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然却抬起彻亮的眸子,将夜幕下雕栏玉栋的知府景色纳进眼底,而后便自嘲一笑道:“你心里也知晓,我们一旦与王启安撕破脸皮,兴许连这府邸都走不出去,这各处檐角里只怕都藏着他备下的死士。”
    “而他这么痛快地应下了我与王玉嫣的亲事,也不过是因为王玉嫣曾相中过我,这老狐狸对自己嫡亲的女儿有几分疼爱在罢了。”周景然清薄的嗓音飘入薛怀耳畔。
    两人都是心思缜密、目光长远之人,王启安格外好说话的态度已然露出了几分不对劲。
    两方都知晓彼此不怀好意,可偏偏薛怀与周景然手边的筹码实在太少了一些。
    薛怀顿住了步子,却发觉身前的周景然背影萧条又孑然,心间愈发愧怍,只道:“你兴许会死。”
    一旦王启安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周景然定然保不住自己的性命,那时的薛怀也只能尽全力护住瑛瑛的性命,根本腾不出手去帮周景然。
    周景然闻言却只是粲然一笑,嘴角勾起的笑意既无畏又洒脱,他说:“连年水患已夺去了这么多灾民的性命,他们能死,难道我就高人一等死不得了吗?”
    薛怀不语。
    便见周景然抬眼望向远处隐在浓重夜色下的各处院落,笑意愈来愈深。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薛弟定要拿到王启安的罪证,还有这一封血书。”周景然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封好的信笺,递给了薛怀。
    “我好歹也是朝廷四品官员,若是死在王启安的手下,总能引起些高官们对江南灾民的关心吧。”周景然自嘲一笑道。
    “还有邹氏和芸姐儿,望薛弟万万要照顾好她们。”
    说到此处,周景然已是有了几分在交代后事的意思。
    他分明是怀了必死的决心,甚至没有要向王启安虚与委蛇的意思,只是想用他这条命换得灾民们的光明未来。
    薛怀心间的震颤自然难以言语。
    夜风徐徐往人脸上拂来,周景然一身孤勇地立在他身前,薛怀也陪着他立了许久。
    直到夜色渐浓时,他才回了瑛瑛所在的厢屋之中。
    外间的阴寒在他撩开珠帘,走到瑛瑛身旁时化为了从心底漫开来的暖意。
    瑛瑛坐在临窗大炕上等着薛怀的到来,因实在无所事事的缘故,她甚至还打起了盹。
    直到薛怀轻唤了她一声,瑛瑛才悠悠转醒,随后便笑着对薛怀说:“夫君可是饿了,妾身给您备下了糕点。”
    薛怀却摇头,将小桃等侍立在屋内的丫鬟遣退了下去,两人净浴了一回后上榻安歇。
    他便与瑛瑛提起了周景然的决心,并一脸真挚地告诉瑛瑛:“我不能让他白白送死。”
    瑛瑛闻歌弦知雅意,只问:“夫君有何打算?”
    薛怀从不在瑛瑛跟前掩饰自己的筹谋与意图,他便道:“我打算来一招釜底抽薪,将周景然敲晕了以后绑回桃水县,让他与周夫人赔礼道歉。”
    瑛瑛听后愣了一瞬,随后才嗔怪般地剜了薛怀一眼,只说:“夫君是在说玩笑话吗?”
    若这事当真这般容易,周景然何必抱着必死的决心赶来清竹县?
    事情必然不会这般简单。
    薛怀知晓瞒不过去瑛瑛,便道:“成婚前,我会想法子敲晕周景然,成礼那一日,我会代他成亲。”
    周景然没有办法武艺在身,薛怀却至少能在乱战中保下自己的一条命。
    他的涵养与品性不允许他眼睁睁地瞧着周景然去赴死。
    这计划唯一的变数便是他们能不能在成婚前两日成功与王启安达成共识。
    他们甚至不需要知晓赈灾之银的去向,只需知晓他上头的保身符是谁,薛怀便能越过这个人物,将江南的真实惨状递到皇帝跟前。
    否则,只要王启安的“护身符”在皇帝跟前阻挠,这赈灾之银永远也到不了灾民们的手中。
    薛怀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却藏着重重险阻,他心里明白,所以有意含糊其辞。
    可他越含糊其辞,瑛瑛的心里便越不安,她霎时目露忧光地望着薛怀,问他:“夫君可有脱身的胜算?”
    漆黑的夜色中只有几缕清辉的月光落入薛怀与瑛瑛四目相望的目光之中。
    瑛瑛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与怜惜,凝望着薛怀的眸色里染上深深浅浅的祈求。
    她在祈求着薛怀早已想好了万全之策,如何代娶,如何保下自己的命,如何全须全尾地离开江南。
    薛怀却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或许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明白自己的妻子聪慧灵秀,毫不逊色与他。
    他瞒不过瑛瑛去。
    “我会活着来见你。”薛怀俯身,在瑛瑛丹唇上映下一吻。
    他缱绻的情意不止存在这一记轻吻之中,更是存在他要顾惜自己性命的决心之中。
    为了瑛瑛,为了远在京城的亲人,为了自己心间未酬的壮志。
    他要好好活着。
    *
    薛怀既定下了这样的主意,便索性不再规劝周景然,而是提醒他要多与王启安交际,趁早从他嘴里套出京城护身符的身份。
    而他与瑛瑛则当着王府下人的面大吵了一架,他本就是个纵情恣意的纨绔子弟,才不会软下膝骨去求一个女人的原谅。
    瑛瑛气得当即收拾起了行礼,带着小桃等人离开了知府府邸。
    王启安得知此事后有意做和事佬,想着要劝解薛怀几句,可薛怀却目露傲意地说道:“哪儿有小爷去向她低头的道理?她想走就让她走,难道小爷还会缺了女人不成?”
    听得此话,王启安便也不再深劝。
    他自个儿也是个不把女人当回事的冷清性子,也能理解薛怀的一身傲骨。
    若薛怀只是与那个叫瑛瑛的女子起了争吵倒也罢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只要不是他借此把自己的妻子送出江南便好。
    他虽极为看重周景然,也知晓薛怀是个声色犬马的顽劣子弟,却还是对着两人怀着深重的疑心。
    王启安强逼着周景然迎娶他的女儿,扯上密不可分的姻亲关系后,将来他若是倒台了,周景然这个女婿也只有死路一条。
    薛怀若想分一杯赈灾银子的羹,他的妻子必然要留在他的手里。
    只有握住这两人的把柄,王启安才肯向他们交付真心。
    只见王启安皮笑肉不笑地对薛怀说道:“如今小吵小闹不要紧,下官也怕世子夫人一届女流之辈在外头会受什么委屈,便已派人跟了上去,如今他们已探听知晓了世子夫人的居所在何处,若是有意外便立时会有人来向世子爷禀报,您大可放心。”
    第31章 失踪
    瑛瑛与薛怀“争执”一番之后, 便愤然地离开了知府府邸。
    薛怀几乎将身上所有的银票都交给了瑛瑛,只说让她租赁下个宅院,并找个机会离开清竹县这等是非之地。
    银钱在身, 瑛瑛也不必委屈了自己, 便豪爽地租赁下了清竹县城西的一处三进宅院。
    此处宅院离知府的府邸并不远,大约只隔了三四条街。
    丫鬟里只有小桃一人知晓内情,芳华与芳韵也以为瑛瑛与薛怀当真起了争执后不欢而散, 便有心想开解瑛瑛几句。
    小桃却故弄玄虚地笑道:“不必劝夫人, 夫人心里想的可比我们明白。”
    芳华与芳韵默默回想着薛怀与瑛瑛争吵的那一日, 素来待夫人柔意似水的世子爷竟还砸碎了王大人府上的器具。
    这等阵仗可把丫鬟们唬了一大跳,还以为两个主子要就此分道扬镳了。
    瑛瑛安心在租赁下来的宅院里修身养性,时不时将她在赶赴江南之前为薛怀求来的平安府拿出来观摩一番。
    她满心满眼都只盼着薛怀能平安归来。
    院外凉风习习,月影憧憧。
    瑛瑛坐于临窗大炕之上,姿态娴静又清雅,手里握着尚未缝制完成的针线, 间或与小桃说笑几声。
    光影在主仆两人对望的间隙中悄悄溜走, 小桃坐久了团凳,也觉得腰背处泛起了酸痛之意。
    她便从团凳上起身,对瑛瑛说:“夫人也坐了两个时辰的针线了, 该安歇了才是。”
    正是因她起身后立定的动作, 恰巧能把支摘窗外的夜色纳入眼底, 软罗织成的窗纸能映衬处屋外夜色的轮廓。
    小桃本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窗外,却倏地将目光停驻在了支摘窗之上, 而后便蹙起柳眉惊叹着说道:“夫人,窗外好像有人。”
    瑛瑛松泛安宁的心也因小桃的这句话而泛起了波折不安的涟漪。
    她顺着小桃的目光往支摘窗的方向望去, 果真瞧见远处的古树之上有人影窜动而过。
    惊吓之余,瑛瑛索性推开了支摘窗, 攥着胆气去瞧树上蹲守着的人究竟是谁。
    许是派来看守着的人不把她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当一回事,便也没有半点要隐藏自己行踪的意思,便大剌剌地与瑛瑛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小桃害怕不已,话音里都染上了浓浓的颤抖:“夫人,这些人是谁?”
    瑛瑛尚且还沉得住气,只是素白的面庞上骤然失去了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应该是王启安安排的人手,无妨,我们就当没看见他们。”
    小桃这才瑟缩着点了点头,替瑛瑛解了钗环后服侍她入睡。
    *
    翌日一早,瑛瑛委派给丫鬟们一个十分奇怪的任务,便是让她们备好糕点去与左邻右舍的妇人们闲聊一番。
    联络好了感情后,便邀请这些妇人们来她租赁下来的宅院里闲话家常。
    芳华与芳韵在私底下商议了一番,只以为夫人是在与世子爷争吵了一回后闹起了脾气,因心绪太过烦闷的缘故才会找这些市井妇人们倾诉密谈。
    且这些市井妇人们个个声量高扬,十来个人为了吃糕点或是打秋风,将瑛瑛团团包围住,那嘈杂的声响一般人可忍受不了。
    芳华与芳韵这些丫鬟们叫苦不迭,却没有人敢出声质疑瑛瑛的决定。
    只是每回这群嗓门嘹亮的妇人一登门,芳华与芳韵等丫鬟便会把上茶的活计交给小桃,自个儿躲到厢房里去求个清净。
    非但是丫鬟如此怨声载道,那几个不分昼夜蹲守瑛瑛的暗卫们也经手了一场巨大的考验。
    这些人从业十年,每一日都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一个不小心便会殒命在旁人的刀刃之上。
    蹲守女眷这样的活计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是在放松身心,瑛瑛也不爱出门,他们这五个人只需每隔四个时辰换一轮班即可。
    这批暗卫们都是自小经手过完备训练的人,不仅对顶上的主子忠心耿耿,武艺也十分高强。
    因长年累月地在外漂泊卖命,他们最忌讳的就是与人交从过密,所以大部分的暗卫都喜欢安静。
    甚至可以说,他们害怕喧闹,害怕人声鼎沸。
    谁也不知瑛瑛是中了什么邪,竟每一日都要领了数十个聒噪的市井妇人上门,日日都要聊到深更半夜。
    吵得这些暗卫们不得安宁,前两日尚且还能捂着耳朵忍耐一二,可后面几天却是忍无可忍,只觉得头重脚轻的厉害。
    “我倒宁可去护送那一批送去西北的赃物,也不想听这些妇人扯东扯西。”说话的人是这批暗卫里的首领,平日里为人心思缜密,甚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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