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问,卢琼仙柳眉稍蹙,解释说:“自然是陵寝之事了,官家去看了看,十分不满意,规模既小,设计蠢拙,装饰也不够华丽,难衬官家身份,参与建造的人手也不足,故而大怒!”
    “竟然如此!”林延遇有些惊讶,老脸上闪过一抹阴刻,冷冷说:“看来得处置一批人了!”
    “官家已然将负责的官员,全部活埋了!”卢琼仙微微一笑,就像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倒也便宜他们了!触怒了官家,也只能怨他们自己!”林延遇说。
    了解了情况,林延遇心中有底,又与卢琼仙通过气,这才带着陈延寿入内拜见。殿中,刘晟已然解去外袍,脱去靴子,正躺在软榻上,两名美貌宫女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捏肩捶腿。
    刘晟而今也才三十五六岁,但看起来显老,发间已夹杂着不少白色。林延遇上前,躬身拜道:“见过官家!”
    “嗯!”刘晟抬眼瞥了下林延遇,应了声。
    “官家不必生气了,若为一干贱臣气坏了身子,那就不值当了!”林延遇老脸上堆着笑容,说:“陵寝如不合心意,扩大重建即是!”
    听其言,刘晟冷哼道:“那些人,连朕的陵寝都敢怠慢,是想让朕百年之后,到地下受那贫苦吗?什么财用不足,都是借口,没有诛他们全族,已是朕仁慈了!”
    见状,林延遇陪着笑:“官家自然是仁慈了,只是哪干外臣,难以体谅官家!”
    听他这么说,刘晟心情总算好转些许,大概是出巡一趟,有些累了,刘晟不禁打了个呵欠,对林延遇说:“朕有些疲了,你有何事,无事就退下吧,朕要歇息了!”
    闻问,林延遇赶忙禀道:“启禀官家,出使开封的陈延寿回来了!”
    “嗯?”睁大了本有些迷蒙的双眼,刘晟这才注意到站在林延遇后边的陈延寿。
    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问:“结果如何?”
    “结果喜人,陈延寿不负官家期望,与北汉谈得和议,交好修贡,消弭兵戈!”林延遇说。
    闻之,刘晟面色顿喜,似乎一下子尽释身体的疲乏一般,看向陈延寿,抬手朝他一招:“你上前禀报!”
    “是!”陈延寿赶忙蹑着脚步近前。
    第63章 君宦婢,自得其乐
    “你见到北汉主了?”刘晟问。
    “见到了!”陈延寿答道。
    “其人如何?与朕相比,如何?”刘晟急问。
    这怎么比?两者能相提并论?陈延寿暗自腹诽,不过稍作斟酌,既是为了维护刘晟的颜面,也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陈延寿只能昧着良心说:“回陛下,北汉主英武睿智,气度威严,但与陛下相比,还有一定差距!”
    不过听其言,刘晟却皱了下,说:“你不必恭维朕,北汉主不及弱冠即位,内平河中,外却蜀、辽,这三四年间,又连夺淮南,复秦、凤,定荆湖,这还是非朕所能比的。”
    刘晟此时自知之明的表现,倒也挺令人讶异的。闻之,林延遇这老阉,含笑说道:“北汉主固称明主,但他不过仰赖中原强大的国力与军力,方能有所建树,以陛下的雄干,若居其位,取得的成就定然远胜于他!”
    刘晟露出了笑容,这话仍旧不免吹捧之嫌,但确实中听。
    “听说开封繁盛,号称天下第一雄城,与番禺相比,如何?”刘晟又问。
    陈延寿似乎从林延遇那里学到了,应道:“两年前,北汉筹集钱粮数百万,发民夫十余万,重建开封,确实雄伟壮丽。然而,若论富庶繁荣,番禺与之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另外,小的还发现,汉宫殿宇腐旧,装饰简陋,多有翻新葺补的痕迹,完全无法与我朝宫室之壮丽繁多相比!”
    刘晟露出了点笑容,对其回答显得满意,继续问:“你有没有向北汉主,介绍我朝国力之强盛,百姓之富足,兵甲之精炼?”
    虽然并没有,但陈延寿不假思索,肯定地应道:“小的按照官家的吩咐说了,引起了北汉君臣的重视,不敢轻辱!”
    “对朕给的礼物,北汉主什么反应?”
    “收到礼单,北汉主喜笑颜开,收入内帑。后来小的听说,北汉主将陛下所赠金玉饰物,赐与宫中后妃……”
    面对刘晟之问,不管实情如何,陈延寿就是张口就来,煞有其事的样子,倒也取得了刘晟的信任。
    “看起来,你此行,十分顺利啊!”终于,刘晟嘀咕道。
    趁着此机会,林延遇恭敬地上前,说:“官家,这是北汉所倡和议国书,请陛下过目!”
    闻言,刘晟接过翻阅,然而随着条则入目,顿时就怒了,差点将之砸到陈延寿脸上:“岂有此理!这就是你花了几个月,给朕带回的结果!”
    见刘晟发怒,陈延寿绷不住了,面露惶恐,双腿一软,径直跪下,刘晟虽然亲近宦官,但以其暴戾,杀起来也是不手软的。尤其,方才也听说了,才杀了一些人,他可不敢保证,刘晟会不会怒而杀了自己,不由向林延遇投以求救的目光。
    林延遇这老宦倒是一副平静,轻声说:“官家息怒!”
    “息怒!息怒!朕能息怒吗?”刘晟几乎怒发冲冠,斥道:“大汉是朕从高祖手中承继过来的,北汉第一条就要朕改国号,去帝位,这与亡国有何异?倘若允之,朕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先祖?”
    刘晟似乎忘记了,当年承继帝业的是其兄刘玢,他属于杀兄篡位,但林延遇自然不会去提醒他,而是冷静地说道:“官家也是为了两国的和平,为江山社稷。而今两国国号相同,南北并立,也确有不便,如不改,北汉主很有可能以此名义动兵!”
    “听你的意思,是让朕答应?”盯着林延遇,刘晟严厉地问道,隐隐有所不满。
    林延遇也不慌张,禀道:“官家,高祖立国之初,曾立国号‘大越’,后来改称大汉,也是为了昭显大义,追尊旧汉为先祖!然而距离两汉已有七八百年,不过一虚名罢了,天下又有谁当真?北汉立国之初,也同样追尊先汉太祖、世祖,不及一年,便移之……”
    为了说服刘晟,林延遇却也做了些功课,见其怒气逐渐平复,继续说:“一个国号罢了,让给北汉就是了,既能以此消除两国这最深切的矛盾,避免兵祸,官家也可趁机另立一国,为开国之祖。
    再者,国号虽改,但宗庙俱在,并不妨碍供奉,只要社稷在,官家仍是岭南之主,高祖基业犹在,也无愧于祖宗江山!
    还请陛下三思!”
    听其言,刘晟的眉头稍微展开了些,又问:“去帝号,称臣,又怎么说?”
    闻问,林延遇直接笑了,说:“官家,当年北汉伐唐,兵陈大江,唐主也是称臣纳贡,并且将江北尽数割让,方才求得平安。如今,南唐名义上为江南国主,但实际上仪制一点未改,仍是住他的皇宫,称他的皇帝。官家自可效之,左右不过名义上臣服北汉罢了,北汉主重虚名而轻实利,于我朝而言,也是好事啊!”
    这么一理解,似乎,好像,确实不算什么大问题。
    观刘晟神色可以发现,他实则已经被林延遇说服了,不过仍未表态,而是扭头问另一边的宫婢卢琼仙:“你觉得呢?朕若是同意北汉的要求,会不会在朝中引起不良影响?”
    闻问,早就和林延遇达成共识的卢琼仙不假思索,朝着刘晟露出一道娇媚的笑容,说道:“妾以为,林大官的建议可以采纳。北汉强大,乃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官家不必与之相争,只作韬晦之举,以待时变。
    如能消弭两国干戈于未发之时,乃是利国利民之事,朝中的大臣也会赞同的,毕竟,一直以来,不是都有人建议官家遣使北上修贡吗?
    另一方面,几十年来,中原王朝更迭,梁、唐、晋三代,没有一朝可享国祚二十载。而我朝立国四十载,国运绵长,国势稳定,别看如今北汉强盛,声势滔天,但难料将来会不会有一日再起变故,刘氏覆灭,届时官家再复帝号,又有何难?”
    “说得好!卢侍中不愧为女中英才,见识非凡啊!”林延遇在旁夸奖道,老脸上满是笑意。
    卢琼仙则继续建议道:“至于纳贡之事,北汉那点贡资,以我朝之富足,足看可供之。而通商之事,更无足轻重,番禺本是万商云集之所,若岭南商贾齐来,只会使我朝更加繁荣!”
    君宦婢如此一番分析下来,忽然觉得,北汉的条件似乎也没有那么过分,还是很有诚意的。刘晟开始为自己初时的暴怒感到意外,也回忆也找不到那种情绪了。
    “嗯……”稍微犹豫了下,卢琼仙美眸中带着点试探之意,建议说:“与北汉修好,所以卑躬韬晦,乃是为整个岭南百姓的安泰,所有官民百姓,都当献一份力,可以此为由加征税赋!尤其商税!”
    刘晟闻之,两眼一亮,一抚掌:“好,就这么办。不说朕的陵寝财用不足吗,那就以修贡为名,多征税,以补工程之资。这都是北汉逼迫所致,官商百姓如有怨言,就让他们骂北汉去吧!”
    注意到刘晟那一脸的“精明”之色,林延遇、卢琼仙赶忙恭维说:“官家英明!”
    “那便派人通知北汉,就说朕同意他们的条件了!”一挥手,刘晟直接朝着卢琼仙说道。
    “是!”
    “你们说说,如果要改国号,当取什么才合适?”刘晟又问。
    林延遇早有准备的样子,说道:“不若复高祖建国时之‘大越’,既符自古以来岭南之民俗,也可体现陛下追忆高祖,一片孝心!”
    “嗯!你们觉得呢?”刘晟看向卢琼仙。
    卢琼仙细眉一弯,道:“官家觉得好,即可!”
    “那就这样,待和约缔结,就举行典礼宣布吧!”刘晟说。
    “和议若成,可去朕一大心病啊!”刘晟忽然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不似此前的重负压身,心情一好,指着陈延寿问:“他此番出使,给朕带回好消息,给国家立功了,该怎么赏赐他?”
    闻此言,陈延寿顿时来了精神,两眼中露出期待。林延遇一拱手,建议说:“卫王继兴,身边少个伶俐的人,陈延寿颇为机敏,可令其前去伺候卫王殿下!”
    “嗯!就这样,擢他三级,为卫王府内侍首领,好生伺候我儿!”刘晟摆摆手说。
    “谢官家!”
    “大官!”刘晟歇下后,林延遇几人退出,陈延寿则找到他,欲言又止。
    “怎么?舍不得离开皇宫,还是伺候卫王殿下你觉得委屈了?”林延遇注意着其表情,冷冷道。
    陈延寿脸上流露出少许为难之色,见状,林延遇不由咳嗽了几声,按着其肩膀,低声说:“我只提醒你一点,卫王殿下可是官家长子!”
    “你若是连这点都参悟不透,那也就不值得我抬举你了!”说完,林延遇径直而去。
    而陈延寿在后边,好生琢磨体会了一番林延遇的话,两眼逐渐亮了,忙不迭地迈开步子,追上林延遇道谢:“小的愚笨,竟未能体谅大官一片苦心,还请恕罪!”
    瞥了其一眼,看来是明白自己的用意了,林延遇老脸上露出一抹阴沉的笑容,低声吩咐着:“到了卫王府,好生伺候着,有什么消息,及时通报……”
    第64章 和约是拿来撕毁的
    当事务处在不断的重复之中时,时间的流逝总是飞快的,自秋入冬,刘承祐的日程也越发规律起来,就在不断地察阅、批复、处置各种相类的军国事务中度过的。有些繁累,但乐在其中。
    自荆湖平定之后,大汉国内的局势,整体偏安,外无边患,内无灾害,一切风平浪静。整体政策上,又开始休养生息,缓解战争带来的影响。
    这些年大汉朝虽则越发向安,但几乎无岁不战,回顾一下,大汉立国的这九年,战争始终是其主旋律。对内镇压叛乱,对外开疆拓土,虽然都大获其胜,但战争的背景下,对百姓的生活,绝对不是良性的。
    每逢战,必广征民力,军前效力,再加朝廷的工程也不少,修城、筑路、开渠、治河……可以说,到乾祐八年为止,大汉盛况之下,仍不免军民疲乏。连续的战争胜利,难掩背后的疲敝。若到地方上走一走,会发现,当今天下的大汉百姓,日子仍旧很苦,离“温饱”尚有差距。
    只是与以往的动乱相比,国内的情况始终保持着稳定,政局平衡,藩镇剪除,再加刘承祐当政的朝廷,不时调整着政策,逐步缓解、释放着百姓的压力与怨气。
    另一方面,宣慰司这个朝廷的喉舌机构,开始逐渐发挥其功能,对大汉天子长年累月的赞誉歌颂下来,还是起到了蛊惑安抚人心的效果。对于底层的百姓而言,只要还能活得下去,就没有造反的必要,再兼朝廷几次大规模救灾济民的行动,也着实收割了不少民心。
    入秋以来,朝中最大的变故就属“郭氏风波”了,但那也仅仅停留在政治层面上,影响虽大,但动静却小。另外,便是全国的刑狱清查了,三个月来,在朝廷专使与地方官吏的配合下,共计清理了上万件狱讼,其中涉及人命大案两千余起。
    在这个过程中,也处置了上百怠政、恶政的职吏,地位高者累及州府及道司大吏,并牵扯了几名朝中官员,其中刑部侍郎被拿下了,宰臣李涛、范质都受到了刘承祐的责训。这也是刘承祐对吏治的一次整顿,最初下“清理刑狱诏”时,估计就存着此心思。
    同时,经过一系列繁琐的讨论、落实,大汉新道州政制出台了,河北、河南、京畿被划为五道,分别为河北西道、河北东道、淮北道、京畿道、畿南道。
    进入冬季之后,开封又逐渐被寒冷与肃杀笼罩,天空一片暗白,寒风阵阵侵袭,崇政殿内的灯火也显冷淡。殿烛照耀下,汉天子与几名宰臣坐而论政,已然一个多时辰了,犹未告终。
    “陛下,全永巡检使潘美已自岭南北返,上奏朝廷,两国和约缔成,和书在此,请陛下过目!”李涛起身,将册章呈给刘承祐。
    漫不经心地翻阅了几眼,刘承祐不由一笑:“这刘晟终究还是干脆,竟一条不回,尽数应允!”
    “此数典忘祖之徒,迫于我朝威势,为求一时苟安,连国号都能轻易放弃,败亡不远了!”李涛叹道。
    “朕倒是听说,劝服刘晟的,乃是宦官、宫婢,林延遇与卢琼仙!”刘承祐一副洞悉其情的样子。
    范质刻板的脸上也不由露出蔑视:“国家大政,竟操之于阉宦官、宫婢之手,可见刘晟之昏聩。陛下只是暂止征伐,彼却自以为得安,冢中枯骨耳!”
    “区区宦官、宫婢岂能乱其政,根由还在刘晟。彼之奸佞,我之功臣,将来破番禺,执那林、卢二人,可留其全尸!”刘承祐轻描淡写间,尽显豪情。
    “可知岭南新改国号为何?”刘承祐问。
    “初拟为‘大越’,不过潘美在番禺,以其偏安为臣,不足以称大,迫其去‘大’而称‘越’,为免与吴越相冲,又复称‘粤’。本月十五,刘晟于京郊,祭告宗庙,改国号为‘粤’,自降为粤国主!”李涛禀道。
    点了点头,盯着岁贡一项又瞧了瞧,大汉也算是大张口了,拟定为金1000斤,银3000斤,绢2000匹,药材五万斤,另加稻米十万石。不过,南汉那边根本就没有还价的意思,很豪爽。
    稍微考虑了下,吩咐道:“岭南岁贡,除金、银、绢帛送抵东京外,药材、稻米皆留于湖南,以备资用。显然,这么安排,是有将来用所贡之粮而攻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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