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妤仪轻嗯一声,并不意外。
    说白了这个吴贡生跟陛下差不多岁数,哪怕是?再才华横溢,也终究是?个寒门子弟,没有几年的历练和实打实的功绩根本不可能跻身?权贵之?流。
    江相?自己虽不是?什么豪门世族,却格外看?重门第之?别?,如今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后更是?如此。
    季浓又道:“其二,是?你那个驸马。”
    元妤仪微怔,下意识道:“他怎么了?”
    季浓脸上的表情却说不上有多轻松,似乎在斟酌言辞,但她在北疆军营待了两?年,性情直爽,军人传消息最忌拐弯抹角。
    她格外为难,最后也顾不上委婉,索性全说了出来。
    “今日早朝,江相?并其他几个朝臣公然请奏,道兖州灾情刻不容缓,望陛下尽早处理,以免酿成大祸,陛下以邸报未至为由,宣布明日再议。”
    季浓话音一顿,苦笑一声,“可巧,陛下刚打算说退朝,兖州的邸报就?在琼正门截下,三?哥哥一直守在宫门,最后只好亲手呈上。”
    “江相?见此,气焰愈盛,搬出大晟历朝历代的先祖,宣称陛下要做个仁君,江相?大女?婿刘宜甚至公然撞柱,幸而?三?哥哥及时将其拦下,可江相?一党始终不肯松口。”
    季浓顿了一顿,抬眸果?然看?到元妤仪彷佛覆了层阴霾的脸色。
    元妤仪垂下的手指下意识攥紧椅边。
    “我们这位丞相?大人还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兖州若真有灾情,又何必非等到春闱之?后一切稳定下来才报,恐怕□□,而?是?人祸吧。”
    季浓沉默片刻,道:“可邸报已经被当众传阅过,陛下不能再推诿,倘若江相?借此发难,只怕正中他们下怀。”
    说了这许多,元妤仪依旧没明白这是?如何同?谢洵扯上关系的,便问:“江相?斗法,干驸马何事?”
    季浓生了双锐利的丹凤眼,以往总习惯直视旁人的目光,只是?现在却捏着茶盏低下头小啜一口,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陛下被江相?掣肘,满朝文武要么赞成江丞相?一党的提议,要么就?像卫老尚书那般反对,却提不出更有力的法子,眼见就?要答应,驸马原本没说话,却在最后一刻拦下了。”
    她终于抬起头,从对面?坐到元妤仪身?边,挽住她纤细的小臂。
    “说起来你家郎君也是?有勇有谋,满朝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人。”
    “他主动向陛下请缨前往兖州,查探旱灾情况和百姓如今的生活状况,又说历朝历代以来,赋税均是?大事,不可妄动,否则难保国祚稳定,将江丞相?用来指责陛下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季浓说到这里,脸上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可是?元妤仪的表情却依旧沉重,立时嗅出那股不一样的气味,追问道。
    “既是?派个官员就?能解决的事情,又何必扯到最后,靠谢洵出言解围?而?且江丞相?这次显然有备而?来,怎会这般轻易答应赋税增减暂且搁置的请求?”
    季浓扁了扁嘴,垂着头没答。
    元妤仪只是?不喜朝廷中为了权势你来我往的争斗,可这并不代表她是?一个蠢到可以任人戏弄的公主。
    尤其是?在见到这群别?有用心的朝臣真面?目之?后,她更不会轻易相?信他们筹谋这许多,最后会轻易将其拱手让人。
    “阿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瞒着我?”
    虽是?个问句,语调却极为肯定,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季浓纠结之?后还是?和盘托出,轻声道:“是?表哥让我先瞒着你的。”
    她轻叹一口气,“你不是?想知道为何只有你家郎君应下这桩差事么?”
    “自然是?那邸报上的内容极为可怖,千里土地?龟裂,百姓吃不饱饭,甚至买卖起了女?人和孩子,只为了换两?斤糙米果?腹。”
    易子而?食,路边白骨堆积成山,朝中剩余一半中立的墙头草过惯了好日子,已经许久未曾听过这样的人间惨状,怎么可能主动揽这个苦差事。
    倒也有零星几个愿意去的人,却都被江相?反驳回来,他们都在自己的官位上经营许久,最熟悉手上的公务,此番主动请缨,朝中也没有空余的人可以补缺。
    赈灾刻不容缓,哪里能这般拖延?
    江相?最后提出前去赈灾的人,正是?自己刚才要撞柱的大女?婿刘宜,理由听起来同?样让人无法拒绝。
    一是?刘宜甘愿为了兖州受苦的百姓舍命提议,说明他心中有百姓;
    二是?刘宜自从当年被靖阳公主处罚之?后,在礼部一退再退,最后领了礼部令史一职,掌文书的官职一向清闲,他自然是?不二人选。
    可这样道貌岸然的理由背后,真正的目的同?样昭然若揭。
    官员之?间沆瀣一气,开了减税的先风,届时赈灾的款项和钱粮究竟能不能落在实处,谁能保证呢?
    季浓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又道:“暂代驸马职务的,正是?给你们证婚的方大人,他前不久才调任工部,对礼部的公务也熟悉,能帮衬一二。”
    “总之?,你家郎君他言之?凿凿,江相?未曾寻到错处,只好松口应下来。”
    元妤仪眉间的愁绪却更浓,浑身?彷佛脱了力,只觉得心中彷佛空了一块。
    纵使季浓只说了个大概,她也能猜到当时的情形,谢洵既然一开始没有打断江丞相?,想来是?不打算搅和进这摊浑水,抑或是?想等着旁人来破此局。
    却没想到,最后无一人可用。
    最初的沉默,恐怕是?还记着她上次说过的话吧,她怀疑他的忠心,因此他开始藏拙,尽量避免短时间内升迁过快的情况。
    可是?现在终究还是?打破了这样的想法,倘若他再瞻前顾后,江相?真的派了刘宜前去,事情的发展将不再由景和帝控制。
    季浓瞥见她脸色苍白,心中也不免担忧,遂道:“早知你这样记挂他,我无论如何也要听表哥的,将这事瞒下来。”
    元妤仪摇了摇头,“你又能瞒几时?”
    少?女?的话音一顿,勉强扯了扯嘴角,“况且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下值回来,谢洵也会告诉我的。”
    季浓一噎。
    元妤仪知道,谢洵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她。
    两?人才撕破那层如幻影般的纱,倘若他真的在乎她这个公主的想法,就?一定会说出来。
    若是?他也选择了隐瞒,元妤仪又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第一反应一定是?谢洵想要迅速获得功绩傍身?,才会不顾危险前去赈灾。
    “不对。”
    “此次赈灾若真如兖州邸报上所说的那般严重,想来陛下也要撰写罪己诏,江相?铁了心要插手,他提出另一个跟随的人是?谁,刘宜么?”
    季浓微愣,知道一点都瞒不住,敛眸道:“是?河西禹州的肃王。”
    元妤仪猛地?起身?,眼里是?遮掩不住的错愕。
    肃王是?皇族旁支的子嗣,也是?父皇亲封的郡王,早年在跟北疆打仗时中了对方的奸计,所率的五万精锐部队最后仅存不到百人,他自己也跛了一只脚。
    虽说最后他也斩杀了敌军首领,可这样惨重的损失已然酿成,然而?父皇终究不忍,留了这个堂弟一命,肃王也离开京城,自请前往河西禹州。
    三?年前景和帝登基时,肃王还表示臣服顺从,怎么这才三?年过去,也按捺不住滋生的野心?
    元妤仪咬牙斥道:“忘恩负义。”
    此去兖州,若成自然是?举世之?功,千古流芳,肃王若是?前往,无论做了多少?,落在天下百姓眼里便是?心怀万民?。
    时间久了,这样的舆论稍稍酝酿,便会造成不可估计的后果?。
    少?帝和一个正当壮年的藩王,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
    季浓明白她心中的怒气,忙轻拍了拍她微颤的脊背,劝道:“阿妤你莫慌,三?哥哥也在宫中,定会斡旋此事,再不济他也可以跟着驸马去兖州。”
    元妤仪强撑着镇定,只是?无奈地?凝望着季浓的眼睛,“祁三?终究只是?公府世子,又常年待在通辽二州,虽有战功却无声势,难与肃王相?论。”
    季浓也知道这件事棘手,心里恨极了狼狈为奸的江丞相?和肃王,只暗骂他们无耻至极。
    元妤仪却下定了主意,朝内室走去,沉声唤道:“绀云,进来替我梳妆更衣。”
    季浓满脸诧异,撩开珠帘望着义无反顾的少?女?,语调惊愕,“你要进宫?”
    少?女?纤白的手指落在衔凤赤金步摇上,抚摸着上面?凸起的凤纹,郑重地?点头,“此事只有我可以。”
    只有她的身?份远在肃王之?上。
    尊贵,而?无可指摘。
    季浓眼底已经蕴起一汪泪,“万一真如邸报所言,食死人、肉白骨,官员上下沆瀣一气,那就?是?人间地?狱,殿下前去,便有万分的危险。”
    绀云已经进来替她梳发。
    元妤仪闻言,眼中却无甚波澜,只是?无奈道:“我不去,此事交予肃王,又何尝不是?自掘坟墓呢?”
    季浓的一弯远山眉越皱越紧,又不死心地?劝道:“我瞧着你家郎君不像腹中空无一物的草包,瞧着也是?能担事的,让他自己去,你就?好好留在上京不行吗?”
    元妤仪指尖微凉,听她说完这话神情一僵,旋即想到了一个滴水不露的解释。
    “驸马对我未生反心,若是?旁人挑拨离间才更糟;何况我去了才能真正代表陛下,阿澄登基三?年,也确实需要这个机会安抚民?心。”
    季浓放下珠帘,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珠,想说的话都堵在嘴边,沉默着走了出去。
    元妤仪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少?女?明艳的脸难掩愁色,轻叹一口气,一言未发。
    她从来都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谢洵始终记着她的话,已经做得极好,最后是?为了抗衡江相?才主动请缨前往兖州,他心如磐石,自己又怎能在此刻撇下他。
    走一步看?一步,他此刻对她、对景和帝的忠心不假,她便也回馈以同?等的心意。
    管它龙潭虎穴,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
    章和殿中。
    江相?侃侃而?谈,“自古以来,凡地?方发生天灾,中央无不派遣官员;今岁兖州旱灾这样严重,更要彰显朝廷的重视,依老臣看?,河西禹州与兖州离得不远,肃王殿下便是?最好抚慰民?心的人选啊。”
    殿中只有几个朝中的肱骨之?臣,闻言皆面?面?相?觑,并未急着开口。
    卫老尚书重重咳了两?声,冷讽道:“江相?此言差矣,肃王乃一藩王,何况身?上背着前朝重罪,怎能代表陛下前去呢?”
    江相?白了他一眼,拱手对坐在龙椅上的景和帝道:“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君者更不会拘泥于往日的罪名,起用肃王,更能彰显陛下胸怀宽广,不是?么?”
    两?个老者唇枪舌战一通,最终还是?没有定论。
    江相?冷笑一声,干脆扯破脸道:“既然卫老觉得本官的提议不可,那您不妨找个更合适的人选。”
    卫老尚书心一横,恨不得提自己的名字,如鹰隼般的眸中淬着不甘。
    江丞相?又将目光放在站在一边的谢洵身?上,见他同?样面?色平静,毫无打断的意思,心中气焰更盛,自然也没注意到景和帝身?旁的祥禄从后殿进来,附耳低语几句。
    自从谢洵入仕,分明职位不高,胆子却不小,次次与他分庭抗礼,丝毫不见怯懦。
    饶是?他这个丞相?,也在这个驸马手里吃过几次亏,现在可算是?让江相?逮到了出气的机会,语调越来越激昂。
    “陛下,君舟民?水,不能不重视,唯有顺水而?行,顺应民?意,才能共创天下海晏河清,才能不辜负先帝的期望啊!若有其他皇子代替陛下前去稳定民?心也可,只是?先帝子嗣稀薄,将此事交予肃王殿下,才更是?万全之?策,陛下觉得呢?”
    方才一直沉默的景和帝却点头道:“江爱卿此言甚是?有理。”
    江丞相?脸上有些愕然,似乎不敢相?信皇帝这般轻松地?答应下来,旋即反应过来,几乎立刻要跪地?叩谢君恩。
    然景和帝还没等他谢恩,又对站在身?边的祥禄道:“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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