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一扫,他便看到了于谦等人,拱手作揖,正在朝他行礼,眉头一皱,朱祁镇问道。
    “你二人怎会在此处?”
    口气当中,甚至隐隐约约带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
    于谦拱手道:“臣和杨都督奉诏,前来随太上皇陪祭土木堡死难官军。”
    话说的委婉,但是熟悉于谦的人都清楚,如果仅仅之是陪祭,他根本不可能穿上这么招摇的蟒袍,还特意配上仪剑。
    这副场景,明显就是预备着太上皇一旦不来,由于谦来负责主祭!
    当然,看透不说透,话说的太明白,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这个时候,舒良上前道。
    “太上皇,时候差不多了,祭台祭物都已经准备停当,您看,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让于谦来代祭,终究只是代祭。
    如果可能的话,自然是让朱祁镇亲自来祭奠,是最妥当的。
    这一点,舒良和于谦杨洪等人都清楚。
    所以,见太上皇来了,他们理所当然的也就当做之前准备代祭的事情不存在。
    然而,朱祁镇却没有动,而是将目光死死的定在一个人身上。
    杨洪!
    对于这个镇守边境多年的老将,他曾经无比的信任和重用。
    但是,此刻他的目光,却只余冰冷。
    “杨洪?”
    朱祁镇轻轻的将这个名字叫了出来,口气相当的平静,但越是如此,周围人便越能感觉到,此刻太上皇情绪的剧烈波动。
    相对之下,杨洪的平静就是真的平静,他按剑而立,不卑不亢,应道。
    “臣在。”
    朱祁镇忽然笑了起来,抬起手,指着飘在风中的一杆杆军旗,口气中带着质问和悲怆,道。
    “杨洪,杨总兵,你看看这些军旗,他们都是大明的官军将士,无数英灵在上,你堂而皇之的站在此处,心中无愧吗?”
    土木堡距离宣府城很近,反过来说,就是宣府城距离土木堡很近。
    当时,也先大军围困土木堡,实际上,明军并没有立刻崩溃,而是在坚持了两天之后,迫不得已才选择突围。
    这两天的时间,朱祁镇一直在等待宣府的驰援。
    但是,没有!
    被困在迤北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想,如果当时杨洪出兵攻打也先大军,腹背受敌之下,或许,战局便能逆转。
    可惜的是,这位令虏贼闻风丧胆的“杨王”,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于是,二十万官军战死,天子北狩,也先大举入侵,局势殆危,神器险些倒转。
    这一切,在朱祁镇看来,杨洪脱不了责任。
    面对太上皇的质问,杨洪没有说话,只沉默的站立着,但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位老将心中的复杂情绪。
    片刻之后,杨洪叹了口气,再抬起头,目光当中却充满了坚定。
    “臣不知陛下所问之愧乃是何意,彼时,也先举三路大军攻我大明,阿拉知院率军两万,驻扎在宣府城外,虎视眈眈。”
    “宣府乃边境重镇,臣身负重责,一无圣命,二无朝廷令谕,岂敢擅离职守?”
    “兵者凶器,战阵死伤在所难免,战场之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为将者若沉湎旧事,则终不能成国之良将。”
    “排兵布阵,是为帅者所谋,臣为镇守将领,尽忠职守,便是本分。”
    土木之役时,杨洪当然知道,皇帝驻扎在土木堡,也知道也先围困了土木堡。
    但是,他依旧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
    为将者,在战场之上,本就是要做出取舍的。
    宣府离土木堡近,但是同时,它也是距离京城最近的边镇。
    要知道,围困土木堡的,是也先的主力部队。
    面对这样的兵力,一两千人根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想要形成内外合击之势,宣府兵力可能要为之一空。
    然而当时,阿拉知院率兵两万,驻扎在城外,只要杨洪敢出兵,用不了半日,宣府就会被攻陷。
    与此同时,宣府也是大军归京的必经之路。
    一旦宣府有失,即便救了大军,也毫无作用,到时候宣府兵力和皇帝大军汇合,只会让也先和阿拉知院前后呼应,形成更大的包围圈。
    所以,他在宣府,是为了保证大军的后路。
    更何况,一旦宣府被攻陷,大军急行军南下,要不了两日就能直抵京师。
    所以,站在战略的角度,杨洪知道,自己的选择并没有任何的错误。
    战场之上,该牺牲的,就要牺牲,为将者如果没有这种觉悟,趁早回家抱孩子去吧!
    杨洪一生镇守边境,心性非凡,绝不是几句话语可以动摇的。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杨洪也根本没有想到,整整二十万的大军,连护送太上皇突围都做不到。
    事实上,如果是他来指挥,首先肯定不会扎营土木,就算扎营了,在发现也先合围的第一时间,绝对是不惜代价的突围。
    而不是守着二十万大军,却空守两日,等待不知会不会到来的救援。
    如果说被围首日,大军就倾尽全力突围,纵然会有所损失,但是保存主力,护送太上皇到达宣府,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可谁能想到,太上皇连这点魄力都没有,硬生生的将二十万大军,断送在了土木堡。
    他做出的决断,完全符合当时的实际形势,就连朝廷,都挑不出任何的错误,因为不仅是他,换了谁坐在宣府总兵的位置上,也不可能预料的到,二十万大军,竟然连突围都做不到。
    该愧疚的,不是他杨洪,而是王振,是宠信王振的太上皇!
    杨洪脸色平静,头盔上的红缨随风而动,右手按剑,目光不闪不避,正对上太上皇,仿佛在说。
    他,有何愧?
    虎老威犹在,老将煞气浓。
    纵然只是平静而立,但是杨洪身上喷薄而出的气势,依然让人胆寒。
    朱祁镇没想到,杨洪竟然能这么理直气壮,甚至敢于反过来暗暗的嘲讽于他,心中气急,但是终究没说什么。
    眼下,不是再起冲突的时候……
    于是,他大步向前,来到祭台下站定,紧随而来的群臣,按照官阶高低,分列其后,肃然而立。
    随行官军,同样列阵在祭坛四周,神色崇敬。
    大乐起,朱祁镇拾阶而上,一步步的走上圆形的祭台,在早已经摆好的大乐前站定。
    与此同时,于谦和杨洪文武分列,紧随其后,各自在朱祁镇的两侧后方站定。
    祭台之上,舒良早已经早一步在旁侍立,待朱祁镇站定,便拿出一份早已经准备好的祭文,展开读道。
    “哀维景泰元年九月十日,太上皇帝亲至土木,祭战死官军曰:古有大兵,天子宝器,血战沙场,死不旋踵,去年秋,丑虏傲虐,背恩负义,拘我信使,率众犯边,有窃神器之意。”
    “朕不得已,亲率六军,往问其罪,军行土木,王振弄权,虏贼肆虐,围朕于土木,令我大军几近覆灭,惟我将士奋勇杀敌,悍不畏死,马革裹尸,埋骨黄沙,实乃社稷国士矣。”
    “朕今既归,再临土木,思之国士,哀痛欲绝,肝肠断绝,血泪沾巾。哀号祭奠,悲痛难陈。黄泉有觉,来品来尝。”
    “呜呼哀哉!英魂归来,尚飨!”
    北风烈烈,军旗当风,将舒良洪亮的声音,卷至九天之上。
    早有侍者将备好的檀香递到朱祁镇的手里。
    随即,朱祁镇持香三拜,将点燃的檀香,插进了香炉之中,然后从舒良手中拿过祭文,放在旁边的蜡烛上点燃,用力往天上一扔。
    整篇祭文随风而逝,以期能达英灵所在。
    这个过程,简单,但是肃穆!
    无数旁边的官军将士,望着那篇随风而逝的祭文,眼中不由泛起点点泪光。
    其实,作为普普通通的士兵,他们所求的并不多。
    只要自己的牺牲,没有白白浪费,能够被自己保卫的国家,被自己保护的人认可,就足够了!
    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响起,无数的官军将士纷纷自发跪倒在地,一遍遍的重复着。
    “呜呼哀哉!英魂归来,尚飨!”
    起初杂乱,其后整齐,起初微弱,之后声势震天,回荡不息。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所有人都用尽了最大的力量,随着炉中檀香燃尽,声音方止,所有人都已经泪流满面。
    朱祁镇就这么站在祭台上,一言不发的盯着那檀香一点点的燃尽,看着香烟扶摇直上,心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檀香燃尽,声势渐止!
    于是,朱祁镇转过身,望着神色复杂的于谦,淡然开口道。
    “祭礼已毕,朕有一事,需于少保传信回京!”
    于谦到底是于谦,只一瞬间,就从刚刚的情绪之中摆脱出来,拱手道。
    “太上皇请吩咐。”
    在仕途混迹多年,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于谦,有事情要发生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朱祁镇脸上浮起一丝哀痛之意,道。
    “劳烦于少保代朕转告圣母,皇帝,京师诸大臣,朕以不明,宠信王振,好战无道,一意北征,遭天之罚,险令社稷有失,宗庙殆危,二十万官军,数百位文武大臣,埋骨土木,此皆朕之罪孽。”
    “思之念之,痛彻心扉,有负祖宗之托,万民之期,玷宗庙,辱国体,实无颜面,再回京师宗庙所在,今朝廷有主,社稷有君,大政安稳,万民皆安。”
    “朕自感罪孽深重,请皇帝贤弟降旨,布告天下,废去朕之帝号,令朕归于凤阳祖陵,终身不出,以期赎罪,即日起,朕驻跸宣府候诏,天子圣旨到日,朕即起行。”
    什……什么?
    在场所有的人,都感觉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一样。
    就连于谦,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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