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便静静地陪伴在她左右,直到日落斜阳,夜色拉下帷幕时都不曾挪动身子。
    这几日他一心扑在瑛瑛身上,却把自个儿的身子抛之脑后,小桃等丫鬟瞧在眼里急在心里,仔细商议了一番后便壮着胆子端了一碗素面进屋。
    她们知晓薛怀因挂念着瑛瑛的缘故必然会心绪不佳,心绪不佳也会惹得胃口不佳,用一碗素面裹腹是最合适之举。
    只可惜坐在床榻边沿的薛怀一双眸子只紧紧地攥着瑛瑛不放,根本不肯往别处挪去。
    小桃立在他后头念叨了一句:“世子爷该用晚膳了。”
    薛怀却连头都没抬,只说:“我不饿,你们把晚膳分食了吧。”
    这三日他回回都是这般的说辞,晚间除了用些茶点外再不肯挪动身子,小桃是当真担心,夫人好不容易养好了世子爷不肯用晚膳的陋习,如今却又坏了回去,她们这些奴婢该如何向夫人交代呢?
    又过了两日,其间瑛瑛昏昏沉沉地醒了好几回,每一回醒来都能瞧见坐在她身旁的薛怀,心里又高兴又觉得怅然。
    她一开始是四肢无力,见天地喝苦药下肚,总算是恢复了些气力。
    譬如今日,她已能在薛怀的帮助下坐起上半身,说出口的话音虽清薄无比,可好歹能说上一箩筐的话语。
    薛怀端了燕窝粥在旁,含笑问她:“怎么才用了一口就不想吃了?”
    瑛瑛摇摇头,艰难地伸出手攀住了薛怀的胳膊,勉力一笑道:“夫君,妾身想吃蜜饯。”
    她才用了苦药,胃里头也发酸发苦,只想吃点蜜饯润一润口舌。
    薛怀立时便要支使着小桃去取蜜饯,瑛瑛却又撒娇般地添了一句:“妾身想吃杜嬷嬷做的青梅蜜饯。”
    这位杜嬷嬷便是出身于荣禧堂的管事嬷嬷,前些时日被薛老太太指派到松柏院里来伺候瑛瑛。
    薛怀听罢略微迟疑了一番,而后便让小桃去请杜嬷嬷进正屋里来。
    此后,瑛瑛又以病中乏困无聊为理由,恳求着薛怀去书房里挑件几分有趣的游记和话本子来让她解闷,薛怀自然拗不过她,一径往书房走去。
    而后,内寝里便只剩下了瑛瑛与杜嬷嬷。
    瑛瑛仍惨白着一张脸,只是那双殩着火焰的杏眸却依旧彻亮无比,她缓声对杜嬷嬷说:“嬷嬷给我出的这一招苦肉计,可着实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啊。”
    第41章 问罪
    杜嬷嬷初来松柏院时还对瑛瑛存有两分轻视, 她端着自己的身份,认定了瑛瑛这等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眼皮子自该浅薄无比,不曾想她竟然会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明明杜嬷嬷与花嬷嬷已在薛老太太的支使下给了瑛瑛暗示, 并把她吃食照顾的妥妥帖帖, 却不想还被薛英嫣寻到了机会。
    昨日那眼生的小丫鬟送来了一碟糕点,杜嬷嬷凑近一闻便瞧出了不对,百般阻拦瑛瑛吃下糕点, 谁曾想瑛瑛却淡淡笑道:“这一回不成, 只怕还有第二回, 与其日日担惊受怕,这一回倒不如让她得手了。”
    瑛瑛知晓薛怀的心里有她一席之地,也正是倚仗着这一点,她才敢豪赌一场,赌薛怀不会让她受委屈。
    所以瑛瑛便不顾杜嬷嬷和花嬷嬷的阻拦,咬了一口糕点下肚, 意识昏迷的时候她心里觉出点点后怕来——没想到薛英嫣当真恨她至此, 这平白无故的恨意显得如此突兀且可笑,明明她不曾得罪过薛英嫣。
    杜嬷嬷瞥了眼瑛瑛惨白的颓容,只叹这张素白嫣然的面容下藏着一颗狠厉果决的心, 虽为自保, 可也露出她不逊色于男儿郎的坚毅心性来。
    因此, 她对瑛瑛的态度有了颠覆性的改变。譬如此刻,杜嬷嬷便微微躬着身子, 问瑛瑛:“奴婢知晓夫人为何一醒来就要寻奴婢,夫人放心, 这事断不会传到老祖宗的耳朵里。”
    杜嬷嬷与瑛瑛心里都明白,老太太最珍视自己的爱女, 对瑛瑛的怜惜也不过是面子情而已,所以瑛瑛故意让自己中毒一事断不能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多谢嬷嬷。”瑛瑛操着沙哑的嗓音,朝杜嬷嬷投去最深切的感激目光。
    杜嬷嬷还要再客气地推辞时,薛怀已步伐匆匆地走进了正屋,那双如溪般澄澈的目光已不偏不倚地落在珠帘后的瑛瑛身上,杜嬷嬷霎时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悄悄地退出了正屋。
    之后,瑛瑛便倚靠在薛怀的怀里,听他清润的嗓音里冒出一句句满是纠葛与错乱的话本之字来,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听着听着,她渐渐地生出两分困倦之意,便干脆靠在薛怀的肩头睡了过去。
    薛怀察觉到瑛瑛已熟睡,便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里的话本子,却是不敢挪动自己的身子,只一动不动地守着瑛瑛。
    外间的丫鬟们也都是聪慧之人,没有薛怀的吩咐,再不敢进屋叨扰。
    *
    薛敬川与庞氏商议了一通后,还是将松柏院内的事说与了薛老太太听,薛老太太听后也很是震怒,先派人去把杜嬷嬷和花嬷嬷传了过来,而后便在荣禧堂里发了一通大火。
    庞氏懒怠于婆母多言,便暗地里推了一把薛敬川。薛敬川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母亲可要为怀哥儿和瑛瑛做主才是,妹妹这回的手可伸得太长了一些,传出去外头的人还不知要怎么嘲笑我们承恩侯府呢。”
    这话一出,庞氏便在侧翻了个白眼,心内满是感慨之语——她这夫婿当真不会说话。
    果不其然,薛老太太听得薛敬川的话语后便蹙起了眉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只说:“外头人都说你妹妹性子刁蛮任性,又不贤惠,还不是因你妹夫纳了十来个妾的缘故。可若是你这个做哥哥的能立得住一些,你那妹夫怎么敢如此行事?说来说去都是你无用。”
    薛敬川闻言便也讷讷不语了。
    眼瞧着薛老太太拿捏住了薛敬川的错处,庞氏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道:“母亲心疼嫣姐儿是人之常情。咱们做哥嫂的原也不该与妹妹多计较,可嫣姐儿此番做事实在太糊涂了些,哪里有出嫁女在娘家侄儿房里下毒的道理,若是传出去,对嫣姐儿的名声也没有什么好处。”
    庞氏知晓薛老太太心偏,也不奢望着她能为薛怀和瑛瑛做主。可她这个做娘亲的却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儿子与儿媳受辱,便暗地里以薛英嫣的名声做威胁,让薛老太太补偿薛怀与瑛瑛一番。
    薛老太太沉吟片刻后,便扫了一眼面色冷厉的庞氏,只道:“这事是嫣姐儿做错了,往后我会让她少回娘家来,还有她那些留在府里的忠仆,我也会统统打发走。至于瑛瑛,我房里的那一架百鸟争鸣的插屏,便权当是给她的补偿吧。”
    薛老太太的处境全然出乎庞氏的预料。
    庞氏见好就收,谢过了薛老太太的“公平”处置,便领着呆呆愣愣的薛敬川回了霁云院。
    *
    瑛瑛养了大半个月的身子,薛怀也请了半个多月的假。
    后因瑛瑛能下地走路,且脸色也恢复了几分红润,薛怀才肯放心去翰林院当值,这几日杜嬷嬷与瑛瑛时时待在一处,杜嬷嬷本是个不善言辞之人,瑛瑛用厚厚的银财开路,杜嬷嬷便教授了她好多承恩侯府的人事。
    譬如二房与三房面和心不和,譬如祝氏虽外里瞧着难以相与,人本性却不怀。但是三房的那对夫妻是心计深沉之人。
    许是薛老太太自觉愧对了瑛瑛,并没有提及要把杜嬷嬷和花嬷嬷要回去一事,言谈中隐隐有让杜嬷嬷做瑛瑛的管事嬷嬷的意思。
    瑛瑛自然十分高兴,吩咐小桃等丫鬟好生敬重杜嬷嬷,松柏院颇有以杜嬷嬷为首的道理。
    杜嬷嬷也是聪慧之人,眼瞧着瑛瑛深得薛怀疼宠,一旦她怀上子嗣,将来在承恩侯府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而她虽在荣禧堂里有几分体面,可顶上还有好几个嬷嬷压着她呢。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杜嬷嬷反复思忖了一番后便决意留在松柏院专心辅佐瑛瑛,花嬷嬷却是回了荣禧堂,薛老太太对此没有半分异议。
    瑛瑛得知杜嬷嬷要长长久久地留在她身边伺候,悄悄高兴了一回,又嘱咐小桃、芳华等人不可对杜嬷嬷不敬。
    芳华与芳韵自然无有不应,倒是小桃吃味般地说了一句:“奴婢们哪儿敢对她不敬,她不把我们活吃了就算是我们的福分了。”
    这些时日杜嬷嬷在松柏院里作威作福,小桃这些大丫鬟们也吃了一番挂落,她自然心存不满。
    不等瑛瑛说话,芳华便截过了话头,对小桃说:“夫人虽得了世子爷看重,可宅本里的事哪里只能靠着自己的夫君?夫人只有自己立的住,才能真正地在承恩侯府里站稳脚跟。咱们只是奴婢,帮不上夫人的忙,只有杜嬷嬷这般老成的仆妇才能为夫人指点迷津。”
    小桃哪里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看不惯杜嬷嬷颐指气使的模样而已。
    瑛瑛知晓自己这几个贴身丫鬟都受了不少委屈,便笑着把妆奁盒里的金钗分给了她们,并温言安慰了小桃几句,小桃却被她哄得红了眼,执意不肯收下金钗:“奴婢哪里是要夫人的金钗。”
    “好了,不过是支金钗而已,明日你就簪上,让我瞧瞧好不好看。”瑛瑛笑盈盈地说。
    自此,杜嬷嬷便成了瑛瑛身旁的管事嬷嬷。
    薛怀倒是不掺和进这些小事,这段时日他除了要把翰林院里的差事补上以外,便是去薛英嫣那里给瑛瑛讨回个公道。
    薛英嫣的夫婿名为郭诚,本也是个年少有为的少年郎,可成婚后因与薛英嫣感情不睦的缘故,时常流连花月场所,年纪轻轻便染上了花柳病。
    好在郭诚顾惜自己的性命,禁欲了两年之久,花柳病才好了不少。
    如今郭诚已在父母长辈的央求下进了刑部当值,他做事还算勤勉,瞧着年底的时候还能再往上升一升,因此薛英嫣对自己的这位夫君也是又爱又恨,满心满眼的妒恨与酸涩无处发泄。
    薛英嫣善妒又小气,成日地整治自家后院里的妾室,她越是要针对谁,郭诚就要与她唱反调,偏偏宠幸那个妾室。
    从前薛怀心疼自己的姑姑,可如今却只剩下了恨铁不成钢的厌恶。
    他几次三番地与郭诚相会,并当着郭诚的面将薛英嫣暗害侄儿媳妇的话说了出来,可算是把郭诚的脸面踩在了脚底下。
    自此之后,薛英嫣便被郭诚关在了家中,等闲并不许她外出。
    此番小惩大诫也是为了给薛英嫣一个警示,若是她能迷途知返,薛怀也不至于冷漠无情到罔顾这么多年的姑侄情分,可若是她执迷不悟,薛怀定然不会再心慈手软。
    解决了薛英嫣这一头,薛怀便又让人去打听柔嘉公主近来的行踪,得知她已待在公主府里数十日未出门后,薛怀便毅然决然地赶赴公主府。
    柔嘉公主本是坐在闺中与嬷嬷们一起玩双陆,冷不丁听得薛怀求见的消息,立时喜得不知所以,可她方才站起身来,却又猛地意识到了薛怀此番前来公主府的意图。
    蓬勃的喜悦褪去,只剩凌迟般的清醒。
    柔嘉公主自嘲一笑,便对身边的嬷嬷们说:“不必为我上妆了,那个瑛瑛整日里素面朝天,薛怀不也如此喜爱她吗?”
    若比颜色,她与瑛瑛尚且能平分秋色。可若比出身、家世,瑛瑛实在连与她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可落在薛怀的眼里,高贵的出身和荣耀的家世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
    柔嘉公主敛起了伤心,一径赶去了薛怀所在的前厅。
    薛怀坐了一刻钟,一身玄墨色的对襟长衫陷于扶手椅里,他挺直着脊背的姿态漾着几分文人雅士的淡然,如芝如兰的身段比任何一个世家公子还要再英朗俊秀几分。
    “臣见过公主。”薛怀面色淡淡地朝柔嘉公主行了礼。
    柔嘉公主连忙让他起身,和煦地朝他莞尔一笑,水汪汪的美眸里尽是含情脉脉的柔意,“薛公子怎么有空来瞧本宫?”
    薛怀抬起那双璨若曜石的眸子,直挺挺地迎上柔嘉公主裹着笑意的视线,他却是不苟言笑地望着她,说了一句:“公主可知晓臣的姑姑暗害臣的妻子一事?”
    他的话语正映合了柔嘉公主的猜测,薛怀果然是为了瑛瑛而登了公主府的大门,若非因此,他怎么愿意来与自己相会呢?
    柔嘉公主面色里显出几分神伤来,那恰到好处的柔弱染进她勾勾盈盈的柳眉之中,挫去了她高高在上的锐气,露出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她叹息一声,问薛怀:“薛公子是觉得此事与本宫有关吗?”
    偏偏薛怀对她的示弱熟视无睹,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单凭臣的姑姑一人,只怕不能从西域商贩的手里要来这奇罕的蛊毒。倒是臣听闻公主前些时日从西域人的手里得了一匣子东珠。”
    第42章 疑心
    薛怀话里的含义再明显不过, 便是在拷问柔嘉公主为何要对瑛瑛下此毒手。
    柔嘉公主没想到薛英嫣的手脚会这般笨拙,她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法子,最好是能让瑛瑛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上, 便委派给薛英嫣如此重要的任务, 谁曾想她竟会办砸了。
    迎着薛怀满是不虞与憎恶的眸子,柔嘉公主勉力一笑,只说:“薛公子这是何意?”
    临到此刻, 柔嘉公主却还抵死不肯承认, 薛怀只叹息着说道:“公主听得懂也好, 听不懂也罢。薛怀只有一句话放在这里,谁伤害瑛瑛,便是我的仇人,即便是救我于水火里的恩人也是一样,大不了为瑛瑛报仇后我再以命抵命就是了。”
    这番话里的针对意味太过明显,柔嘉公主即便还想装傻扮痴, 也躲不过去了。
    “薛公子是疑心本宫害了你的妻子吗?”柔嘉公主不怒反笑, 明艳的美眸里涌出几分神伤来。
    只可惜薛怀对这等哀伤视若无睹,面容依旧肃冷的如高山之巅上的雪莲一般,冷冷淡淡地说道:“薛怀先告辞了。”
    除了这一番警告般的话语来, 他连一个字都不愿与柔嘉公主多言。
    周围的丫鬟仆妇们都高悬起了一颗心, 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才是。
    薛怀从扶手椅里起身,当即便要往屋外走去。一直隐忍不发的柔嘉公主却出言唤住了他, 声音尽显迫切:“等等。”
    薛怀身形一顿,敛起心中的不耐, 只回身对柔嘉公主说:“公主好自为之吧。”他仿佛对柔嘉公主失望至极,所以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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