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毕业没有多久的女大学生,姜柳芍的行为的确有很多在黎成毅眼里称得上是幼稚的地方。
    很典型的一个例子是他亲吻完她,她却在发呆。
    黎成毅坐在一边看着她的背影被惨白的word界面照出剪影上的发丝和衣服上的绒毛,准备看着她继续自己的创作——他知道这是第一次了解到姜柳芍具体在做什么。于是一种惊喜,一种窥探带来的多巴胺以微小,细密的,像是针孔一样一点点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没发现鼠标光标在电脑上闪烁着,键盘声音停了许久。
    他完全出神地盯着姜柳芍,这样雨夜的画面缓慢地和记忆中融合在一起,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大部分细节已经完全丢失了,他唯一能够记得的场景也许用描述性文字才能概括。随着成长过程中无数次的悔过,美化,无数次翻找出来的回忆带,这样框架性的结构被逐渐增加起了细节,可能是捏造,可能是一种虚构,一种记忆的再生,关于他一点点地添加细节——他在画的画,用的颜料,甚至到今日,他看见姜柳芍坐在电脑前面的画面,他全然能嗅出在记忆里的藏在霉味里的隐秘的属于夏天暴雨的味道。
    这些是真实的吗?当然完全不重要。
    因为姜柳芍刷得一下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动,桌子被动作撞出刺耳的声音,他的思绪也就此戛然而止,然后他的目光放在唯一能够看到的一半电脑屏幕上,一些字被切割,他也看不懂:“两项新研究表明,…全能性过渡到分化…机制”以及被切断一半的期,只留下一个瘦窄的“其”。
    他这时才意识,姜柳芍一个字也没有写下去,她茫然地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
    猛然的动作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带动了窗外的风吹得离谱,呼呼作响。更多免费好文尽在:myushuwu.com
    她问他,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实际上,姜柳芍的幼稚也仅仅不过是独属于黎成毅的一个刻板印象,即使她是在以前过于讨好的时间段里,也从来没有做过让人厌烦的事情。而这种聒噪的想象几乎全是因为黎成毅一个人的偏见而渲染出来的——他的世界里几近压抑安静到任何一点响声都会感官过载。
    所以每次当他那时候疲惫地应付完工作看见姜柳芍以各种拙劣的借口约他出来的消息时,他唯一存在的情绪也是对于这样的小心翼翼的示好表示敷衍。
    他大概都快忘记了,姜柳芍学习速度是如何惊人的快。在他想起以前听到姜柳芍随口一提的生活细节之后,那时候他到底是毫不关心,即使在某一瞬间意识到她乐观的背后似乎有着天大的秘密,随之而来的千篇一律的厌烦也完全压过了这样的情绪。
    在他的记忆中,姜柳芍几乎很少和他提起钱,似乎都只是一种很深,很暗的映射。比如第一次见面,他大概是觉得太闷,于是问她为什么要做代驾,还要在酒吧兼职,很缺钱吗?其实姜柳芍的回答怎么说也只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她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在整个驾驶座里显得有些娇小,下一个路口要转向,于是她熟练地打灯,转方向盘,还在中间插了一句:“还好,马上还完助学贷款了。”
    又比如,后来在餐厅他流程般地问起他给她介绍的画展的工作做的怎么样时,姜柳芍笑着看着她,没有动筷,似乎是在专门等着他咽下嘴里的食物抬头撞进她那双漂亮的,璀璨的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直到这一切成为现实她才说出一系列感谢的话,分享她最近发现的新的兼职实习一系列的事情,最后还要加上一句:“省钱嘛”。
    在他看来,他一厢情愿地把这样简单的,日常生活的一句当成了她想要展示出来的卖惨。
    他知道那时候的自己的脸上没有什么耐心,而大部分时候的见面也都是他喝了酒,而她坐在驾驶座上给他送回家。稍微被酒精催眠之后,太多的情绪就会外化,连每次她好心好意地几句轻柔的询问在他的脑海里的镜像都是过于吵闹。
    而随着他们的接触,她很快就发现了每次黎成毅对于她提起这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显露出来的微妙的表情变化,之后的话题全在刻意避免。
    她有作为小镇女孩的机警和敏锐,甚至过于敏感的反应,她知道,总会有人瞧不起她的,一不留心,暴露出自己前二十多年来的生活,只会出现在大城市孩子书本里抽象的描写的生活,就会被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自己接下来的话,又或者抱着天真的提问,把她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变成一种新奇的玩物,那扁平而尖利的话语像是被人刺了刀子。
    她从无数人身上接受过这种偏见,她早已为自己已经适应,可是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她却不得不颓然地接受一个事实,黎成毅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在酒馆里打工所以遇到了这样一个看似小说里完美的有钱人,很成熟,却愿意对她露出一点不太一样的情绪和动作,愿意给她介绍工作,也愿意发散他无处安放的怜悯心。
    可是她的十八岁是拖着丑陋的帆布袋,带着重新置办的装满了沉重的期望的行李箱来到大城市的。而黎成毅的十八岁呢,即使过去了很多年,她也能依稀从各种不同的侧面中看到过,证实过自己的猜想,和网上的少爷公主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黎成毅第一次完整地意识到这件事情也是很久以后,甚至直到那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姜柳芍到底作出了怎样的尝试。
    他最开始总是奇怪,为什么承认了喜欢这件事情,姜柳芍还是回不到他心里默认的刻板印象。
    后来,他适应了目前的生活,早在姜柳芍适应这样的自己之前。
    但是,总有些东西是带有象征意义的,一种没有人可以摧毁的,一种过于高尚过于夸张和闪耀的意义。
    从药厂到停车的路段的一小段时间里,他们的姿势逐渐变得亲密,影子现在融合到一起,他们牵起手的瞬间,她的身体会稍微抖一下,掌心的纹路像是相融的钥匙和锁,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
    后来,这样的接送就变得自然,不再像是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他们——好像终于从紧张的角色扮演游戏里放松下来。
    这段时间黎成毅接她的时间不算少,因为要两头跑,甚至周末黎成毅也会带她出去,像是普通的情侣那样,去餐厅,或者又去看电影。
    可能黎成毅没怎么去过这些地方,吃饭可能也只是去那些姜柳芍只会在社交媒体上刷到的高级餐厅,看电影也许也是首映场,或者是家里的私人影院。但就算是会让黎成毅皱起眉头的那些吵吵闹闹的购物中心中的大影院也是姜柳芍以前完全没有尝试过的,也是在来到大城市读书之后才慢慢变成了习惯,小镇里也有类似的购物中心,但总是过于冷清,似乎在哪里的所有人都对这样的加上了溢价,代表了与他们格格不入的生活习惯的地方有着天然的排斥。
    上大学的时候姜柳芍会买爆米花,这是一种报复性的对于自己的宠溺——因为从小到大吃上这样高热量的甜食的机会不算多,而在看电影时吃也更被母亲打上了奢侈的标签,结果后来一小桶也吃不完,于是连爆米花也不买了。
    何必浪费那个钱,只要在看完电影之后去吃一顿好的,从自动扶梯一般往下一楼就是餐厅那一层。
    她知道黎成毅大概会很不适应如此吵闹的环境,于是特地选了imax最贵的那个厅,花的还是她自己的钱,她也没有和黎成毅报销。
    不是一个很好的片子,姜柳芍为了配合黎成毅的时间,选的场也很晚,连晚饭也没吃上,一个人脚酸地从购物中心的一楼来来回回走了好多次,从快时尚逛到了化妆品店,又在奶茶店里坐了很久。渴了些,于是当手里拿着奶茶的时候,几口就少了一半,结果把自己腻到了。
    黎成毅比她想象中到的更早,接通电话的时候,正好一群小朋友推门进来,叽叽喳喳,对方应该是在地下车库,信号不好,说话断断续续,基本上听不清。
    她不知道自己报出的商铺位置能不能被找到,于是又在微信上发了消息,对面也没有任何回复。
    好像总是这样,默认的消息就不会被回复。
    电影完的时候商场已经关门了,没有几个人的影厅被关上了门,她走在黎成毅前面,从唯一一个货梯下楼。很自然的,在她从包里拿出水杯站在影厅门口等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他也会伸出手把她跨在身上的包取下,就像是很多情侣会做的事情。
    “今天的电影,谢谢你。”他几乎是很自然的在等电梯的时候说出这句话。他们扭曲的倒影被照到电梯门的玻璃上。
    喝水的动作猛然停住,几乎被这句话呛了一下,接着听见黎成毅低低地笑了两声,好像是在笑她喝水也能把自己呛住,难堪的感觉里涌了上来,她咳了几声,抬起头有些恼地看着黎成毅——好像他刚刚讲了一件多么令人震惊的事情一样。
    那天的电影钱黎成毅一直记着,对于他来说甚至没有以前给姜柳芍做代驾的辛苦费贵,他几次想要给她打钱,这是一件他几乎快形成习惯的事情。
    但最后没有。
    他透过变形的反光看见姜柳芍脸上的表情——他看见她被水呛着的滑稽的样子,脸憋得通红,咳嗽了几身,在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圈都因为生理性的不适变红。
    他一直知道她有好看的地方,特别是那双眼睛,所有和她有关的画面都和那双眼睛有关,几乎包含了所有的情绪,她蹲下来看着他的时候,她颤抖的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的时候,她笑着故意等他和自己对视的时候,那些在她眼睛里发现的所有情绪:委屈,心疼,倔强,显而易见的爱慕,无法掩饰的惊喜,路灯的反光,快要溢出的泪水,都混作了一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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