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妤仪轻笑一声,站起身隔着门扇道:“那驸马想?不想?要这样的金尊玉贵呢?”
    万人之上的地?位和尊荣,他不想?要吗?
    站在门外的青年有些愕然,显然听出她话中的不屑,面?色凝重,沉声道:“臣绝无此意。”
    少女手中捏着一个?香囊,片刻才?轻嗯一声,但谢洵却很清楚,她心中郁气分明未散。
    元妤仪脑海中回荡着白日里宋内监的话,情至浓时,裴皇后与敬武帝同榻而眠时,是否也是这般信誓旦旦呢?
    但还好,她与谢洵尚未走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其?一驸马与宣宁侯之间隔阂未消;其?二自然是她并未到用情至深的程度。
    反正日久天长?,时间久了自然知道驸马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父皇母后是这般过来的,她自然也可?以,一点点考验,凡事?不急,方能始终留有后退的余地?。
    谢洵与谢家一日不断,元妤仪身为公主,便不得不忌惮他身后的陈郡世家,若是重蹈当年河东裴氏逼宫谋反的覆辙,一切都?会失控。
    其?中的分寸感最难把控。
    门外响起青年的声音,“殿下说?到底还是不相信臣,是么。”
    谢二公子心绪九转,只需一句话自然能揣测到元妤仪现在的想?法?,他失了以往的运筹帷幄,追问道:“殿下到底要臣如何做呢?可?否透露一二。”
    谢洵从前自诩无情无义,永远不会被情绪左右,现在却怎么也无法?冷静,更无法?置身事?外。
    他的一切想?法?都?在颠覆。
    但谢洵比谁都?明白,信任二字说?的简单,真正做起来却最艰难,因此对元妤仪的质疑,他又不能指责。
    最初,不信任的人其?实是他。
    公主一向心善,现在只不过开始反思从前的做法?罢了,他又怎么好去?质问。
    明知她现在的做法?最符合他最初的想?法?,可?是谢洵心头却依旧泛起一股细微的苦涩,他明白三言两语根本无法?打消公主对他的质疑。
    元妤仪将香囊重新搁在梳妆台的匣子里,身子僵直,彷佛被冷白的月光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她的印象中,谢衡璋待人始终疏离有礼,更不会主动询问他人,恨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方才?却显然失了分寸。
    元妤仪的心中宛如一团乱麻,她只知道自己现在需要冷静,方才?对驸马出言不逊已经有些迁怒,在一切未有定论之前,她不该这样。
    遂少女的声音稍稍削弱了之前的冷硬讽刺,“抱歉,本宫不知。”
    “殿下,”谢洵的声音越来越低,“您是因为臣升任四品才?心有顾忌的吧。”
    他能在宣宁侯府那样鱼起鹅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欢迎加入龙混杂的环境中活下来,自然不是傻子,公主的情绪变得突然,再一一排除今日发生过的事?,很容易便能猜到是因何不悦。
    元妤仪正要下意识开口反驳,青年又自顾自接话,“您希望臣爬得高,却又忌惮臣功高震主,毕竟臣身上还流着一半谢家的血,世家子可?以优秀,却不能成为皇帝身边唯一可?用的人。”
    “倘若世家子弟取得了不可?替代的成就,陈郡谢氏一家独大,野心便会日益增长?,所?以您担心我会成为那个?鼓动谢家的人,您担心我会对陛下不利。”
    显然他情绪不稳,说?到最后甚至忽视了一向挂在嘴边的谦称。
    元妤仪的手落在屏风上,只觉得浑身发冷,眉尖微蹙,堵在嘴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毕竟谢洵所?言,均为事?实。
    门外的身影依旧立在原地?,天气渐渐回温,窗纱也替换成了质地?轻薄的料子,青年的身影落在窗纱上,只勾勒出他半垂的头,和清瘦笔直的脊背。
    少女站在一边,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可?她无比清楚,这就是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只要一日不能得到根本上的解决,那就一日会成为卷土重来的刺。
    可?惜人心隔肚皮,又怎是一两日可?以断定的呢?
    十年的相携相伴,裴皇后尚且能够出卖自己的夫君,又罔论是只认识了不到半载的她和谢洵呢?
    元妤仪不知道也不敢赌,自己会是那个?可?以值得谢洵抛下唾手可?得的权势,而誓死追随、不曾变心的人,更何况这样的赌约还牵连着皇弟。
    最后她干脆心一横,坦然开口。
    “是,本宫的确不知在谢家蒸蒸日上的情况下,该如何将全副身心交托给驸马;人心易变,若驸马当真对本宫忠心不二,其?实已经清楚怎么做了,不是么?”
    其?实一直悬在元妤仪心里的还有前几日朝廷发生的另一件事?,因谢洵春闱有功,被升任四品;
    宣宁侯趁热打铁,多次请求自己的嫡长?子谢陵荫官侍御史,虽是从六品,却专掌监察,举劾案章,官位虽卑,却掌实权。
    元妤仪也能明白宣宁侯和王夫人为何突然降下身价,愿意替儿子谋这个?职位,无非是看见谢洵也是从五品官积攒实绩逐渐升任,现在生了急功近利之心。
    偏偏世家荫官一项从古皆有,景和帝无法?推辞,朝中其?他职位又难以改变,拖了两天只好应下宣宁侯的请求。
    这让元妤仪看见了这诸多世家积攒百年的坏处,长?久以来皇室对他们?视而不见,世家子弟又有优先入学入仕的特权,这就难免滋生贪心。
    贪心不足蛇吞象,千里之堤尚且毁于蚁穴,想?到旧事?,元妤仪不得不防。
    谢洵听完她的话,久久无言,瓷碗里的粥渐渐凝固,冷意传到掌心,月光罩在如孤竹一般挺拔的青年身上,更添几分落寞。
    人心易变,这也是他从前笃信的道理?,如今这句话经由元妤仪说?出来,谢衡璋的心口却彷佛被人用看不见的丝绳绞紧。
    竟是这样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那道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谢洵的声音低不可?闻,“臣知道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元妤仪推开半扇门,动作极轻,只留一条缝。
    青年的步伐很快,一个?愣神已经走上影影绰绰、花枝葳蕤的抄手游廊,再看不见那道熟悉的背影。
    少女将门彻底推开,沁着寒意的月光慷慨洒下,低沉的夜幕几乎要将整座府邸吞噬。
    倘若谢洵对她别无二心,今日便是她言行刻薄;
    可?倘若谢洵真的同谢家有丝毫利益牵扯,那她今日所?作所?为便不过分。
    谁都?没有错,怪就怪在她与谢衡璋都?是天地?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没有预知未来的本事?,也没有翻云覆雨的能力。
    一对普通人,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依靠漫长?的时间,揣摩彼此的真心假意。
    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惨白的月色下,少女一头乌发染上银色月光,澄澈的凤眸中满是不安,在无边的寂静中她喃喃自语。
    “谢衡璋,你会让我失望吗?”
    第29章 风波
    自这次风波过后, 两人又变成了真正相敬如宾的关系,谁也没有刻意躲避谁,无意见到后还会点头示意, 只不过见到的次数少之又少罢了。
    在其他人看来不过是两人之间的话说的少?了些,可其中的纠结,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谢洵一如既往的上朝,他初任礼部侍郎, 虽有卫老尚书照拂,可到底只有自己解决几件棘手的事情后, 才能真正坐稳礼部, 否则镇不住其他想要挑刺的官员。
    先前在翰林院披星戴月,如今换到了礼部, 情况却没变。
    为了不打扰公主, 也为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他差岁阑在公主府的书房里安置了一张木榻。
    元妤仪在府中也并未闲着, 她将上次春闱名录看?了几遍,挑出了几个需要重点关注的人, 其中第一个便是?兖州的吴佑承。
    安国公府密不透风, 都是?可靠之?人, 是?以元妤仪寻了祁庭, 将调查吴佑承背景一事交予了他手下的暗卫。
    此人年纪不大却颇有才气, 元妤仪未曾与他见过面?,担心吴佑承是?旁人派来的探子,难免考虑的多些。
    ......
    正至午时, 天光大亮。
    元妤仪正靠在正厅的书架边看?元澄昨夜遣人送出来的奏折, 这道奏折是?江丞相?亲笔所书,其内容倒是?跟从前提高赋税的几项不一样。
    今岁兖州大旱, 江丞相?请求削减兖州的赋税,而?其他没有发生旱灾的地?方都照常缴税,以此来减轻兖州的旱情损失。
    奏折语气谦逊,江相?往日的傲气一扫而?空,任谁来看?都只会夸赞这是?拳拳爱国爱民?之?心,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正是?因为挑不出半点错处,才是?最大的危险。
    无利不起早,元妤仪和景和帝自然不相?信江相?会有这样的好心,毕竟前不久他还在朝上公然提起要增加各地?赋税充实国库,这么快就?变了主意必然藏着猫腻。
    元妤仪继续往后翻了翻,果?然找到夹在里面?的半张纸,上面?是?元澄辛辣的批语。
    匆匆看?完,少?女?往青花茶盅里倒了杯茶,将那张纸撕碎浸湿,上面?的墨迹氤氲成一团,再也看?不清,她这才放心。
    当今掌管兖州的依旧是?江相?的侄子,多年前被卷入一桩贪污风波,却被父皇压下,最后被证明清白的江节度使,江长?丘。
    只是?另一家仗义执言的大臣就?显得不那么幸运。
    元妤仪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
    多次替兖州百姓上奏的陆祭酒还没等到兖州案结束,就?被冠以贪墨之?罪,落得个凄凉的结局。
    此刻元妤仪心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连陆祭酒都不知道的,那个还活在世上的外孙,谢洵。
    她派沈清多次辗转,甚至动用了母族的暗网,才打听到其中隐秘。
    却不清楚谢洵对自己的身?世又知道多少?,他的母亲,当年陆家的二小姐又是?否刻意隐瞒这些仇恨。
    因此,就?算她知道也只能藏在心里,不能直言;当年的事没有直接证据,人证物证均不全,倘若她这时候将一切和盘托出,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元妤仪脑海中被江陆两?家的事占据,彷佛陷入了一个硕大的谜团之?中。
    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被这些前尘往事牵着走,而?是?需要让江丞相?的如意算盘打空。
    兖州那边的邸报还在路上,如今江丞相?的话无非是?一家之?言,可他在朝中又树大根深,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只能跟他打太极。
    节度使是?江家人,那邸报上的内容也不可全信,正是?进退两?难之?际。
    倘若不答应减税,江相?必然会以此作筏子,攻讦景和帝不够宽仁;可若是?答应了他,其他几州难免不会生出不臣之?心。
    需得从头考量,想一个万全的法子才好。
    正在元妤仪为难之?际,院中响起一声清脆的“殿下!”
    来者一袭淡青色对襟长?袍,腰间的软剑外裹了条天青双环如意绦,额间依旧系着那条狭长?的小麦粒抹额。
    鎏华院伺候的侍女?均候在廊下,旁人不会这样大大咧咧地?过来,是?以正厅并未关门。
    季浓步履生风,几步到了门口,也不见外,径直坐在元妤仪对面?的圈椅上,连喝了两?盏茶才喘匀呼吸。
    元妤仪看?见她额上的细小汗珠,关切问道:“你是?骑马赶过来的?怎得这般着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季浓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次却没急着喝,而?是?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阿妤,我这次来是?有两?件事告诉你。”
    “其一是?你托三?哥哥查的事,吴贡生家世清白,无甚背景,三?哥哥还让我转告殿下,因吴佑承年纪尚小,又是?寒门,所以江相?并未将手伸到他身?上,此人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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