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苑挑选出来的孩子并不多,每两人共乘一辆马车,桑泠恰好被分到与梅长君同坐。在她的带动下,两人几番筹谋,重伤逃出,最终被捉了回去,一死一伤。
    四周风雪呼啸。
    寒意渗透五脏六腑,伤口传来的疼痛延绵不绝,愈发剧烈。梅长君强撑着起身,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角滴落,唇畔笑意却未散去。
    “别担心,我只是想起,东侧三里地有一个隐蔽的小木屋……”
    两人互相搀扶着踏过厚厚的积雪,寻到木屋走了进去。呼啸的冷风被隔绝在门外,梅长君从外衫上撕下布条,面容沉静地给两人包扎。
    布条的最后一个结刚刚系好,梅长君的心口传来一阵剧痛。
    是幼时便中的毒被伤势激发了……梅长君立刻明悟过来,从怀中取出一块莹润的玉佩,用力向地板上砸去。
    铛——
    刻着长君二字的玉佩一分为二,断痕恰好从两字正中划过。
    梅长君拾起碎玉,垂眸向玉缝中望去。
    一颗莹白的药丸嵌在玉中。
    “谁能想到……”
    不用揽镜自照,梅长君纤手微抬,指间平稳落下,熟练地描摹着数道自眼角蔓延至右颊的红纹,唇角溢出一丝幽幽远远的叹息。
    谁能想到,她在襁褓之中,便被亲长喂下了可以遮掩容貌的毒药,而唯一的解药恰恰藏在自己仅有的一块玉佩中呢?
    前世回到皇宫后,她已细细地听过此中缘由,说是自己出生之时情势凶险,并没有安然回宫的把握。
    分离之际,便不得不操心她若流落在外,长大后容颜肖母,倾城之色必会引来诸多纷扰。
    便是这样简单的缘由吗?
    梅长君将药丸取出,拈在指尖细细看着,突然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容颜与母后相似之处甚少,与父皇的容貌更是没有半分关联,当时下毒之人倒显得有几分杞人忧天了。
    但无论此毒有何深意,梅长君若不想落得和前世一般的下场,只能在激发初期便将其尽数解去,这样才能避免它与体内的其他毒素相缠。
    她就着雪水,将药丸一服而下。
    休整片刻,梅长君望向桑泠不断渗出血迹的腿:“还能走吗?”
    桑泠双唇紧抿,挣扎地站了起来,全身的重量压在腿上,瞬时传来一阵急剧的疼痛。
    她望向梅长君,摇了摇头,面上神情却十分平静:“勉强能走,但一定会耽误速度。我们本是萍水相逢,逃亡路上幸得长君护我良多,如今形势紧急,你便不要再管我了。”
    桑泠柔和地笑了笑,未等梅长君回答,继续快速说道:“刚才在梅树下,我已将兄长寄来的信和母亲留下的遗物埋好……长君若是愿意,便待安全之后再来取出,也当是全了我最后的念想。”
    多么熟悉的话语。
    梅长君清晰地记得,前世逃亡路上,桑泠被一箭穿心,死前平静而柔和地同自己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又是一样的结局吗?
    两世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梅长君的心却慢慢地静了下来。
    不,不一样了。
    前世两人在梅林中乱逃,不知生路究竟在何方,而此刻的她,心中已有成算。
    “我既带你逃了出来,便不会半途撇下你。”
    梅长君走到桑泠面前,素衣染血,落落而立,笑着伸出了手。
    她右颊的红纹已随着解毒而消散,只余下眼尾一抹飞红。红影灼人,轻轻地烙在了桑泠微热的眸中,她伸手回握,笑容渐渐绽开。
    梅林中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梅长君搀扶着桑泠,一路跌跌撞撞地穿小路逃去。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行路间的震动激起飞雪,刀剑低沉的碰撞声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两个身量娇小的女孩在这风暴前方显得万分渺小,一旦被卷入,便是无尽深渊。
    听着身后的动静,梅长君容色未动,双眸紧紧盯着前方。
    在看见了那株系着黄绸、一侧立着高大玉碑的梅树后,她眸中燃起一丝火光。
    “御封梅树。”
    梅长君回忆起有关这株梅树的消息,脚下步伐却并未变慢。
    前世的她极爱梅花,与裴夕舟成婚不久后,一同来过京郊梅林。
    在与裴夕舟的闲谈间,她偶然得知,京郊梅林虽为胜景,但地势极偏,在未修缮前一向少有勋贵前来赏玩。但在梅长君十一岁那年,有官员发现梅林中有一棵枝条形状腾飞似龙的梅树,便召画师将其画下,呈给天子报了祥瑞。
    见此奇景,帝心甚悦,当即给这颗梅树下了御封,京郊梅林也因此得到了修缮,从人迹罕至的野林渐渐成为世家大族们常游的胜地。
    算算时间,梅林修缮完成之时,恰好在梅长君随墨苑前往京城的前几日。因此,近日虽然天寒地冻,但仍有许多不用上朝的世家子弟们顶着风雪前来赏梅。
    有世家之人,便能求救。
    梅长君掌握着墨苑的诸多隐秘,知道这个组织与当朝首辅牵扯甚深,只要她在众人眼前吐露了部分情况,无论其中是否有首辅一派的人,都能借助朝中的调查,摆脱身后追兵。
    “哪里跑——”
    追兵已至,梅长君却不紧不慢地扶着桑泠靠在玉碑旁,转身回望。
    凶神恶煞的追兵们举起手中刀剑,居高临下地盯着两个女孩。
    梅长君抬眸,姿势似是仰望,但沉静的眼神仿佛在俯视来人。
    “你们是何人?”
    一道慵闲的声音从侧方传来,截断了追兵们的动作。
    追兵们侧身望去,只见数十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小姐们好奇地向这边走来,发问的顾珩走在最前方,一袭广袖长衣,气度卓然。
    “我们……我们……”
    追兵望着顾珩腰间的令牌,支支吾吾了几句。
    “民女有事要奏。”梅长君忍着疼痛与疲累,脑中一根弦仍然紧绷,侧身向顾珩跪去。
    “哦?”顾珩漫不经心地向梅长君望去,“你——”
    他声音一顿。
    梅长君对他的反应有些诧异,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继续向下讲去。
    “等一等。”
    顾珩快步走至梅长君的身前,恰好挡住了后面十几个世家子弟们好奇的视线。
    “珩兄,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珩并未回头,向后挥了挥手,淡笑地应了一声:“京郊常事,强抢民女罢了。”
    他冷冷地瞟了追兵们一眼,随意地理了理腰间的令牌,然后伸出手来将梅长君扶起。
    长跪乍起,近乎脱力的梅长君借着顾珩的力量起身,却险些向前栽去。
    “小心。”
    耳畔传来顾珩明显放柔的声音。
    梅长君撑着一口气站定,挣扎出一缕清明,微微抬眸望向眼前人。
    君子翩翩,风流飒然,长而微卷的睫毛半掩着桃花眸,不经意间总透出几分肆意。此等品貌,若见过一面,定会给人留下一些印象,但梅长君仔细回忆,确信自己前世从未见到他的身影。
    “在下顾珩,家父兵部尚书。姑娘有伤在身,不如先去顾府休整一番,再做打算。”
    顾尚书……未来的浙直总督顾宪?
    梅长君再次抬起头,方觉顾珩与顾宪确有几分相似。
    她认识顾总督。
    前世,回宫后的梅长君与皇弟谈论朝政时,总会提到这位立身清正、贤名远播的老臣。历经两朝,三起三落,却从未变过一颗为国为民的初心。
    但是,那时的他家中并无后辈?
    梅长君对顾珩这位未来的总督之子没有任何印象,只是清晰地记得顾总督的坎坷仕途以及他与沈首辅的恩怨纠缠。
    “多谢顾公子。”
    梅长君并未犹疑,牵过靠在玉碑旁的桑泠,向顾珩微微一礼。
    她心中明白,顾珩明显是见到了自己的容貌才有了这般反应。虽是意料之外的缘由,但仍达到了梅长君想要的结果。以顾府的势力与立场,定能帮她和桑泠摆脱沈首辅控制下的墨苑。
    “两位姑娘先在马车中稍坐,我处理好一些事情便赶来汇合。”
    梅长君将追兵们隐含恭肃的神情尽收眼底,低低应了一声,扶着桑泠向侧方走去。
    两人坐定后,顾府的马车辘辘拐过几条修缮好的官道,停在几株较为稀疏的梅树旁等待。
    桑泠已疼得睡去,温暖的车室内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隐传来风的呼啸。
    梅长君静静靠着车壁,刚想梳理今日种种,思绪便被外间熟悉的碎碎念搅散。
    “世子披上披风吧……梅林本就寒凉,此间风又极大,您若是病了,再被王爷知道来了京郊,回到裴府后想必又免不了罚。”
    梅长君眸光微动,手指在不经意间探向车帘,却在即将掀开时停了下来。
    素手收回,一阵寒风却打着卷,将马车前方的垂帘吹开了一角。
    冷风猝不及防地撞入车室,又自梅长君的心头轻轻划过。
    月白直裰,鸦青薄氅,略显瘦削的少年背影已有了几分梅长君熟悉的清冷。
    她突然怔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扶着车帘。
    “去岁一冬无雪,今年怕是虫蝗大作,百姓饥馑临头。钦天监监正尸骨未寒,沈首辅一众只顾向天子认罪,直言罪在臣工。”
    裴夕舟望着梅稍上莹白的雪粒,声音染着一丝霜意。
    “如今雪落,又有梅树祥瑞作衬,众臣纷纷颂圣,仿佛前些月的一切都为幻影。可宫内一向开支无度,官府仍旧贪墨横行,逐渐沸腾的民怨又岂是一场落雪能够压制的。”
    裴夕舟负手立在梅树下,凛冽如刀的风仿佛傍他而起。
    马车与他隔得不远,梅长君仿佛能感觉到裴夕舟说话时喉间轻微的震动。
    “世子说得这些我可不懂,但您心系百姓,好歹也先惜一惜自己的身子,便随云亭回府去吧。王爷更是一贯不喜欢您讲这些,若是被有心人听到……”
    梅长君不禁有些失笑。
    裴夕舟喜静,近身随侍中,只有云亭总是管不住嘴,日日在他身旁念叨。
    原来少年时便是如此……梅长君暗暗想着,正准备放下帘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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