,都是精神抖擞的,哪怕知道皇帝陛下不大可能关心他们,依旧把自己最好的面貌展现出来。
    而作为申州主政官员的刘继谦,骑着高头大马,衣冠楚楚,头昂起的角度有些得意,乃至倨傲。
    见着这副场景,老皇帝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一口气提在胸前,不上不下。
    这种感觉,来得太过猛烈,甚至有些上头,一时间,眼神似乎都有些朦胧了,眼前的景象似乎也扭曲起来,老皇帝就仿佛置身于一种魔幻的场景中,那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甚至让老皇帝产生了恐慌。
    依稀间,老皇帝又开始回忆当年了,当初,老皇帝每次离京,不管是出巡还是打仗,每次回京,面对的都是京城百姓的鲜花与欢呼,那如潮的欢声,很多都带有真挚情感。
    怎么申州百姓,如此地不热情?是因为天子威严过分恐怖?老皇帝再怎么自信,也不敢如此想,那种异样感,更加强烈了。
    而老皇帝所不知的是,就銮驾所过的路,都是临时“清理”出来的,信阳城市格局狭小,所有可能阻碍銮驾通行的建筑、民房、铺面乃至幌子,都被官府彻底清除了一遍,只为让銮驾能够畅通无阻地直抵州衙。
    此时,策马随驾的刘继谦,心潮是有些澎湃的,或许是五感触发了,不敢东张西望的他下意识瞥头看向銮驾,正对着老皇帝那一只露出的眼神。
    尿差点没吓出来……
    第485章 老皇帝:查一查是否有问题
    信阳城内,唯一可作为接待圣躬的地方,就只有州衙了,这是城内最大气、最敞亮,各类功能最齐全的建筑。州衙坐落在信阳西北脚,几乎紧挨着城墙根儿,身处后庭,夜深人静之时,可以听到城外狮河的水流声。
    夏夜宁寂,灯火阑珊,装饰得精致的房间内,老皇帝还没有下榻,整个人的情绪有些焦躁,微拱着背在那里踱步,老脸之上甚至露出一种愁苦之色,看得内侍们揪心不已,直到武德使王玄真到来。
    此番出巡,作为皇城、武德二司的首脑,张彬、王玄真也都随驾在侧,充分诠释着全心全意为皇帝服务的理念。
    “武德使臣王玄真奉诏觐见,陛下万安!”王玄真入内,见到老皇帝,纳头便拜。
    在近一年多以来,作为武德使的王玄真和许多处在敏感位置上的公卿大臣一般,表现得格外低调。如果说其他人是怕老皇帝的猜忌,对他屡掀大案而心生惶恐,那么王玄真则是心里有鬼。
    起因嘛,自然还是去岁春发生在西京的那场风波。在张逊、吕蒙正等人发动的对皇城司的攻击背后,自然有作为老对手的武德司的推波助澜。
    王玄真最初的想法,也不过是借着张尽节案,打击一下皇城司的气焰,削弱一番王继恩的权力。但事情后续的发展就不受他控制了,甚至完全在他预想之外。
    事实上,当那群所谓的“贤臣”开始把矛头指向整个皇城司,开始质疑皇城司存在的法理性,乃至提出取缔皇城司的意见后,王玄真就知道事情大发了。
    比起他叔叔王寅武,王玄真最大优点就是懂政治,对于时局事态的发展嗅觉奇敏。随着事态扩大,王玄真迅速停下了暗中的动作,甚至安排手下人清理此前的手脚,以免牵连到己身。
    事情后来的发展果不出其意料,王继恩是被斗倒了,但皇城司依旧存在,并且权力进一步扩大,声势上扬。而吕蒙正、张逊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贬谪,也没获得什么好结果。
    而对这样的结果,也是王玄真极其不乐意见到的。
    一是对皇城司的权力扩大,是忌惮不已,虽然王继恩倒了,但从实际上而言,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皇城司与武德司之间,并不是个人之间的恩怨,而是权力上的龃龉、冲突与平衡。
    仔细想想,王继恩权势显赫了几十年,影响遍及朝野,可谓树大根深,皇帝陛下用他,多少得防着点。但王继恩一倒,换了个样样不如王继恩的张彬,皇城司固然是受创颇深,但那只是短暂的,只要给时间,早晚能恢复,而权力的扩张,影响却是长久的,要知道,仅一个皇城营老皇帝就压了二十多年……
    另一方面,王玄真对吕蒙正那干人,也带有愤恨的情绪,若不是这些人,局面何至于失控?废置皇城司,他们还真敢提,以武德司与皇城司长期针锋相对的情况,王玄真都没有做过此等考虑。
    同时,能针对皇城司,那武德司亦然,唇亡齿寒的道理,王玄真还是明白的。皇城、武德二司之间,也是此起彼伏的关系,至少过去一年,在皇城司处于弱势的恢复期时,武德司就再一次凸显出来了。
    王玄真甚至认为,老皇帝对吕、张等人的处置太宽容了,该像那个在刑部大堂被活活打死的蒋穆一般,那才解气。
    当然,心理的想法与变化如何,并不重要,真正让王玄真忧虑的是,他在那场风波中做的小动作,老皇帝究竟知不知道。
    对于这一点,王玄真是一点底都没有,心里自然更倾向于知道,因为从头到尾,老皇帝竟然没有就此事召见过他。如果这还不算什么的话,那在整场风波中,无视武德司,就仿佛其不存在一般,就已经说明着什么了。
    在这样的心理之下,可想而知,在过去的一年中,王玄真面对老皇帝是如何地谨小慎微,又是如何尽心尽力地做事办差。
    内侍传谕时,王玄真正在下属的按摩下缓解疲惫,但一听皇帝召见,没有丝毫怠慢,以最快的速度飞驰前来见驾。
    老皇帝将王玄真的恭敬看在眼里,没有表示什么,也不让其起身,此时的他表情已然恢复了正常。
    俯视着王玄真,老皇帝也不啰嗦,直接做出指示:“申州的情况有些不寻常,你去查一查,看看有什么不谐之处……”
    “是!”王玄真只稍微品味了下老皇帝的吩咐,便躬身回应道。
    “去吧!”
    “臣告退!”
    离开行在,往宿处去,王玄真下榻的地方,就在信阳城内的武德司据点。别看申州地方不大,辖区范围内仅有三县,但武德司在此安插的人手却不少,各种探事官吏、刺事吏卒子加起来,超过三百人。
    当然了,这个人数是在去年才攀升的,就是考虑到泰康宫的存在,同时,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信阳也作为武德司在南北交通线上的一个情报枢纽,自然受到重视,人员配备也就齐全。
    原本王玄真是打算明日再听取下面的汇报,但老皇帝有交待,今夜就得动起来了!一路深思,王玄真目光沉凝,脸上也是一副严肃而谨慎的表情。
    老皇帝的吩咐,多少有那么些隐晦,但王玄真几乎在顷刻之间便领会到圣意了。显然,申州官府今日搞的迎驾阵仗,非但没能取悦老皇帝,反而引起了怀疑。
    而王玄真思考的,并不是要去调查什么,而是去要上报什么,怎么上报。申州地方的民情,王玄真实则很清楚,甚至早就知道了,就知州刘继谦那种天怒人怨、劳民伤财的搞法,民间哪儿得和谐。
    此前之所以不上报,当然是因为王玄真心存顾忌,而最大的顾忌来源,还是老皇帝。王玄真的政治嗅觉告诉他,有些事情是要讲“先后原则”的。
    在过去两年多,申州最重要的差事是什么,避暑行宫的修建。甭管刘继谦是如何急功近利,压制剥削,但他都在完成上命,全力支持,只是做法“操切”了些。
    在行宫没有兴建完成之时,他若是贸贸然上报,把申州这摊子事捅出来,那不是在打皇帝的老脸吗?谁要建离宫,这是最初的问题,也自然而然地与申州等地的官民困弊相联系起来。
    届时,行宫还修不修了?很多事情,大伙都知道,但都不说,不说,也就约等于不存在了。比如申州问题,不同于一般的贪腐抑或盘剥百姓,这是与老皇帝天子威仪挂钩的,行事之前,王玄真必须得考虑其中的政治风险。
    一直以来,皇城司的职责与义务,都贯彻着一点原则,为皇帝服务。在武德司诸项事务内,第一等的要务,永远是皇帝的差遣,再次就是危害皇权与国家安全的舆论、阴谋、叛乱等等。
    至于地方官员的行事作风,如何贪暴等等,则不在武德司的重点监察范围之内,过去每一次大反贪,武德司基本都深入参与其中调查,最主要原因也是来自皇帝的授意不能违背罢了。
    基本上,官僚们如何穷凶极恶,地方的武德司吏员们是不大管的,管也管不过来,毕竟没有治权,只是默默记录,拣重大的上报。真正重视起来的时候,也基本意味着事态已然危急……
    似申州之事,已经严重影响到民生安定,骚乱或许就在须臾之间,但是,站在武德使的角度,非但不能上报,还要帮衬着维稳地方,监控民情,以免发生骚乱。
    王玄真也不怕被责欺君,天下这么大,武德司机构也那么庞大,收到地消息情报更是浩如烟海,有所疏漏也是正常,顶多向老皇帝自请一个失职之罪。
    此时,王玄真甚至怀疑,对于申州的情况,老皇帝之前是否当真一无所知?他觉得,更大的可能,是老皇帝心里清楚,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先装个糊涂罢了。
    等到如今,行宫建好了,启程驾幸了,见到申州士民百姓的苦楚,方才“幡然醒悟”,明察秋毫,适时地翻一翻旧账。
    这样的猜测,实在有些犯上,把皇帝陛下也想象得太过腹黑与不堪了,但是作为武德使,大汉天下最大的情报头子,做出这样“理性”的怀疑,不也是很合理的吗?
    而对王玄真而言,过去不便提,如今老皇帝亲自问起,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情况变了,不只要上报,还要充分详细地汇报,汇报时,连情绪都得把握好,得表现出一定的愤慨与沉凝。
    至于汇报前需要“调查”多久,王玄真琢磨着,以2-3天为宜。武德使那灵活的立场是格外坚定,尤其在服务皇帝方面,体现着一个矛盾统一律。
    不得不说,皇帝怎么做皇帝,臣子就怎么做臣子,皇帝的作风,也往往是下面臣子处事的风向标。
    若换作以前,老皇帝还是那个英明神武的一代天骄,王玄真哪会有犹豫,哪敢有这么多的小心思与花样,早就照直汇报了……
    第486章 李煜之死
    随着京城权贵们的抵达入驻,原本还稍显冷清的南湾湖的园林别墅区,立时便热闹起来,虽然免不了手忙脚乱,但人气一下子充实了。
    也就是贵人们都有仆侍随行伺候,否则仅仅安置接待就能让申州崩溃,申州这边可没有足够的服务人员,不是缺人,而是缺少足够的“业务素质”。
    申州所造园院,都是独栋宅邸,依湖畔而建,点缀十数里。虽不如白日的湖光山色那般多姿,但夜间密布的灯火,斑斓的色彩,依旧夺目。在东北湾角小竹园内的一所宅院,这是平安侯李煜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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