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温秀才总算转醒,抬手就要给二妹巴掌,见二妹眼睛通红的样子,又下不去手,重重扇了自己一下。
    “爹……”二妹吓得嘴唇直哆嗦,话也说不全,怕温秀才在地上躺久了着凉,想要扶他进里屋,被温秀才大力推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二妹不敢爬起,抬手捂着脸泣不成声。
    温秀才怒骂道:“寡义廉耻的家伙,不但失贞,还留下这个孽根!你以后要怎么做人!”痛心疾首地捶地,眼眶湿润起来。
    温秀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扶着墙壁回房里,僵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想起早逝的妻子,真是万念俱灰,一时气急,恨不得立时解下裤腰带上吊自尽算了。
    中午,二妹做好饭菜,用捧盘装了捧进温秀才房里,见他只是盯着屋顶发呆,看一眼自己都成了嫌弃,只好将捧盘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关了门出去。
    二妹自己也没有拿筷子的心思,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眼泪擦了又擦,因放心不下,半个时辰之后,又推开温秀才的房门,见凳子上食物动也没动,遂只好出去把易婶子请来。
    易婶子见二妹哭成了泪人儿,着急道:“是不是小妹又闯祸了?”
    二妹捂着嘴摇头,说了声“我爹……”便没继续下去。
    易婶子提着一颗心走进温秀才房里,二妹搬了张椅子放在床边,易婶子坐下,看着二妹关门出去,再转头看看温秀才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问道:“到底怎么了?别吓着孩子。”
    温秀才冷哼一声,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易婶子。温秀才向来温厚待人,因感激易婶子帮了他们家很多忙,对她一直客客气气的,因此,易婶子见他这个样子,也来了气,不满道:“难道我惹到了你不成?这副样子做给谁看呢!”
    温秀才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身,因想着易婶子是女人,又是旁观者清,遂把二妹怀孕的事情说给她听。
    听完之后,易婶子瞪着眼睛久久不能回神,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温秀才怒道:“我也希望不是真的,可是她都承认了!”
    易婶子安抚住温秀才,自己出去找二妹详谈,于二妹断断续续的回答中,得知孩子爹是华归,肚子已经近三个月大了。
    易婶子进屋和温秀才说了这些,温秀才气愤道:“根本不是孩子爹是谁的问题!是她失去了检点,念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易婶子提醒道:“小声点。”
    温秀才悻悻住了口。
    易婶子分析道:“孩子爹既然是姓华那小子,便好办,左右大妹与他是定亲的,赶紧把婚期定下来,越早越好,免得二妹显了怀,会惹村子人笑话。”
    温秀才深吸一口气,扬手便打翻了桌边的碗筷,守在外面的二妹惊得“哇”地一声大哭。
    易婶子斜温秀才一眼,埋怨道:“事已至此,你发再大脾气也没用,好好想想怎么去华家讨理。”说完,出门安抚二妹。
    小妹傍晚回家,便觉家里气氛异样,温秀才关在房内不出来,二妹守着灶下烧火,锅里的饭都焦糊了,她也没发觉。
    小妹挨近二妹,手指指温秀才房间,问道:“老爹知道了?”
    二妹轻轻点头,神思游荡在躯体之外。
    温秀才绝食绝水,在床上想了一晚上,觉得目前可行的方法确实如易婶子所言:去华家讨公道,看看华氏怎么说。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温秀才就把小妹叫醒,让她今天不要去学馆,驾马车送自己去华家一趟。
    二妹一晚上辗转反侧,到了三更才睡着,却是浅眠,一有风吹草动就醒了,但是无颜面对温秀才,于是裹着薄被装睡。
    太阳还未出现,路上雾色茫茫,打湿了小妹的外衣。赶了好长一段路,等到太阳慢慢爬上空中,温秀才从车里出来,与小妹一起坐在车前,伤心道:“你可千万不能像你二姐一样,要不然爹死一万次都对不起你娘。”
    小妹“嗯”了一声,答应道:“女儿不会的。”
    温秀才生气道:“你和你大姐都是聪明人,怎么你二姐就这么蠢笨!”
    小妹打量温秀才的脸色,小声辩解道:“二姐是太老实了。”
    “老实吃亏。”温秀才叹息,见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不能再在这个话题深入,遂又回到车中。
    到达华家,已是斜日偏西,华氏从屋里迎出来,客气道:“哪阵风把亲家给吹来了?”
    温秀才瞪她一眼,不等她邀请,自己一掀下摆,迈进门槛。
    见温秀才气鼓鼓的样子,华氏已经猜出了大半,心里暗喜,也跟着进了屋。
    方才落座,温秀才就跳脚起来,将华氏好一顿骂。华氏倒是不介意,反正为了避免家丑外扬,温秀才不敢大声讲话,再说华氏进京前去找二妹,本就是她的主意,有些东西,未拿到手便不一定是自己的,只有真正吃到嘴,方才踏实。华氏心里有准备,任由温秀才指责,自己尽管矮身伏低做小,说自己教子无方。
    她这个样子,倒让温秀才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不好继续发作,悻悻坐回到椅子上。
    两厢商定,等华归从京里回来,便立即着手办婚礼。
    已是炊烟袅袅之时,华氏留温秀才父女吃饭,被温秀才恶声恶气拒绝,连夜赶回了东塘村。
    登科
    不到半个月,华归未回来,自上京来的喜报到了,华归中了二甲进士,喜得华氏破天荒给了送信人赏钱。送信人颠颠手里叮当响的五个铜板——喝壶茶都不够——哼声笑了笑。
    这等好事,本该第一时间告诉孙大娘和温秀才,但是儿子现在有出息了,以后不愁飞黄腾达,华氏起了别样的心思,因此谁都没告诉,一心一意专等儿子从京城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以致于大妹从郑恒那里得到消息,再把口信捎到家时,又是半个月过去。
    下人是瞒着其他人偷偷告诉温秀才的,温秀才怕二妹忧心,动了胎气,因此对她瞒得紧紧的,但是心中恶气出不来,恨得牙痒痒,当即动身去了孙家绣坊,找到孙大娘说了此事。
    孙大娘皱着眉头听温秀才说完,安慰他道:“我嫂子糊涂,拎不清,阿归不是这样的人,再说有我,要是他们敢悔婚,我第一个不答应。”并说明天要去华家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得到孙大娘的保证,温秀才高吊的一颗心总算稍稍降了一些,但仍是惴惴不安。
    因一直盼着孙大娘从华家带些消息回来,温秀才这些天紧张得坐立不安,让二妹看出了些端倪,背着人偷偷抹泪,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看见她这个样子,温秀才又来了气,不耐烦道:“泪汪汪又做出这副可怜样干什么!若是当初不糊涂,哪有现在这么多的烦心事!”
    二妹忙躲进房里。
    易婶子责怪他:“她本就胆小,做什么老是吓她!”
    温秀才叹口气,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在外面犹豫良久,走进二妹房中,见她本拿着帕子擦泪的,看见他进来,急忙低头把帕子给藏起来,像只见了猫儿的小老鼠般。温秀才不由软了脾气,温言道:“你好好养胎就行,不必操心这些事,有我们大人给你做主。”
    二妹嗯声答应,低着头没说话.
    儿子高中的消息在城里传了个遍,华氏在左邻右舍和族人面前总算能够扬眉吐气一回,走出门去,哪个不恭恭敬敬待她?今天这个来送菜,明天那个来送蛋,鱼、肉也全了,颇有处处高人一等的感觉。一得意,难免忘形,当孙大娘问上门的时候,华氏辩解道:“我想着阿归以后是要做官的,自然要找个官小姐配他,温家那个村女如何能帮衬得上阿归以后的仕途。”
    孙大娘气得想给她一个巴掌,冷笑道:“是啊,你们如今发达,自然瞧不上我们这些小门小户,趁早将我们亲戚都给断了,免得以后给你们官老爷、官老夫人们丢脸。”
    华氏讪讪笑道:“你是阿归的姑姑,打断骨头连着筋,哪能说断就断?”
    孙大娘怒道:“我看你就是这么想的!”
    孙家以前借了这么多钱给她,华氏怕闹下去孙大娘会翻脸跟她算账,不得不讨好安抚道:“是我一时高兴糊涂了,一时鬼迷心窍,大姑不要生气。”说着下厨给孙大娘煮浇头面。
    孙大娘在华家住了一晚上,嘱咐她:等华归回来,亲自到温家道歉,好让温秀才父女放心。
    反正华归一时半会回不来,华氏便唯唯答应。
    哪知孙大娘离开华家不到两天,华归便从上京回来了,想想离去的时候,还是个穷酸书生,借遍宗族叔伯也凑不齐上京的盘缠,路费还是从孙家绣坊拿到的,一朝成名之后,不但家里的门槛快被众人踏烂,这个请客,那个设宴,忙得片刻不得闲,中午这一顿还没有消化,下午这一顿又吃撑了。
    华归登科,本已是喜极,又听华氏说二妹有了身孕,更是高兴得无以复加,人逢喜事,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去温家。华归听华氏打算悔婚,想不也不想就拒绝了,严肃道:“始乱终弃,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华氏气道:“忤逆子,你娘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是咱们求着别人结亲,现下只要我们透露些风声,那些媒婆还不排着队上门?挑个大官小姐做媳妇,往后仕途走起来也顺稳。”
    华氏倒了杯茶给华氏,让她不要着急,解释道:“娶妻求淑女,我们眼界再高,人家大官的女儿也未必能瞧得上我们,便算是瞧上了,娶回家这也干不了,那也不想干,要像供活佛一样供着,到时候是她伺候您,还是您伺候她?温家二姑娘脾气温和,又老实孝顺,且有了咱家的骨肉,难道娘舍得不要这么个白胖孙子?”
    华氏想了想,反驳不了华归,再以后便没提过悔婚的事情。
    待到家里这边的人情应付地差不多,华氏从宗亲那里借来一辆马车,和华归先去了孙家绣坊,载上孙大娘和孙大叔之后,一道去了温家。
    几位大人在堂屋里商量婚事,华归到卧房找二妹,见她正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外头动静,情状可怜又可爱,华归不禁扬起唇角,手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一声。
    二妹转头,看见是华归,吓了一跳,又羞又窘,低头直起身。
    华归跨进门槛,见桌子上放了一件小孩儿的衣服,方做了一半,大红的布料,看着着实喜庆,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拉了二妹的手坐在凳子上,抱歉道:“让你受委屈了。”
    二妹轻轻摇头,红了眼眶,看见华归的手摸过来,吓了一跳,僵硬着后背一动也不敢动。
    华归的手覆上二妹的小腹,感觉平平如也,不禁有些失望,问道:“怎么没一点感觉?”
    二妹烧红了双颊,瓮声道:“我怕……别人看出来,就……就用布条缠住了。”
    华归皱眉,“这样多不舒服,放下来吧?”
    二妹红着脸点头。
    华归见她迟迟不动作,催促道:“快点呀。”
    二妹紧张地抬头看他:“现……现在?”
    华归说服她道:“我又不是外人,”轻轻按了按二妹小腹,嘴角噙笑,“我是他爹。”
    心里一阵暖流经过,熨慰了不少的不安和惶恐,二妹开心地点头,伸手进腰间解开活结,反缠几圈,拿出布条。华归再次伸手摸索,觉得比方才胖了一点,但仍未摸出形状。
    二妹扑哧笑出声,道:“大得不明显,脱了衣服才能看见。”
    二妹直言直语,没有顾忌,听在华归耳里却变了味道,不禁心驰荡漾起来,凑近她耳边轻声道:“等成了亲,就可以天天看了。”
    二妹羞赧地低下头。
    借钱
    再拖下去,二妹的肚子就要遮不住了,因此,婚期宜早不宜迟,正好下个月初八就是好日子,两家商定于那天给华归和二妹完婚。
    回去没几天,华家便来下彩礼,温秀才体谅他们家贫,觉得意思到了就行,没有要求什么。
    离婚期不到半个月,温秀才忙得团团转,幸好有孙大娘准备嫁妆,又有易婶子帮助,才让整件事情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大妹送来一匣子的金银首饰和二十八匹布料,为二妹添妆,又给了温秀才二百两银子。
    知华氏势利,温秀才将小妹束脩钱扣下来,把剩下的积蓄加上大妹的二百两全拿出来置办嫁妆,总算风风光光把二妹嫁出去。
    饶是如此,华氏仍嫌弃温秀才偏心,讽刺二妹的嫁妆连大妹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冷言冷语挑拨关系,当着二妹的面说他爹心里没有她这个二女儿。
    二妹不敢反驳,回到新房中偷偷抹泪。
    嫁进华家之后,肚子逐渐显怀,因怕别人笑话,二妹极少出家,华归特地从村子里买了个丫头照顾她。
    月余之后,朝廷下来任书,擢华归为东凌县县令。任书一到,华归首先给温秀才送信,众人皆赞二妹脚头好,是个旺夫的,华氏倒不以为意,逢人便说二妹懒,弄得二妹尴尬不已,后来被华归说了几次,华氏才有收敛。
    不久,华归带着华氏和二妹到东凌县衙门上任。因二妹大着肚子行动不方便,便由华氏应酬各位官夫人。华家以前富过,华氏也是见过些世面的,现在重拾起这些礼仪,虽然生疏些,但一来二去,便能应付自如,为此,她很得意,益发看不起二妹这种小门小户。
    华氏在家的时候嘴碎,但是到了这种场合,倒是注意得很,不曾说过二妹一句坏话,怕跌了儿子的身份。因华氏经常在外赴宴,没人再同她冷嘲热讽,二妹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再加上身孕的原因,身子丰腴不少。
    温秀才前段时间一直为二妹的事情操心,再加上婚礼来得太极,积劳费心之下,竟一病不起,眼看着把束脩的钱都换成了汤药费,还是没有起色。小妹没有办法,请来易婶子帮忙照顾父亲,自己骑了马去县衙,还没见到二妹,便碰见正要出门和官夫人一起上山参佛的华氏。
    小妹乖觉,没说温秀才生病之事,只说自己要找二妹。
    华氏堵住门不让她进去,说二妹现在处于非常时期,受不得半点烦心事,让小妹有事和自己讲。
    小妹暗骂一声“老虔婆”,掉头就走。可怜消息被华氏封得死死的,二妹自始至终不知道小妹曾经来过。
    离开衙门之后,小妹骑上马赶去郑家。不巧大妹出远门送货了,郑恒和朋友外出狩猎,要三五日后才能回来,苏姑母也在染坊未回来,家里只有苏姑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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