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谷粮已然开始抢割,粮价继续走高,既因为百姓疯抢,也因为大部分粮食,也需运往前线,支持大军作战。
    不过,在蜀主孟昶的一道严令下,官府出告,官兵出击,逮捕、查抄了一大批囤积居奇的商贾之后,粮价终于有所回落。
    事实上,仅粮食资源而言,蜀中并没有那么得缺乏,只是需要看,掌握在谁的手里。孟昶这一番举动,打击了不法份子,释放了一定的成都民怨,但同样的,也得罪了不少官商,从而催生了不少积极联络北汉的带路党……
    “有没有前方的战报?”
    近半月以来,孟昶总算是从水晶宫中的美酒佳人、诗词歌赋间摆脱出来,察问军情军政。
    自王昭远与韩保贞(正)分赴北、东,主持御汉军事之后,临时主持蜀枢密院的,乃是宰臣欧阳炯。
    欧阳炯者,蜀中老臣!所长者何?写诗,绘画,长笛!
    政殿内,面对孟昶的询问,欧阳炯尽量安慰道:“三泉虽失,所幸王审超将军,及时毁坏栈道,断汉军南下通途。而今正在修建栈道,日进不过二三里,王枢密北上之后,总督诸关寨兵马,又有漫天岭之险,足以拒汉!”
    “至于夔州,尚无战报传来,不过有韩副枢密提前聚兵东援,以三峡之险,亦可无虑!”
    听欧阳炯之言,孟昶下意识地安心了几分,松了口气,喃喃道:“但愿王昭远、韩保贞,不负朕望啊!”
    第137章 迂回之师
    米仓山西南麓,人迹罕至的山林间,钻出了一支为数不少的军队,周遭地貌复杂,峰岭雄踞,满山的荒林透着股原始与野性,不过受到此不速之客的影响,鸟惊兽走,远远避开。
    自三泉至于嘉川,约180里曲折山路,狭隐小径,耗费了足足6日的时间,方才走完。旗帜被掩起,士卒将军甲捆背在身上,不敢喧哗,不敢抱怨,默然埋头进军。
    即便经过训练,并且有了心理准备,这翻山越岭的劳累,仍旧超乎了高怀德的想象,尤其是未经开辟的米仓小径,随军的将士,也都齐装整备,携粮带水,更添加负担。
    所幸,翻过北麓之后,地势平缓了许多。高怀德身体力行,与士卒同甘共苦,并且待在先遣营中,开路的工作,要累得多,数百士卒,皆弃甲卸装,手执砍柴刀,沿途清理杂草乱枝,流下杂乱足迹的同时,也开辟出一条勉强供大队通行的道路。
    “都监,向导说了,过了前边的豁口,即可出山,有路直通嘉川县城!”高怀德身边,一名相貌倜傥,神色冷峻,隐含戾气中年将领,指着前头,对他道。
    此人名为郭进,军职两川行营排阵使,早年投效高祖刘知远,因曾为高祖侍卫,身上打着刘家的印记。立国以后,屡受升赏,尝为磁州刺史、陇州指挥使,后被刘承祐调入西南军中,治军甚严,杀伐果断,天子以为名将。
    “不容易啊!”闻言,高怀德疲惫的面庞间流露出少许笑意:“传报后面诸营,让将士们再坚持坚持,我们直接进城休息!”
    听高怀德之言,郭进不由挑眉,说:“听都监之意,是要攻占县城?”
    听其疑虑,高怀德点头:“将士们连日行军,亟待休整,补充粮水,有什么地方,比县城更适合休整?”
    郭进道:“偏师迂回行军,重在隐秘,都监不怕暴露行迹,引起蜀军戒备?”
    高怀德微微一笑:“这就要看我们匿军的本事了!再者,我们已至嘉川,绕至敌侧,最需隐秘的时期已然成功度过,倒也无需过于担忧!”
    看了看天色,云淡风轻,时辰尚早,高怀德说:“今日占城,休整一夜,明日起行,转向西北,走罗川径,奔袭漫天岭!”
    “这占城的任务,就交给末将吧!”听其考虑,郭进想了想,拱手道:“我查问过嘉川地势,崇山突兀,壑谷纵横,只一槽谷横贯东西,县城居其中,城东有宋江相隔。只需分两师,一支控制西道口,一围城,即可取城而不虞消息走漏!”
    “郭将军既有此意,本将断无不允的道理!”听其分析,高怀德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吩咐道:“将军需要多少兵马?”
    “嘉川虽属利州,实则偏狭,若非绕道,大军几难注意此处。区区小县,一千兵卒,即可下之!”郭进自信道。
    “好!那便与将军两营先行,我与何将军,率众随后,以防不测!”高怀德说。
    “是!”
    高怀德这支偏师,共计十四营,七千余众,以怀威蜀军为主,再加两千西南精锐,高怀德则直接将两营西南兵调拨给郭进。
    出了丘岭之后,脚下所踏,终可称道路,虽则仍旧曲折复杂,却也比在米仓山中转悠要好多了。即将得到休整,有了期待,将士的士气也回复不少,一切的疲惫与苦累,都被振奋的精神所压制下去。
    怀威军都将何重建赶了上来,老将已年近六旬,念其年老,本次绕袭,本不欲以其随军,但何重建固请之。结果证明,似乎小瞧这老家伙了,随军翻山越岭,纵非如履平地,也是从容不迫,跑起山径,竟不下于诸多年富力强的将士。
    “劳老将军随军,受这一路苦楚了!”对何重建,高怀德态度宽和。
    高怀德客气,何重建可是小心地兜着,毕竟作为一个有前科的反复降将,稍显谦卑地应道:“天子不计前嫌,施以厚恩,在下忝为怀威都将,自当效死以报。我在蜀军中时,平日可没少翻走秦岭,米仓小径虽然难行,却也还迈得开腿脚!”
    打量着何重建,虽然鬓夹白发,身形疲惫,但矍铄气质明显。高怀德不由笑道:“老将军之健铄,实不让青壮,足以使晚辈们汗颜啊!”
    “都监谬赞,在下可不敢当!”
    言罢,高怀德收起了玩笑之心,表情恢复严肃,目光投向西北,说:“郭进此去,如无意外,嘉川可下。休整一夜,明日即转道,还有百多里的狭道,需要走啊!”
    何重建道:“两百里都走过来了,还怕那区区百里?”
    “老将军,真豪杰也!”
    “不敢当,高都监才是真英雄!”
    在高怀德进军的过程中,郭进那边,驱使兵卒,快速推进,占据交通道路,围取嘉川,十分顺利,完全达成作战目标。
    整个过程,就像朝一汪静潭投入一颗石子,初起波澜,而后迅速恢复平静。克城没有亡一汉卒,倒是有十几名士卒,因实在难耐急进军之苦,有所怠慢,被郭进砍了脑袋。
    ……
    利州,绵谷城。
    利州处嘉陵江东,自北向南,属山地向盆地的过渡地带,虽则群山环抱,地势地形崎岖复杂,但作为州治的绵谷城,却非利守之所。
    是故,蜀军在利州境内的御汉军力,主要屯于东北边的漫天岭一线,固守大小漫天诸寨。绵谷城内的守军,倒也不多,仅三千卒,并且主要起支持作用,利州蜀军的粮食、军械等各类军需资源,多屯于此。
    北城头,挂着一颗人头,血迹早已风干,面目难辨,但恐怖渗人。这是原三泉监军刘廷祚,十余日前在栈道间,带人冲击王审超的援军,最后竟然成功活了下来,逃回了绵谷城。
    原本打算回成都活动一番,以赎罪过,被后来赶到枢密使王昭远命人锁拿。作为蜀廷委派,北面防御汉军的主帅,升帐的第一件事,便是当着诸蜀将的面,将刘廷祚给斩杀,悬首城楼,并掷下严令,再有战败者,军法从事。
    王昭远此举,既是要立威,也是想通过严厉的军令,激发蜀军将校的战心,让他们拼死领军抵御。想法是好的,但效果属实欠佳。
    王昭远虽然主持后蜀军政多年,也提出了多项积极军事策略,但基本在成都朝堂间施展,与下边的军队、将士之间,实则有所割裂。
    一无大功,二缺威望,使气耍威,仅是想当然地要严肃军纪,造成的结果便是,离心离德。对于北边的蜀军将领们而言,王昭远就是个幸进之徒,夸夸其谈之辈。
    蜀太后李氏曾对孟昶说,王昭远出于厮养,无大功,不习兵,难掌军事,俟边疆有祸,必不能御大敌!此言后来传开了,使得王昭远名望更遭创,军中将校多以此鄙之。
    不过,蜀太后的话,孟昶根本听不进去,仍旧重用王昭远。旧恩情分固然是其考量依据,但除了王昭远,孟昶似乎也找不到其他的人选了,似赵崇韬、伊审征等领军将帅,或不乏小才,当多仰仗父辈余荫,虽领军,但也未必服人,比起王昭远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也不似王昭远那般同孟昶亲近。
    蜀太后唯一推举褒奖,认为可托大事的高彦俦,却在三年前的秦凤大战之中,为汉军所俘,最后自杀殉国。为此,刘承祐还特地命人,于凤州给高彦俦立碑,记其事迹,以扬忠名。
    还是那句话,蜀中无大将,无可担负擎天重任者。
    而在此时的绵谷帅衙之中,王昭远正自着恼着,他面临着一个难题。昨日,汉将王全斌率军攻破了金山寨,负责守备的蜀将赵崇溥力战不敌,折兵上千,弃寨而退。
    依照他此前的军令,赵崇溥即被锁拿,但要不要杀之,王昭远自己也有些迟疑了。北上的这些时日中,他察觉到了军中某些对他不利的气氛。
    第138章 破寨
    深思熟虑,抑或是迟疑许久,王昭远终于做下决定,朝候在堂间的军令官道:“赵崇溥虽失金山寨,念其力战抵抗,再加诸将求情,稍宥其罪,留其一命。不过,死罪虽免,仍不可免罚,杖三十,戴罪留职,军前听用,传令去吧!”
    “是!”
    边上,挂着知枢密院事的蜀臣伊审征,听其决定,不由道:“枢密初至,便掷下严令,败者处死。而今赵崇溥损兵折将,失御防要寨,却又绕过他,如此,何以正军法,肃军威?”
    伊审征乃蜀将伊延瓌之子,其母为孟知祥之女,年纪比孟昶大几岁,辈分却要矮上一辈。因为这层关系在,也颇受孟昶重用。
    对伊审征,王昭远平日里倒也未曾怠慢。伊审征话里,就差直言他朝令夕改了,对此,王昭远叹息道:“我们毕竟初来,不立威,何以使军令通行。但要防御北汉,还需将领们要奋武用力,区区赵崇溥不足为道,但若因其一人,而致将校寒心,何以抵抗汉军?”
    听其解释,想了想,伊审征颔首:“枢密所虑甚是!”
    事实上,王昭远杀刘廷祚,已经让北面的蜀军将校微词颇多。当然,以刘廷祚在南逃过程中的做法,处死刘廷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反而甚合军心。引起蜀将们不满的是王昭远杀刘的理由,因为打了败仗,就要处死,实在难以接受。
    这也是数日以来,王昭远后知后觉,想明白的事情。是故,又果断改变了做法,想要缓和一下,以免显得太过苛厉。
    不过,也听出了伊审征隐含的意思,为免丧他帅威,让诸将小瞧,王昭远又对军令官补充道:“你持我帅令,前往漫天寨监刑,让众将亲临观刑!”
    “是!”
    综合王昭远的表现来看,此人心思变化快,想法多,也导致做法多变,嘴里还一套一套的。但变了变去,威严立得勉强,军心却散了,会造成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处理完赵崇溥的事,王昭远又将精力放到对汉防御上来,凝神研究着利州蜀军防御布置图,忍不住给伊审征讲解道:“金山寨既失,汉军兵锋可直抵小漫天寨!对此,我本有预料,却没想到汉军推进得如此迅速。归根结底,还是三泉丢得太快,使得汉军成功抢占道路,那刘廷祚,当真死有余辜!”
    “抱怨已无用!”伊审征对王昭远道:“汉军兵锋既达,如何抵挡,才是首要之事!”
    “大小漫天寨,皆占尽地利,汉军强攻,也是枉然,只需充分发挥地形地物优势,予敌以杀伤打击。唯恐将士怯敌不用命,我当亲往前寨敦促作战!”王昭远道。
    说着,看向伊审征,说:“一场攻防大战,已是迫在眉睫,我明日即北上漫天岭督战。伊兄留守绵谷,此地乃我军军需命脉,断不容有失,还望慎重,切莫怠误!”
    “枢密可放心北上督师,绵谷就交给我了!”伊审征自信道。
    绵谷东北不足四十里,便是漫天岭,岭分大小,南北相连,当汉中入巴蜀金牛大道。蜀军以大小漫天寨守之,汉军如果一板一眼地正面进攻,即便能攻下,也将损失严重。小满天寨的守将,便是此前奉命北援,被慕容承泰击溃,毁了一部金牛栈道的王审超。
    入夜,秋风给蜀寨送来寒凉,王审超拿着一小坛酒,迈入一间军帐。帐内,空气中弥漫着点淡淡的血腥味,一名面相方正,留着短须的将领正趴在军榻上。
    这名蜀将,就是丢了金山寨的赵崇溥,一脸的郁愤。后蜀军中青黄不接,这赵崇溥就属于中生代的将领,此时,面目之间表露出一种郁愤之情。
    “怎么样?伤得重吗?”取过一张短札坐下,王审超问道。
    看向王审超,赵崇溥哼唧一声:“皮肉之创,不足为道,区区三十杖,还打不断我骨梁!”
    “汉军的战力,我亲自体会过,赵使君他们也理解你!金山寨换任何人来守,都难挡住,你能抵挡一个白日,并给汉军造成数百杀伤,已是难得了。委屈你了!”王审超以一种宽慰的语气道。
    “能喝酒吗?”将酒坛拆封,递给赵崇溥。
    “重碧酒!”赵重溥接过便畅饮一口,赞道:“好酒啊!”
    随即恨恨地道:“王昭远那狗才,拿我来立威,真不知他何以如此狂妄!此人也能做统帅?我倒要看看,他将如何退拒汉军!”
    闻言,王审超也不禁叹了口气,目光中透着一抹深沉,道:“大战将起,我辈也只有尽力而为了!但,不是为了他王昭远!”
    ……
    乾祐十年七月二十七日,秋。
    嘉陵江侧,漫天北岭,自辰时起,做好了充足准备的汉军,随着两川行营都部署向训一声令下,正式发起对蜀小漫天寨的进攻。
    二十架霹雳车,在半个时辰内,向敌寨连续投放了五百余颗火油弹,紧接着便是犀利的床子弩。在这些年的战争中,对于汉军这残酷而威力巨大的重械,蜀军吃过亏后,也有了警惕。
    前寨内,调运了大量的沙土,周遭的山林树木,尽数被伐空,光秃秃一片,并且寨墙拆毁重建,能够替代的地方,都以三合土砌筑。是故,还欲像当年破威武城那般起奇效,已不可能。
    但是,即便如此,火油弹的威力,仍旧让诸多没有经历过此阵仗的蜀卒惊恐不已,那爆裂开的火花,绚烂而毒辣,就像一只只火魔,沾着人就欲吞噬,令人头皮发麻。
    守将王审超见机,命前寨的人后撤躲避,前寨缺少可燃物,抛入的火油弹缺乏后劲,火势迅速减弱,待汉军停止发射后,再度返回砦垒以御。
    而汉军攻寨士卒,也寻机发起攻击。负责前驱攻寨的,乃是怀德军,上千由都将李彦精挑细选的健壮悍卒,一直养精蓄锐,在副都指挥使韩继勋的率领下,猛然突击。
    围绕着稍有破损的小漫天前寨,战斗在短时间内进入白热化,名为战争的猛兽,无情地吞噬着双方士卒的生命。
    受地形所限,汉军并不能用云梯、井阑、冲车等大型攻坚利器,只能靠着稍显简陋的竹木梯排,以猿登敌寨,靠着刀剑长枪,去冲击固塞。所幸,对于这两营“敢死之士”,向训并没有区别对待,真的将之作为炮灰,除了亲自敬酒之外,还专门调了一批坚固的甲胄,将之武装起来。
    即便如此,作为进攻的一方,仍旧不免受到重创,有些劣势,并非血勇能够直抹平的,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小漫天寨前,在王审超的亲自指挥下,蜀军抵抗得还算顽强,而攻寨的汉军,即便武装到牙齿,在敌弓矢、长枪、木石的威胁下,伤亡也不断增多,还有不少跌落摔伤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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