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们都是大财主,坐得起,我们这些空一天就得饿一天!”
    张赐见说不通,赶紧和四大鱼商躲进门里,蒋鱼头稍一迟,后襟就被人扯住,他忙用力挣脱,钻进门去,门仆慌忙把门关死。
    “这一整天,你躲到哪里去了?”张赐转身怒问,目光冷劈向蒋鱼头。
    “我……”
    魏猪倌急急忙忙去见行首魏铮。
    天黑后,他带着仆役将那几百头猪押到杀猪巷。今天猪数量不及平日十分之一,他只能照减下来,分给各家屠户。屠户们都是预交了钱的,量少这么多,自然都大不乐意,吵吵嚷嚷了半个多时辰。魏猪倌解释得喉咙都要着火,也没人听得进去,他只得瞅个空子,骑上驴子飞快逃开。
    魏猪倌今年四十七岁,他原是蜀地盐矿上的矿工,因是行首魏铮的远房侄子,沾了些亲,才被带携到这汴京城。当年在盐矿,一年最多挣四五十贯。那时他想着若是一年能挣一百贯,那就是活在天上了。可是到了京城一看,一年百贯,在这里只是饿不死的穷汉。像他的叔父魏铮,为叔祖备了一口棺木就是一百贯,添了匹马也是一百贯,今春给妻妾各置了两套春服,每套也是一百多贯。而他,替叔父收猪,每个月八贯钱,一年也近百贯,但能值什么?一家五口,除去赁房钱,也只是每顿都能见荤而已。这还是沾了身在猪行的光。像羊肉,贵一些,一年便吃不上几顿。
    到了这个年纪,他也没有多余念头,只想着安安稳稳把这差事做下去。一对儿女眼看要到婚配的年纪,好在已经分别和果行、鞋行的两个经纪定了亲,大家门户都差不多,于奁妆聘资上,私底下已经说好,互不为难。不过就算这样,一个至少也得五十贯,才勉强算像个人样。来京城二十多年,他一共也才积攒了八十贯钱,还少二十贯,一直在为这犯愁。
    这种时候,偏偏遇上这样的事。一想到要见叔父,他就满心地怕。叔父虽然是猪行行首,却生得干干瘦瘦,为人又冷利刻薄,丝毫错都容不得。而且脾性越老越凶,连婶娘在他面前都不敢多言一个字。这事该怎么交代?
    他来到叔父宅前,下了驴子,拴在门边,犹豫了半晌,才抬腿进门,看门的仆人见是他,小声问候了一句。在这宅里,谁都不敢高声。他点点头,小心走进去。宅子不宽,但很深,有七进院落。这时天已全黑,前庭黑漆漆没点灯,第二层院子正屋里才透出些灯光。他放轻脚步,穿过前堂,来到第二层庭院,扑鼻先闻到一股香气,肉香、油香、菜香,他不禁大大咽了口口水,今天遇到这事,忙乱得一直没顾上吃饭。
    正屋里烧着几对高烛,很亮堂,那张黑漆大桌上摆了十几样菜,魏铮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两个小妾站在他身边静悄悄服侍着。
    魏铮正夹了一筷子鹿脯放进嘴里,他一直爱独自慢慢进餐,虽已六十多岁,牙却坚牢,咬得嘎吱嘎吱响。
    魏猪倌知道叔父吃饭时最恨有响动,便站在院子里不敢进去。
    “大辛吗?”叔父忽然高声问道。
    “叔父……是我。”他惊了一跳,黑暗中叔父怎么瞧见的?忙快步走到门边。
    “这么大的事,不赶紧来报,瘟死在城外了?”
    “叔父,”他一愣,“您已经知道了?”
    “找两个人,把那个姓冯的瘟崽子给我绑来!”
    “冯宝?”
    “还不快去!”
    “是!”
    邱迁又赶到甕市子街横巷,楚三官躲在街边那棵大柳树下等他。邱迁看他那副轻滑样儿,又有些不放心:“你先等等,我去姐夫那里说一声。”
    他骑驴先进巷子来到姐姐家,家里仍只有小茗一个人,其他人一个都没回来,什么信儿也没有。他叹了口气,找人要紧,只得信一回楚三官了。他回到巷口,叫楚三官一起进到旁边一间茶肆,茶肆主人和冯赛往来亲熟,邱迁也常和他打招呼,知道店主为人忠厚,便从袋里取出回家时写好的契书:“崔伯伯,我和这位楚三官人有桩交易,能否请你做个中人证见?”
    崔店主一看楚三官,顿时露出犹疑,给邱迁递话:“什么交易?现今人心浮乱,买卖不好做,当心为上。”
    “嗯,多谢崔伯伯提醒,不过这事已经说好了。”邱迁将契书递过去。
    “寻冯三郎?对啊,我也有几天没见到他了。他怎么了?不过,寻个人要二十贯?”崔店主连声问起来。
    “老崔,说那么多做什么?”楚三官不耐烦了,“你愿意就做,不愿做,我们找其他人去!”
    “崔伯伯,我有件极紧急的事要寻见三哥,等不得。”邱迁忙解释。
    “你当真想好了?”
    “嗯。”
    “那我也不好多说了。”
    邱迁和楚三官分别签了字,崔店主最后才皱着眉签了。邱迁收好契书,这才从驴子上取下两大袋铜钱,一共十六贯。其中六贯是去舅舅那里借的,他舅舅王百祥知道他素来沉稳规矩,不乱使钱,两家也时常互相周转银钱,没多问就取给了他。邱迁又回家谎称找见矾了,将那十贯钱也搬了出来。
    “没有假钱吧?”楚三官把钱袋放到地上,欢喜打开查数。
    “放心。都是自家用的钱。”
    “你在这里等等,我把钱先放回去,然后再陪你去找冯宝。”
    一袋钱有三四十斤,楚三官费力拎起来,摇摇荡荡走进街对角自家的药铺。半晌,才拿了块麦糕边咬边晃了出来:“咱们先去桑家瓦子,他常日都在那里头混。”
    冯赛一直在吴蒙别宅的对面守候着。
    他和崔豪时而在一处,时而分开,不过都躲在暗影里。站累了就靠墙坐一会儿。一直到后半夜,都没见人来。崔豪看着还成,他却疲乏之极,几次险些睡过去。这些年,他周旋于富商大贾之间,只靠言语吃饭,哪里受过这种累?但除了守在这里,他也再想不出找见妻女的其他办法。
    难道是我们在这里被发觉了?应该不会。难道是送到吴蒙本宅去了?为防这一着,他已经让刘八和耿五去那边守着了。不过吴蒙应该不会这么没成算,敢把碧拂直接送到自己本宅里,更不必说邱菡母女三个。或者说,谭力本就没打算把邱菡母女送到吴蒙这里?但他和我无冤无仇,又比我富得多,若不是要陷害吴蒙,何必要绑架我妻女?难道绑架者不是谭力?除此之外,还会是谁?
    他越想越乱,越来越没有头绪。
    箱子盖忽然打开,那个猩猩一样的黑壮汉站在外面,俯身一把攥住邱菡的胳膊,把她抓了起来。随后将玲儿和珑儿也从藤箱里拎了出来,替她们母女解开了勒在嘴上的布条、绑住双手的绳索。柳碧拂已在屋里,绳索也已解开,正呆坐在床边。
    邱菡赶忙一连声地问和求:“你们想做什么?你们要抓,就抓我,把我两个女儿放回去!”
    那黑大汉却像是没听见,只漠然看了一眼,拎起那个大藤箱走出门去,从外面将门锁上了。两个女儿忙扑到邱菡的怀里,邱菡搂紧女儿,四处一看,身在一间小屋,四周墙上糊着白纸,靠里一张大木床。此外,屋中只有一张圆桌、四个绣墩。桌上一套红瓷茶具,点着一盏油灯。器物床褥看着都精贵,只是屋里有些憋闷,让人气窒。
    刚才她们母女在那个场院没能逃成,又被绑起来丢进大藤箱里,搬上了车,一路晃荡来到这里。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做什么,她一阵慌怕,又看了一眼柳碧拂,柳碧拂仍是那副全然听命的清冷样儿。邱菡想起刚才在炭院里丢下她不管,心里一阵不自在。
    柳碧拂碰到她的目光,轻轻站了起来,轻声道:“姐姐,坐一坐吧。”
    第十二章
    开封府、暗室、瓦子
    未有危人之亲,而人不危其亲者也;
    害人之身,而人不害其身者也。
    ——司马光
    “你是冯赛?”
    “是。”
    “你得跟我去开封府衙,有官司。这是传票。”
    “什么官司?”
    “去了就知。”
    “能否容在下进去换件衣裳?”
    “推官大人严命,即刻就得去。”
    冯赛昨晚在吴蒙别宅外面蹲守一整夜,弄得一脸灰、满身土,这些年他从来没这么邋遢不整过。清早赶回家来看,却见这个公差守在门外,听他这么说,只得重新上马。仆人阿山夫妇和阿娴、小茗听到声音,一起跑了出来,都一脸惊惶。
    “她们可回来了?”冯赛忙问。
    “没有。三相公也没见人。”阿山苦着脸。
    “你们看好家。”
    “快走!”那个公差也上了马。
    冯赛只得随着他快马向内城赶去。这个公差骑了马,看来事情真的紧急。但会是什么官司?难道是炭的事?臧齐昨晚并没把炭运到宫里?话已经说明,他应该不敢啊。冯赛暗暗懊悔,昨天该看着他把炭运过去。
    昨晚蹲守在吴蒙别宅那里,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天刚亮,崔豪另去寻了三个会拳脚枪棒的力夫朋友,分别挑个挑子,装作卖菜蔬、果子的,在那里继续监守。他们几个回去睡觉。冯赛又疲又困又焦闷,看来是自己估计错了,邱菡母女和碧拂是否被谭力劫走、是否会送到吴蒙别宅,都成了疑问。这里不知又摊上什么官司,祸事连连,这是怎么了?
    他心里焦苦无比,跟着那公差由梁门进到内城,向南沿太平兴国大街奔到开封府衙。府衙分左右厅,他们赶到左厅,门吏见到他们两个,远远就叫道:“快些!推官大人已经催了几道了!”冯赛忙跳下马,将马拴在街边马柱上,跟着那公差急步进门,穿过庭院走向公堂。
    这里冯赛来过许多次,早已熟稔。公堂高阔巍然,自五代沿用至今,已近二百年,虽然修缮过许多回,看着却仍十分古旧。顶瓦是新换的,墙砖泥灰却布满雨痕苔迹,椽梁也已有些朽裂,布满蛀洞。太阳才升起,只斜照到门里一小块地,公堂内有些郁暗。二百年是非曲直,似乎化作一股肃然之气,渗满每一砖、每一椽,除了皇城,全天下恐怕就属这座高堂最能摄人心神。
    “牙人冯赛传到!”一个门子高声道。
    冯赛忙微垂着头急步趋入,偷眼一看,两边各站着一排衙吏,堂中站着两个人,是杂买丞娄辉、内柴炭库丞卢晨,都身穿绿锦官服。冯赛心里一沉,臧齐真的没有交炭。
    再一看,地下另跪着三个人,中间是行首祝德实,两边是臧齐和吴蒙。这三人在京城商界已是一等人物,然而见了官,都只是一介草民而已。
    冯赛已经来不及多想,忙也跪到三人旁边,膝下那不知被几千几万人跪过的青砖光滑而冰硬。
    “开封府右一厢牙人冯赛叩拜推官大人。”
    “冯赛,炭到哪里去了?”推官闻广德身穿绿锦官服,坐在黑漆木案后,声音有些焦躁。
    冯赛一听这话,忙偷眼看身旁,跪在他身侧的吴蒙果然神色慌怒。冯赛心中急转:臧齐不交炭,自然是不怕吴蒙告发自己,看来他昨晚已经偷偷将那些炭运到了别处,反用其计,回击吴蒙。
    “冯赛!”闻推官喝道。
    “小人也不知道。”冯赛急急在心里寻找对策。
    “你们都不知道,这炭难道化成烟了?先不管那些炭去了哪里,你们赶紧想法子把宫里的炭送去!”
    “大人,请容小人细禀——”祝德实正声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炭行百年来早有成规,宫里的炭由京城几家炭商轮流交纳。有了这规矩,宫里的炭才得以按期足量、常年供应。若乱了这规矩,往后……”
    “我岂不知这个道理?!但眼下宫里急等着用炭,你们几个就是现去挖,也得把宫里的炭赶紧凑齐!其他该罚该判的,我自然一个都不会漏过!”
    “大人,不算万户宗室,仅宫里每天至少得两千秤炭。若是吴蒙昨天晚上早些说话,今早小人和臧齐两家的炭运来,还能设法凑出来。他又没有说,我们的炭照旧全都发卖出去了。这急切间实在是找不到这么些炭来。”
    “昨天我们不是催过几回了?这时候又说这话?!”杂买丞娄辉在一旁怒问。
    “娄大人说的是,这要怪小人疏忽。昨晚两位大人走后,小人因为足疾犯了,没有亲自去催问,只派了家人去问吴蒙,吴蒙回话说不用忧心,宫里的炭已经备好了。小人信以为真,哪里知道他今早都还没送去。”
    “吴蒙!”闻推官怒喝。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吴蒙拖着哭腔连连磕头。
    “你死不死值什么?你昨晚为何说宫里的炭已经备好了?”
    “小人本来找见了那库炭,可今早那库炭却又不见了!”
    “大人!”一个公差急急赶进来,“禀告大人,小人去了吴蒙说的新曹门外那个场院,里面果然堆过炭。小人查问看院的三个人,那三人都说,那些炭是寒食深夜,谭力、吴蒙和冯赛三人运过去的。昨晚,又是他们三人带了几十个力夫把炭运走了。”
    “大胆刁商,连官家都敢欺!先将吴蒙和冯赛各杖二十!”
    “大人!冤枉啊!小人绝没有运走那些炭!”吴蒙大喊起来。
    “你既然发现了那些炭,为何不当夜运往宫里?”
    “小人该死,昨晚喝多了酒,一觉睡过去了!”
    “那就更该打!来人!杖五十!”
    两个粗壮衙吏将吴蒙拖过去按倒在地,另一个衙吏手执荆杖,照准吴蒙的臀部狠击下去,吴蒙顿时惨叫起来,他声音本就粗砺,这时听着更是刮耳割心,连屋瓦都簌簌震动。冯赛一直没敢回头,只听着这声音,就已经心颤不已。打到三十杖时,吴蒙的嗓音已经喊哑,到五十杖满,就只剩牛喘一般的呻吟。冯赛扭头偷眼一看,吴蒙穿的上等好绫已被抽裂几道口子,渗出些血来。他正在暗暗惊心,闻推官忽然大声问道:“冯赛?”
    “小人在。大人请容小人细禀——”冯赛一直在急想对策。那个场院的三个看院人之所以谎证,自然已经被买通。昨天我看破各人计谋,虽未点破,却已触到祝德实和臧齐的忌讳,两人记恨在心,才连我也牵扯进去。看来以德报怨不成,只能以直报怨。
    于是他正声言道:“大人,此事有几处疑点,第一,吴蒙延误宫中之炭,自然有罪,但新曹门外那个场院中昨晚有炭,证见俱在,此事不虚。那些炭去了哪里?”
    “看院人不是说了?被你和吴蒙、谭力三人半夜运走了?”
    “此事小人暂时不能自证清白,但小人在京城做牙人已经十四年,始终谨守两条,一是守法,二是守信,十四年来丝毫不敢有所违犯。小人虽也曾多次身陷生意讼案,但有京城大小商人可证,也有官司簿录可查,从未做过一件违法失信之事。延误宫中之炭是大罪,而一万秤炭,牙费就算百分之五,也至多五十贯。就算小人再贪利、再无信,也不至于为几十贯钱做这等冒犯皇威、自陷囹圄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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