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忆起前世看过的列传。
    郑籍,一代大家,本有济世之志,但在愈发险恶的政局中难以自处,最后托病,辞官归里。他晚年时,常叹世事已不可为,明哲保身为上,在教书之外,时常登山临水,酣醉不醒,胸中俗尘尽扫。
    但这时的郑籍却不尽然……梅长君凝眸沉思:算算时日,他应该也已经走到了朝局的边缘,不然也不会被打发来承天书院,可他心中总还有些不平之气,对朝政也有着自己的坚持。
    正如他开场便讲的内容。
    “诸位应当知道江浙一带的战况吧?”
    一句话勾起了所有学生的兴趣。
    比起枯燥的课本,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显然更让人有讨论的欲望。
    “知道!在众位将军的带领下,蛮夷已经退却了。”一位小公子抢答道。
    郑籍捋着发白的胡须,笑着摇了摇头。
    “不,他们还会卷土重来。”
    一语激起千层浪。
    “先生为何这样说?”
    “他们不是在上次那场战役中损伤惨重,全线退兵了吗?”
    因为蛮夷没有第二条路。梅长君在心中轻轻答道。
    她清楚地记得江浙数年来的战况,更是了解蛮夷的生存方式,因此对郑籍此言没有丝毫意外。
    蛮夷靠游牧而生,想要什么,只能抢,也习惯了抢。战争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残酷些的生存方式罢了。
    “我父亲也这样说过!”
    提起军事,赵疏桐立刻来了兴趣,回忆道。
    “说是……对付蛮夷,需要把他们真正打服才行,之后也需时时震慑。”
    梅长君点了点头,低声道:“按蛮夷的生活习惯和之前抢到的物资推算,再过一段时日,他们便亟须补充,而大乾上次一战,并非摧枯拉朽的大胜,至于震慑……”
    她顿了顿,没有说完。
    郑籍补充了她未宣之于口的话语。
    “事实上,大乾无兵,一百年前京都战役后,京城三大营被缩减为只有十四万人的十二团营。你们觉得这个数字如何?”
    赵疏桐鼓起勇气答了一句:“还行?”
    郑籍冷笑一声。
    梅长君也在心中暗叹。
    若是真有十几万大军便好了。
    顾珩与她提过,顾尚书奉旨清点人数时,才惊怒地发现,十二团营的真实人数只有五万!
    “不是十几万,只有五万!”郑籍冰冷的话语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懑,“这里面还有众多年老到无法进攻的充数残兵。”
    上次江浙一战,已是消耗了许多,如今军队缺将缺兵还缺粮,朝臣却极力粉饰太平。
    “大将军班师回朝,蛮夷却再次递上了入贡文书,其上字字所言,将大乾颜面统统扫于地上。”
    郑籍回忆起阁中商议此事的场景,只觉满眼荒唐。
    大战一触即发,江浙再现危局,平日言若悬河的沈首辅却不发一语,直到皇帝沉声发问时,才和稀泥般地笑着劝陛下不要忧心,说蛮夷只是一帮饿贼,抢掠完了就会离开。
    “何其无耻!”
    郑籍才不管沈首辅的颜面,直接当着众学生的面将此事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末了还极其愤怒地评价了四个字。
    学生们同时缩了缩脑袋,噤若寒蝉。
    沈首辅比顾尚书等人年长些,其子早已过了入承天书院的年纪,因此学堂内并无沈家人听到了郑籍的骂声。
    但总有人会说出去的。
    郑籍自然也是知晓这一点,他走入堂下,看着众人变幻的神色。
    “我今日所言,你们想传便传,”他浑不在意地补了一句,然后平复了激动的心绪,饶有兴致地问道,“依你们看,该怎么办?”
    “降是不可能,打又来不及……”
    赵疏桐撑着头,眉头皱得极紧。
    战也难,守也难。
    学生们纷纷陷入沉思。
    郑籍本是奔着赵疏桐来的,想看看赵将军之女对此有何见解。
    他踱步到了附近,却无意间看见后一排的裴夕舟。
    少年神色清淡,并不像大多数学生那样眉头紧锁,反而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说说?”
    郑籍心头一动,拍了拍裴夕舟的肩。
    “依学生所见,目前最需要的,便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郑籍点头道:“可该如何拖延呢?”
    裴夕舟垂眸望了望桌上砚台中的墨,方下定决心般,缓缓抬头道。
    “办法就在那份入贡文书上。依大乾例,外邦文书需要两种文字,除汉文外,还要有蛮夷的族文。”
    “但自成祖以后,此例流于形式,基本没有外族遵守,蛮夷年初时送来的入贡书便只有汉文,想必此次也不例外。”
    “只要大乾告知蛮夷使者,需遵守此例,让他把入贡书带回重制,便有拖延之机。”
    郑籍愣住了。
    他本来只是被少年淡然的神色触动了,但几番话语听下来,虽觉得有些奇巧,细想却似乎有可为之处。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裴夕舟。”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裴夕舟……裴——”郑籍眸中满是赞赏,可念到裴夕舟名字时,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收住了满腔的夸赞之语,嘴角微动,半晌,轻轻叹了一句。
    “王府有个好世子。”
    裴夕舟并未被郑籍的话语影响,对他揖了一礼,静静坐下。
    梅长君也默然地望着自己的书案。
    原来这个方法,是裴夕舟提的,可前世却不为世人所知。其中缘由,无非是王府世子的身份。
    梅长君立刻明白了方才裴夕舟回答前的沉默——他本不该出头。
    裴王爷已经退居王府许久了,不愿涉朝政,更不能涉朝政。
    饶是如此,也时常有人对裴王府虎视眈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裴夕舟被裴王爷严苛以待,所言所行皆无差错,并未真正落入朝臣眼中。
    这不失为一种保护。
    今日之言若是上达天听,便是在皇帝的名册中醒目地勾上了一笔。裴夕舟心思通透,自出生起便在旋涡的中心,应该知道要远避争斗的。
    但他还是说了。
    梅长君对此并不意外。
    她沉默着,在前世与他纷杂如夜下深湖般的回忆中,想起了自初见那年便有的印象。
    无论是暮色茫茫还是风雪连天,他都是暗夜中一抹清正的亮色。
    为民之“正”,从来都在旋涡之内。
    此刻学堂寂静万分。
    众人神色不一。
    恢复平静的郑籍走回堂前,轻巧地揭过了对此事的谈论,开始讲授书中内容。
    下课时辰一到,他连课业都未布置,便匆匆离开,面上是隐隐的激动之色。
    显然是要进宫。
    梅长君望着郑籍快步离去的背影,心中却无由地升起一丝忧虑,收拾书箱的动作也慢了几分。
    众人渐渐离去。
    空寂的学堂响起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打破了梅长君的沉思。
    裴夕舟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低声唤道。
    “长君……”
    第1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一)
    梅长君缓缓抬起眼。
    “不必为我忧心。”
    裴夕舟一袭白衣长身而立,望向她的眸光静如深海。
    “我知道。”梅长君嘴角微弯,“贡书已经到了数日,接下来又是休沐,若你回府后再找路径将办法递上去,估计为时晚矣。”
    她将摊在书案上的册子慢慢合上。“郑先生行色如此匆忙,也是这个原因。”
    裴夕舟认真地点了点头道:“父亲那边……不方便递,江兄他们公务繁忙,离家许久,我也不好托人去兵部寻。”
    “江继盛?”
    “嗯,长君知道他?”
    确实知道,但只知道结局,不知道前尘。
    “听人提起过,他是江渺然的嫡兄,但不知为何没有来书院。”
    梅长君一边说着,一边提着书箱,缓缓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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