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
    周凌恒认得这里,这是早年柳大将军的府邸,柳大将军死后,先皇一直没有下令将这座府邸赐给他人。不仅保留了大将军府,且让原本在西元街做生意的商贩,统统搬走。原本西元街是最繁华的地段,如今却冷冷清清一片,久而久之,这无人居住的大将军便成了一处风景。
    他从远处闪到石狮后,离柳九九不过几步之遥,仔细探听着柳九九的动静。
    柳九九烧完纸,一屁股坐在地上,取出食盒,端出已经凉透的排骨,以及一壶桂花酒。地上搁了两只酒杯,她端起一只酒杯,隔空一撞,揉着眼睛,鼻子微酸,绵软的声音娇滴滴:“爹,女儿回来了。”
    ——爹?
    周凌恒抱着胳膊,背脊靠在石狮上,继续听。
    “爹,你不说话女儿也知道,你想女儿。女儿也想你,想乳娘……”柳九九仰头喝了口酒,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本来以为过去这么多年,她已经忘记了这里,忘记了曾经这个属于她的家,以及她温柔的乳娘,还有她那个总是胡子拉碴的将军爹,曾经她是个见人随便欺负的大小姐,而现在,是个是人就能欺负的小老板娘。
    往事辛酸,这些年没人疼,没人吐心水的味道,真是不好受。“爹,九儿给你唱歌好不好?”她清了清嗓门,边哭边唱:“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记忆中,她爹每从外面回来,会拿脸贴她的脸。她爹下巴上的胡子渣总会刺得她柔嫩的小脸一阵疼。她张嘴“哇”的一哭,她爹会给她唱牡丹亭。军人的粗嗓门,学着戏子尖细的调调,总让她忍俊不禁。
    在西街巡逻的一队官兵听见将军府外有人唱曲儿,登时吓得一哆嗦。
    带队的官兵举着火把,缩了缩脖子,望着黑黢黢的胡同犯怵:“什……什么声音?”
    另一个官兵吞了口唾沫:“该不会是……闹鬼吧?据说这大将军府当年,死得一人不剩啊……全家灭门,血流成河,那叫个惨……这些年在西元街做生意的人,都跑了!”
    “闭闭闭闭嘴……”听着那破锣一般不着调的嗓音,为首的官兵道:“走,过去瞧瞧。”
    本来这气氛应该婉转凄凉,没想到柳九九吸着鼻子带着哭腔一开口,调子左拐右拐,让让石头后的周凌恒直堵耳朵。
    柳九九唱到要拐音的地方,嗓子破音,呛得猛咳一声,好一会才说:“刚才唱得不好,九儿重新来!”她清了清嗓门,又开始唱——
    她唱曲儿的声音真是不忍直听。周凌恒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听见响动,柳九九顿住,扭过头问:“谁!”她从后腰上抽出菜刀,轻着步子悄无声息走过去,继而一抬头,看见身着白衣、披头散发的周凌恒。借着月光从下往上看,周凌恒犹如鬼魅,吓得她踉跄朝后一躲,差点跌倒。
    恰好在西元街巡逻的官兵提着灯笼寻过来,周凌恒揽住柳九九的腰身,抱着她轻松跃过院墙,躲进了大将军府后院。外面官兵寻至,火光大盛,隔着一道院墙,柳九九的头顶都一片亮堂。
    她整个人被周凌恒搂住,动弹不得,脸颊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耳朵里传来“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周凌恒的。她抬了抬眼皮儿,看见周凌恒尖尖的下巴,薄凉的嘴唇,愣的半晌说不出话。
    墙外传来人声。
    “这里有人来过,烧过银钱,有盘糖醋排骨……酒还是温热的。”说话的人明显一顿,“这糖醋排骨,不是九歌馆的招牌菜么?”
    “将这些东西带走,回去禀报丞相。”
    等墙外的人走后,柳九九一拳头砸在周凌恒胸脯,一菜刀砍断他一撮头发,怒目圆瞪:“你敢跟踪老娘!刚才你什么都听见了?”
    他若说没听见,她肯定不会相信。“听见了。”
    柳九九抿着嘴,瞪着他:“你,张嘴。”
    “啊——”周凌恒乖乖张嘴。
    “伸出你的舌头。”
    他乖乖伸出舌头。
    柳九九用手拽住他的舌头,抬起菜刀准备割下去,还好周凌恒反应快,将舌头收回嘴里,柳九九切了个空。他修长的手指在柳九九手腕处一弹,让她手腕一麻,菜刀松手落地。
    他以为柳九九只是跟他开玩笑,没想到她当真是要割他舌头。这回周凌恒真真发怒了,他一把拽住柳九九的肩膀,蹙着眉头,将她给摁在墙上:“别闹。”清冷的音色中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慑力。
    柳九九也瞪着他,她最大的秘密被他听了去,稍有不慎便会连累糯米土豆。她瞒着土豆糯米来此,良心已经不安,如果眼前这人将她秘密传出去,她死不要紧,若是连累糯米土豆,她会一辈子不安心。
    所以,她打算割掉周凌恒的舌头,真割。大不了以后下地狱,还他十条……
    “我问你,你信不信我?”周凌恒很严肃地看着她。
    她摇头,攥紧拳头。
    周凌恒摁着她的肩膀,下手没个轻重。她的骨头疼得似乎要裂开,嘴唇也跟着乌紫一片。
    “那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他眸中透着几分阴冷,让柳九九心里一阵发寒。
    她点头,眨巴着眼睛准备认命。某人的声音明显柔和下来:“铲铲姑娘,在这京城,你只能信我。”
    ——呸,信他个大黑狗啊!
    “……滚。”柳九九动了动快要散架的肩膀,声音堪堪从牙缝里挤出来。她顿了一会,旋即反应过来,猛地抬头,一脸不可思议望着他,声音颤抖:“你……你说什么?”
    周凌恒近距离看着她,手上松了松,目光也又柔和下来,语气几分无奈:“铲铲,是我。”
    这声音低柔,如点滴泉水沿着柳九九的心壁“嘀嗒”一声滚落。
    ☆、第22章 刺藤
    后院杂草丛生,凛凛朔风吹得柳九九打了个颤栗。周凌恒离她极近,他的尖下巴似有似无搁在她额头,拨弄的她心尖一阵发颤,连着手指也忍不住发抖,舌头半晌捋不直:“排……排骨大哥?!”
    “是我。”周凌恒醇厚的声音让她浑身发酥。他意识到自己手劲太大,将她松开。
    然而柳九九因为过于震惊,双腿一软,沿着墙壁滑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仰着头呆呆望着他。两人之间沉默片刻,柳九九“哇”一声张嘴嚎啕大哭。
    周凌恒一惊,生怕她的声音招惹来方才那些人,忙弯腰伸手捂住她的嘴。可怜柳九九说不出话,屁股被刺藤扎得火辣辣地疼,简直撕心裂肺。她想拽着他的手站起来,然而周凌恒以为她是情绪不稳定想起来揍他,是以柳九九的屁股刚离开地面不过半指距离,又被周凌恒给摁了下去。
    本来地上的刺只扎了她半截,被周凌恒这么一摁,十几根刺全部扎进了她肉里。那种钻心刺骨的疼痛,促使她张嘴在周凌恒的虎口咬了一口,愣生生将他皮肉咬破。
    周凌恒条件反射将手伸回来,蹙眉看着坐在地上的柳九九:“铲铲,你属大黑的吧?”
    她抿着嘴,哽咽道:“我已经成刺猬了……”她咬着嘴皮抬手指了指地上,周凌恒摸出火折吹燃,借着微弱的火光一照,才发现地上全是刺藤。
    他顿时明白了铲铲方才为何无征兆的大哭,感情是坐在了刺藤上?他想起刚才摁了她一把,想想都觉得疼,莫名其妙揉了揉自己臀部。
    他伸手将她给拽起来,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突然很庆幸,幸好这会没有心灵相通,否则疼的,可不就是他的屁股了?
    柳九九屁股疼,站不稳。她用手扶住周凌恒的肩膀,张嘴“嘶”了一声:“不行,动一下都疼,刺全扎进去了……疼……”
    周凌恒也曾给邓琰看过伤,可从未遇到过如此尴尬的部位,而且铲铲姑娘还是……臀部。他咳了一声,说道:“我扶你回去,让糯米给你拔、出来。”
    “不不不……不能让糯米跟土豆知道。”柳九九扶着他的肩膀,望着他,说道:“土豆一直反对我回这里,如果他知道我回来,一定会带着我离开京城。别看土豆平日对我唯唯诺诺,他一旦强硬起来,十头大黑都拉不回。”
    “一个下人,你怕他做什么?”周凌恒扶着她的腰身,以防她跌倒。
    “以前将军府出事,是土豆救了我,也是土豆撑起九歌馆,养活我跟糯米。如果不是土豆,我也活不到这么滋润,恐怕早就流落街头饿死了。”柳九九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虽说臀部皮肉厚实,但也挨不住十几根刺扎啊……
    “那……我帮你拔?”周凌恒试探着问她。
    “给老娘……”柳九九打住,声音轻了轻:“排骨大哥,男女授受不亲。”
    “铲铲姑娘,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周凌恒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看了我的,我看你的也不吃亏?”
    “……你……”柳九九被他呛得说不上来话。本来是句很流氓的话,可是为什么从排骨大哥嘴里说出来,却感觉那么的正人君子?
    周凌恒扶着她的腰,用火折子看了眼她的臀部,“呀,流血了。”
    “疼……”一听流血,柳九九觉得愈发疼痛。她抓着周凌恒的胳膊,一脸惨兮兮道:“排骨大哥,你说我们也算老交情了,我给你做排骨,你帮我疼好不好?”
    “……”周凌恒干咳一声,一脸正色拍着她的肩膀道:“铲铲姑娘,话可不是这么说,今个儿我可是帮你疼过一回了,你瞧我的手背,到现在都滚辣滚辣的疼。”他展开双手,大大方方道:“铲铲姑娘,来吧,我抱你去医馆。”
    “不要……医馆的大夫都是大爷,人家不要给他们看屁屁……”柳九九抬起手背抹了把眼泪。真是疼死她了,疼死她了。
    “我认识一个女大夫,我带你去。”周凌恒说。
    柳九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吸了吸鼻子,然后问他:“真的?”
    “我骗你有肉吃啊?”周凌恒伸出胳膊,动了动手指:“赶紧的,自己跳上来,我抱你去找大夫。”
    她看了眼周凌恒抬手的高度,下意识揉了揉自己臀部,眼巴巴看着他:“排骨大哥,我自己跳不上去啊,你好人做到底,直接抱我吧。”
    “好好。”周凌恒无奈,嘀咕:“女人真是麻烦事多。”他正要伸手去揽她的腰,却被她打断:“排骨大哥,你别这样抱我,公主抱很容易让我……痛的……”
    “那我要怎么抱?”周凌恒抬手扶额。
    柳九九建议道:“你……扛过大米吗?不如,你直接扛着我走吧,这样,我就不会疼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颤音里满是辛酸。
    周凌恒有些无奈,半蹲下身,抱住她的腿,一把将她给扛在了肩膀上。他披散在肩上的头发被柳九九压在腹下,极不舒适。他扛着柳九九跃过围墙,稳稳当当落在街道上,扛着柳九九飞快朝着邓琰府邸跑去。
    他也是头一次扛女人,还是头一次扛着女人在京城的街上跑,他总觉着自己突然变成了传说中的采花大盗。
    柳九九趴在他的肩膀上,问他:“排骨大哥,你为什么不束发?”
    这个问题直戳周凌恒心口,他扛着柳九九在街上跑得气喘吁吁,低低回了一句:“不会束。”
    “你居然不会束发?”柳九九默默将他鄙视了一番。
    扛着柳九九到达邓琰府上,周凌恒硬着头皮敲了门。来开门的是邓琰府上的老管家,年逾八十的老管家自然认得周凌恒,这大半夜的,老管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将眼睛几番揉搓后,这才惊觉自己不是做梦,急忙忙给他跪下,眼瞧着老管家张口就喊“万岁”,周凌恒一个手快将老管家一把提起来,随即扛着柳九九风风火火走了进去。
    这个时辰邓琰和他夫人冷薇还未就寝。见有人来,忙出来迎客,不曾想,来得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周凌恒。夫妻二人忙出来迎接,当邓琰看见周凌恒肩上扛的柳九九时,下意识抽出剑,冷冷打量着柳九九。
    “冷大夫,我这有个病人,劳烦治疗。”周凌恒扛着柳九九,看着冷薇,冲夫妻二人使了个眼色。冷薇很快反应过来,忙引着周凌恒进了偏堂。
    进入偏堂,他将柳九九放在贵妃榻上,大喘了口气。
    柳九九趴在榻上吆喝,冷薇问周凌恒:“这姑娘受了什么伤?”
    “她……”周凌恒指了指她的臀部,零零星星几滴血。他道:“藤刺入臀。”
    冷薇在榻前坐下,替柳九九把脉,她蹙着眉头问:“姑娘,你是不是很疼?”
    “疼……”她咬着牙,“连着头也跟着疼。”
    冷薇松开她的手,侧过头对周凌恒说:“你们两个男人出去。”
    原本还对柳九九虎视眈眈的邓琰,因为冷薇的喝令,抱着剑恹恹跟着周凌恒走出了偏堂。两个男人在门外候着,邓琰看着周凌恒,冰着一张脸:“陛下,容臣说一句,红颜祸水……”
    周凌恒瞪了他一眼:“好,既然红颜祸水,朕明天下令将冷大夫抓起来,送进大牢,隔日处斩。”
    “……”邓琰板着一张脸,“陛下,臣跟您身份不同。”
    “柳九九也不是寻常百姓,你知道她是谁吗?”周凌恒双眸嗖然一沉,严肃道:“柳将军孤女。”
    原本喊着要杀柳九九的邓琰,突然话锋一转,眉目一挑道:“臣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黑衣邓琰惜字如金,同白日的他大相径庭。周凌恒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调侃道:“你这个病,冷大夫到底是没给你治好。”
    ☆、第23章 流氓排骨
    邓琰抱着剑,望着周凌恒,顿了片刻才说:“臣没想到,当年的嚣张跋扈的柳家小姐,居然还活着。臣可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曾骑在你背上,喊你大黑啊。”
    “不仅活着,还白白胖胖。”周凌恒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抱着胳膊叹了声气:“九年前你跟朕都尚年幼,并不知柳家当时是何等惨况,她能活下来,实乃幸运。”
    “我爹说,是有人雇用西域杀手,趁着除夕夜戒备松缓潜入将军府,杀了将军府上下三十几口。”邓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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