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告退!”
    眼瞧着胡濙等一干人离开了文华殿,陈镒方拱了拱手,迟疑道。
    “陛下,臣……”
    然而,天子却似乎并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到一旁,陈镒虽然心中疑惑,但是,却也没有多说,乖乖的往旁边撤了两步。
    随后,只见天子对着一旁的怀恩说了两句,然后,怀恩便匆匆领旨而去,不多时,脸色和脚步都很沉重的翰林学士萧镃,垂头丧气的跟着怀恩回到了殿中。
    “臣翰林学士萧镃,叩见陛下。”
    似乎是察觉到了天子心情不佳,萧镃进来之后便大礼参拜,叩首于地,一副老老实实认错的模样。
    果不其然,天子轻哼了一声,却并没有让他平身,而是从旁边翻出了两份试卷,让内侍递到了萧镃的面前,冷笑一声,道。
    “萧学士才高八斗,为翰林之首,不妨来告诉朕,你面前的两份试卷,孰优孰劣?”
    话音落下,萧镃额头上的汗瞬间便淌下来了。
    此刻,两份试卷均未糊封,所以上面的内容及姓名,一眼便可瞧见。
    当然,这并不是原始的试卷,而是誊抄之后的,但是,就算不用看内容,单看最后的等次,也是高下立见。
    左边一份,上头画着三个圆圈,下头分别签着胡濙,陈循,沈翼三大尚书名字,更有御笔朱批,清楚写着六个字“第一甲第一名”。
    至于右边这份,上头只签着于谦一个人名字,这位少保大人,给的等次是三甲!
    在天子凌厉的目光注视下,萧镃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将面前的两份试卷捧起,快速的浏览了一遍。
    果不其然,左边那份,是一个叫做柯潜的士子的,而右边这份,则是他向天子推荐的那份一甲人选,程宗!
    作为会试的同考官,萧镃自然对会试阅卷的流程非常清楚,眼前这种状况只能说明,程宗的卷子,在初阅的时候,就已经被打进了三甲,连最终角逐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才只有一个人的批注。
    将试卷小心的送回内侍的手中,萧镃立刻叩首道。
    “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事已至此,根本没有他辩解的余地,柯潜的这份卷子,得到了三位尚书的联合推荐,而且,更是得到了天子的亲自首肯,他断没有胆子说这篇策论的半点不好。
    更何况,虽然他是初初浏览了一遍,但是,无论是从遣词造句,还是行文的流畅度,甚至是论证的缜密程度上,这篇策论都是上上之选。
    相较之下,程宗的这份试卷,就变得有些黯然失色了。
    虽然萧镃心里其实觉得,程宗的试卷也没有那么差,起码入二甲是没问题的,但是,那上头签着的,可是兵部尚书于谦大名。
    他得是有多昏了头,才会在这个时候再说程宗的好……
    不过,面对乖乖认怂的萧学士,天子却显然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收回那两份试卷,他俯了俯身子,淡淡的开口道。
    “萧学士,朕在问你话!”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顿时让萧镃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势迫人而来,额头上的冷汗越冒越多,话都有些说不囫囵,结结巴巴道。
    “这……回……回陛下,臣才疏学浅,微末眼光观之,似乎是程宗的那份,要稍逊一筹。”
    话音落下,一声冷笑响起,紧跟着问道。
    “哦,稍逊一筹?”
    这短短半句话中危险的口气,顿时让萧镃心神一颤,低下头道。
    “不,不,陛下恕罪,臣失言,是高下立见,柯潜的这篇策论,内容扎实,文采斐然,较之程宗的这份,要优异的多。”
    这话说出来,萧镃明显感觉到,天子的脸色似乎好看了两分,只不过,仍然黑着一张脸,冷声道。
    “既然如此,萧学士来告诉朕,为何程宗的卷子会在呈送给朕的十份一甲候选之列,反而是你口中这份‘内容扎实,文采斐然’的试卷,落到了二甲当中呢?”
    萧镃额头上冷汗直冒,但是似乎顾忌着什么,一时没有开口,但是他的这种态度,反而让天子愈发震怒,厉声喝道。
    “萧镃,你说,那程宗与你,到底是何关系?他给你送了多少礼物?能让你身为殿试读卷官,竟不顾职责,以权谋私,将这样的策论呈递到朕的面前!”
    “陛下冤枉,臣冤枉啊!”
    这一下,萧镃彻底慌了神,磕头如捣蒜,开口道。
    “陛下,臣和程宗并无任何关系,更不曾收受任何贿赂,臣受陛下重托,执掌翰林重地,岂敢做出如此有辱德行之事?臣冤枉啊陛下!”
    这番辩解情真意切,但是,天子却并不买账,反而愈发的严厉,喝道。
    “冤枉?那你来跟朕解释一下,为何柯潜的策论如此优异,却入不得你们的眼,倒是那和你并无關系的程宗,竟能被摆到卷首的位置,递到朕的眼前?”
    “你说,若非是你以权谋私,又是爲何?”
    事已至此,蕭镃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开口道。
    “陛下明鉴,那柯潜的试卷,并非臣所阅,程宗的卷子,也并非臣所呈送,殿试读卷时间紧张,臣难以一一阅过,只能是各个读卷官选出优秀之作,共同合议再定出最优之作,呈送御前。”
    “实是臣等在合议之时,觉得程宗的试卷最优,方才将其放到了卷首,其中断无收受贿赂之事,这几份试卷的原卷上皆有痕迹,只需调阅过来,便可知晓,请陛下明察。”
    朱祁钰皱了皱眉,倒是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遣人重新将原本的那十份原卷取回,命人一一查看之后,发现果然如萧镃所说,柯潜和程宗的卷子,都不是萧镃所阅,而是内阁大学士江渊所阅。
    但是,也是这么一查,朱祁钰頓时发现了蹊跷之处。
    照理来说,十份呈送御前的试卷,应当是每一位读卷官各自推举一份,只要推出来这份不是有什么太大的争议,或者是质量太差,其他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特殊情况下,碰到诸如于谦这种不好惹的,哪怕其他人不同意,也一样能呈到御前。
    这算是读卷官的权力之一,但是,在这十份试卷当中,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
    那就是,卷首的程宗的试卷,并非萧镃所阅,而是江渊所阅,但是,接下来的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却都是萧镃推举的。
    再往下翻,便是六部侍郎读卷官各自的那一份。
    换句话说,内阁三人,只有江渊一人推出了案首的那份,剩下的张敏,朱鉴二人,都没有推荐试卷,相当于这二人的名额,都匀给了萧镃。
    这不正常……
    怪不得刚刚萧镃说话的时候犹犹豫豫的,原来症结在此,看完了这十份试卷,朱祁钰心中大致便对这次的事情真相有了底儿。
    于是,他没有继续在萧镃身上过多的纠缠,而是将那十份卷子收好,放在一旁,然后转头对怀恩吩咐道。
    “去,把江渊,张敏,朱鉴三人,不,将偏殿中剩下的所有人,都给朕召过来,朕有话要问!”
    第732章 江阁老是个狠角色
    不多时,文华殿中,从一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变成了十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哦不,是九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加上一個三十多岁的垂头丧气的青年美男。
    六部当中,以兵部的官员最为年轻化,从尚书到侍郎,都透着一股能熬死一帮大臣的气息。
    这次读卷,代替兵部出面的,便是著名的火箭官员,项文曜。
    也正因于此,朝廷当中对做出这个举荐决定的于谦,起了不少闲言碎语,当然,于少保本人,是不在乎这些的。
    言归正传,和萧镃不一样,这些其他的读卷官,包括江渊等人在内,进到殿中之后,都还算镇定。
    “臣等叩见陛下。”
    不算整齐的声音响起,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天子的怒意也总算是略略收了收,勉强抬手道。
    “平身吧。”
    随着众人起身侍立,便有内侍将刚刚柯潜,王越,余子俊三人的试卷,挨个在一众大臣面前展示了一下。
    当然,限于时间,并不可能让他们细细览读,只是大致给他们看了一眼,重点突出的,是最上头几位尚书大人的签名,还有最终天子的朱批。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观察着底下众人的神色,只见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只是有些诧异,但是,并没有太过惊慌。
    甚至于,其中有几个人,还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神色,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内阁的三人。
    在这几份试卷放到他们眼前的时候,张敏和朱鉴先是眉头一皱,然后下意识的望向了江渊。
    见此状况,结合之前的猜测,朱祁钰心中隐约便已经猜到了些东西,于是,他开口问道。
    “江阁老,柯潜和程宗的试卷,可是你所阅?”
    “回陛下,正是臣。”
    江渊尚还能保持镇定,拱了拱手,开口答道。
    朱祁钰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你来跟朕解释一下,为何你对着两份试卷的等次评定,和几位尚书对两份试卷的等次评定,相差如此之大?”
    或许是在偏殿待得时间太久,以至于江渊已经对眼前的场景有所预料,闻听此言,江渊立刻跪了下来,道。
    “臣惶恐,臣才学不足,有负陛下重托,判定试卷时一时不慎,酿成大错,请陛下责罚。”
    这份态度,看着倒是端正。
    但是实际上,却无非是避重就轻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殿试的过程当中,呈上来的这十份试卷有猫腻,但是江渊却只说,是自己才学不足所致,这是典型的在偷换概念。
    不过,朱祁钰倒也不生气,不紧不慢的继续问道。
    “江阁老在翰林院多年,对于文翰之事早已精熟,且如今在内阁当中,职在票拟,伱若是才学不足,岂非是在说朕瞎了眼?”
    这话口气平静,像是在开玩笑,但是,在这种场合下,这句仿佛玩笑的话,却没有人会将它当做玩笑。
    底下跪着的江渊,尽管已对天子的反应有所预料,但是,在听到这句平静中带着危险的问话之后,原本镇定的身子也不由轻轻一颤,叩首道。
    “臣不敢!”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脸色也终于是沉了下来,冷声道。
    “好,既然不敢,那江阁老来告诉朕,你读卷之时,觉得程宗的试卷优在何处,柯潜的试卷又劣在何处?”
    随即,便有内侍再次将柯潜和程宗的两份卷子摆到了江渊的面前。
    于是,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到了江渊的身上。
    和之前的萧镃一样,面对如此大的压力,哪怕江渊早就有所准备,但是,他额头上依旧忍不住渗出一丝冷汗。
    其实压根就不用看,对于这两份卷子的优劣,江渊的心里清清楚楚。
    无论是从文采,行文,还是各个角度而言,柯潜的卷子都是顶尖的,江渊当时在看到这份卷子的时候,便已赞不绝口。
    如果说没有程宗的话,他甚至会竭力推选柯潜为状元,但是……
    “陛下,臣已知自己才学不足,判断有误,但是陛下既然垂问,臣便斗胆答之。”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江渊开口道。
    “若论文采,柯潜的这份策论,当是上上之选,相较之下,程宗的确有些逊色,但是,能入殿试者,才学皆是天下举子中的佼佼者,陛下之前亦有所言,朝廷选才,唯德唯能,不能仅看才学文采如何。”
    “殿试既以策论为主,自然是考察举子对于治国之道见识多寡,柯潜的这份试卷,过度强调德行,而忽略了顺应自然之道及文治武功对于社稷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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