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足足持续了一个星期才渐渐转小。
    果然没有发洪水,如同周爸爸所讲,当夜出事没多久,水库的工作人员就冒着嘶吼的大雨开了闸门,将这场可能会爆发的洪水枪毙在娘胎中。
    可王家暂时也废了,他们租的这间房子本身格局有限,为了开拓出更广大更有利用价值的空间,王爸爸当初拆了足足三面实体墙,用木板一点一点重新构造出新的家。现在木板底部被水浸泡了几天,发了霉生了虫,很没节操地向新势力屈服,直接跪地磕头行了个大礼,“咔嚓”一声折腰在水中,溅起水花无数。
    好在出事当晚王爸爸留了个心眼,把值钱点的东西、用得上的吃食、锅灶瓢盆统统转移到了新的革命根据地——周家二楼,才避免了一场更惨重的损失。
    经此一役,王周两家正式建交,为将来的和平发展打下了坚实巩固的地基。
    而王满也被迫同周和这小家伙同床并不共枕地睡了足足十五天、二分之一个月!
    因为周家二楼只有两个房间,尚且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中,外厅摆满了王家转移过来的全部家产,没法再搭建新床。王爸爸用抢救下来的木材给两个房间各自搭了个大通铺,然而这毕竟是临场发挥,并不精致,睡起来没那么舒适,两家爹妈都疼孩子,干脆让周和钻了王满的被窝——她睡觉不老实,所以私人小床地盘挺足,塞个小团子毫无压力。
    王满认清形势,自知投诉无门,只好忍辱割地,不怎么乐意地看着殖民而入的小团子。约莫是被最恐怖的东西吓过了,周和骤然壮了胆,半点不怕王满间歇着扮的鬼脸,反而乐不可支,手舞足蹈地用笑声给她伴奏。
    王满心很累,“算了,不跟这小东西计较了,以后再找补回来。”她是个心宽的,说放下就放下,两根手指戳着脸颊提出一个笑脸,对周和呲了呲牙,就此一笑泯恩仇了。
    但其实,她睡觉太不老实,周和夜里被无辜中伤许多次,每回都委委屈屈醒了,可不知是被外头倾盆的大雨声镇住了还是怎么,他倒没有哭过,只是尝试着往一边滚滚,躲开王满的无影脚和活法黄龙拳,然后滚着滚着含泪睡着。
    等到次日清晨降临,众人看到的就是两人抱在一块儿呼呼大睡的场景,谁来也叫不醒他们。
    周家父母十分欣慰,自打周和出世以来,其实并没有好端端的睡过一个囫囵觉,所谓近赤者红,他两都把王满当成了这个“赤”来对待,故而觉出她十二万分的可爱来。
    而王家父母都尴尬笑笑,内心觉得十分丢人,他俩都把王满当成了那个“墨”,心里暗暗打算着等家门重建,再好好教育下孩子,毕竟也是要到入学年龄的人了,不好总这么贪睡地懒下去的。
    风雨终歇,和暖的太阳光拨开厚厚的云层,铺满了整个人间。
    气温一下子就升高了。
    这回意外降临,不少人家里受了潮,也有家里住得地势比较低的,基本就毁了个干净。
    王爸爸刚刚把自家重建好,电话线一插,生意滚滚而来,全是拜托他来打床打柜子的。因为有他先前的老客户发现,家里被水冲了一遍,竟然唯一免灾的是那口王爸打的大衣柜,牢牢地攀附着墙壁,里面受潮得很少,九成物品都完好无缺,可以直接拿来用的。
    这就把口碑打出去了。
    其实这也是王爸运气好,不同的衣柜不同的价位,谁让受灾的那户用的是豪华套餐呢?他买顶级材料花三天三夜精心打造的,能不好吗?要是换一户,譬如他自家用的这种普通材料,那必须得全散了,家伙什儿败个干净。
    不过手艺和良心也占了比重,拿多少银子干多大的事,王爸爸一点没马虎,这也是他能顺利走下去的根本保障。
    生意太多,王爸一个人是兼顾不过来的,他给王满幺幺打了个电话,大方地把客户源介绍给他。
    幺幺来得很快,但不是一个人来,后面还尾随着一位。
    ——正是王满爷爷。
    “爸?您、您来了呀……”别看王妈妈家里横,见到王爷爷就怂了,结结巴巴打了声招呼,“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咱们好去接您呀……”
    她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怨,但也埋藏了些愧疚,更多的还是对于老人的尊敬。
    她打小就没爸,嫁了人才有机会喊声“爸”,这个普通的字眼不知道给她带来多少温情,尽管这温情无人知无人晓,可还是给她添了一股又一股努力奋斗的动力源泉。这个“爸”待她不坏,谈不上多热情,但起码不坏,是吃了她敬的茶,又给了她嫁进门的红包的。
    王爷爷对她轻轻一点头,王妈妈就忍不住内里翻涌起一阵滚烫的惊涛骇浪,险些拍出了眼角。她低着头忙说:“爸,您进里屋吧?您喝些什么?要吃些什么吗?家里现在有……”
    王妈妈刚掀开帘子,就看到正骑着王爸爸的肩膀当大马玩的王满,吓得脸色一灰。
    可还是没能拦住王爷爷的视线,被他瞅了个正好。
    王满看到王爷爷,眨巴了下眼睛,乖乖地从王爸爸肩膀上面滑下来了。
    王爸爸还记着当初王爷爷做的那缺德事呢,感受到尴尬的气氛,臭着张脸阴阳怪气说道:“什么风能把您给刮来啊?”然后钻进厨房,给他老子倒了一杯最爱喝的茶叶水,往桌上一摆,就进屋捣鼓家具去了。
    王爷爷脸色一僵,差点没掉头就走,还是王妈妈笑容满面地把他往里面引,才不好发作,忍着气往凳子上一坐,挑剔地看了王满一眼。
    王满才不怕他,冲他做了个鬼脸。
    把王爷爷给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其实王爷爷这个人吧,王满上辈子真没怎么接触过,有限的几次接触也没品出什么味儿来。因为王爷爷虽然重男轻女,但是真没做出很过分的事情来,孙子孙女们一块儿出现的时候,他也就是对孙子们的笑容多一点,对孙女们的笑容少一点,可给他们每个人拿的零食、包的红包……全是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偏差。
    多点少点笑容王满本身也不在乎,所以她的精力基本就投入在吃上边儿,她对王爷爷最大的印象就是这个人做的烤雀儿很好吃。
    王爷爷特别小的时候参加过那场世纪大战,长大点儿还跟着去打过老美,虽然拿枪的机会不多,拿锅铲的时间比较长,但也算是有个光荣的头衔的,退伍之前还混了个炊事班班长的称号。
    后来他认识了王奶奶,两人伉俪情深,感情特别好,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孩子。在那混乱的十年内,两人栽过不少跟头,王爷爷原本的那些雄心壮志全栽灭了,人也看淡了世事,就带着王奶奶回老家,老人闭起门来种田种菜自给自足,过了很一段的和美日子,然后就有了第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
    王爸爸这人比较倒霉,他生下来时王奶奶身体突然变差,所以基本没被用心管教和宠爱过。头两个哥哥又被宠得无法无天,他莫名其妙就扛起了家里的大梁,特别小的时候就跟着下田,有事没事去打鱼什么的来补贴家用。
    后来王奶奶身体时好时差,生了后两个男孩之后,又突然转好了,王爷爷对后两个孩子的宠爱就多了点,毕竟那时王爸爸已经大了,再宠着也说不过去,就由着他自由生长了。结果好日子不长,王奶奶怀上最后一胎的时候,怀揣着七个月的孩子突然撒手人寰,那个肚子里的孩子正是个女孩,这也是造成王爷爷对女孩有偏见的最大原因。
    他一直固执地觉得生女孩不吉利,是会带来灾祸的。
    王奶奶去了后,王爷爷身体就不太好了,也不大管事了,整天就知道抱着个酒罐子,也不醉酒也不闹,就没事抿两口,哼着王奶奶生前最爱的那出戏来打发光阴。几个男孩接管了家里的田地,不想念书的就不念,想念的就继续念,王爸爸明明是老三,却在这会儿一夜成长为大哥,十四岁就跑出家门全国各处找活来赚钱扛家用了。当然,还有王爷爷的那点微薄得可怜的退休金。
    后来王爷爷在王满初二那年就去世了,走得很安详,还有力气立个遗嘱,把家里财产分了一半给王爸,剩下的平分给几个儿子,他这辈子抠抠馊馊的,倒是还攒了一笔钱。除此之外,他还特意指出要把乡下那套老泥土房子留给了王满一个人,这也没人置喙,他说的每一点,几个儿子媳妇都完全照做了,半点都没违抗的。
    再后来,王满高中的时候,有条高速公路要横贯王爷爷住的那村那屋,于是那房子就卖给了国家,竟然还拿了十几万的补贴金。
    这也算是除了烤雀,王爷爷留给王满最深的印象了。
    就冲着这两点,王满也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怨气。
    尽管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会专门留套房子给她,兴许是他冥留之际,突然觉醒了当初出尔反尔的愧疚和良知?——谁知道。
    “这就是王满?”王爷爷吃了一吓后问道。
    王妈妈坑坑巴巴说:“啊,这个,那个,是的啊……”
    “挺可爱的。”王爷爷突然评价道。
    王妈妈像是嘴里被塞了个鸵鸟蛋似的合不拢嘴。
    王满也觉得莫名其妙,她不记得王爷爷对自己有过这种评价啊?
    ☆、chapter 6
    王爷爷鲜少夸人,这几个字已经耗尽了他贫乏的词汇量,说完他顿了一顿,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慢抿了起来。
    他夸王满,实在是因为他透过她看到了另外一个人,这话说来狗血又寒酸,但的确让他看到了他家老太婆的样子——两人差不多体格,胖胖的,乍然一看有点呆呆的,笑起来又憨憨的。
    虽然长相差了有十万八千里,可那一瞬间的神态像了个十足十。
    幸好王满听不见他的内心戏,否则定然气得血吐三升,她还惦记着做回原先那个青春美少女呢!至于长胖?上辈子无论怎么吃都长不胖是因为消化能力不好,幼时过于挑食遗留下的弱症,这辈子她弱症已消,嘴巴禁不住,才两岁多,正是幼苗萌芽期,风一吹就能拉长的年纪,自然发胖了。
    那头幺幺已经讲述他老人家过来的原因了。
    长江流域发生了罕见的洪灾,暴雨已经持续相当长的时间了。这回洪灾受害面积极其宽广,影响范围相当深远,不少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就在那一瞬间。王家老家就是在长江中下游流域,虽然不属于重灾区城市,但也受到了影响,所有农田全部被淹,外面又没修路,泥水漫进了家里,过了整整一个月,王爷爷所有的鞋都泡烂了才捎人给几个儿子带了个信。
    其余三个儿子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们虽然距离王爷爷近,可却身在重灾区城市,家里损失惨重,实在分不出精力。
    于是幺幺就做了个主,央求一位熟人将老父带离乡间,转了两趟火车来到了这儿。
    “哟,被淹了?可没把您给淹坏了吧?”王爸爸拿着客户名单出来,挑了个眉对王爷爷说道。
    王爷爷:“……”
    把心里头那股子邪火发散了,王爸爸才恢复正常语气:“赶路累不累?要不进屋睡一会儿?”
    王爷爷别别扭扭坐在椅子上,自顾自生了一会闷气,老半天才回复说:“不累!我身体扎实着!”
    “那可真是喜闻乐见。”王爸爸说完,打量了下老头子,见一向爱面子的他看起来实在狼狈,身上穿的还不是应季的衣服,脚上那双鞋子更是惨不忍睹,连一头讲究的“发型”乱了还不自知,跟顶了个鸟窝似的,竟然还端着架子有模有样摆脸子,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对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老爹说,“中午饭喝点小酒?我给您炸点花生?”
    王爷爷抽了抽鼻子,慢腾腾地回复说:“好吧……花生要带红皮的,撒点盐,脆一点。”
    王爸爸:“……嗬!您还真讲究!”
    跟幺幺商量了下客户分配的事情,两人决定联手搭伙干,这样比分开干效率高一些,也避免太着急忙慌地降低了质量水准。他们按照打电话顺序一个接连一个排序,再一一通知到位,紧赶慢赶就跑出去了。
    到了中午,王爸爸果然提了一壶酒回家,给他老子买了身新装备,还搬了一个大彩电进来,喜滋滋地对王妈妈说,这是上午那户人家一时拿不出太多钱,用这台彩电抵消了八十块钱。
    彩电七成新,但是被水浇了个透心凉,彻底报废不能用,就算卖给收废品的也高不了几个钱,那户人家就拿这个来抵账了。
    “我分分钟就能给它修好!”王爸爸邀功道,“怎么样?老公能干吧?”
    王妈妈涨红了脸推他:“别闹。”
    然而暧昧的氛围还是在两人中间升腾而起。
    见王爸爸还在往前蹭,跟条巨型犬似的摇着尾巴求爱抚,王妈妈终于按捺不住,一掌把他推开,跺脚骂道:“孩子看着呢!”
    一直躲在橱柜下面“试毒”的王满捏着一块炖得烂烂的酱猪蹄啃了一口,和王爸爸大眼对小眼瞪了两分钟,然后被他踢了出来:“又偷吃!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子了!再偷吃晚上睡觉就会有怪物啃你的肚子!然后你肚子里会长出一棵树,上面结满了猪蹄,把你脑袋都给撑破!”
    王满:“……”
    她捏着猪蹄来到外厅,怅然地啃完,心里还惦记着炉子里蒸的那几只虾,幻想着鲜美的酱汁和它们充分结合的美妙景象,对着柜台上面的几排娃哈哈长吁短叹,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伤害。
    外婆实在看不过眼,给她拿了一瓶,把插管插好了递过来。
    王满就着油腻腻的两只手捧着开心地喝了起来。
    这时隔壁的周妈妈抱着小团子过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阿婆,可以帮忙看一下阿和吗?我有点事情得处理。”
    王满给美人招手,甜甜地喊道:“云姨。”成功地得到了美人的笑靥。
    外婆:“你去忙,孩子在这你放心。”
    周妈妈感激地笑笑,把周和小心放好,然后拿出一块手帕温柔地把王满脸上手上粘的酱汁全部擦干净,摸了摸她的脸,这才转身离开。
    周和没有出现在柜台的时候,王满是所有主顾们最核心的观赏对象,而他一出现,像是开启了“王满屏蔽器”一样,所有人一进门就“哟”一声,然后跑到他身边各种逗弄,爱不释手道:“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啊,长得真好看呀……”
    王满就有点不平衡了,觉得这些人未免过于鼠目寸光,她长大之后可是美美哒少女一枚好么!这些人以前见到自己的时候说的都是些什么?“哇,这里有个小孩儿呀……”“很安静的小孩儿呀……”
    为什么不能高瞻远瞩地看到她的前途o( ̄ヘ ̄o#)
    再瞅一眼周和,小东西不怕别人扮鬼脸了,却害怕人多的场面,大人们手重,你来我往地捏捏他的脸,玩玩他的手,看似逗弄,其实还是会疼的,这一点王满有着切身体会。而且周和小家伙根本不需要讨好这些“上帝”,眼下已经委屈地撅起了嘴,泪珠子攒到了眼底,眼见着就要哭出来了。
    “看在你妈妈很温柔地帮本女王擦脸擦手的份上……”王满心想,“就勉为其难帮你一遭吧。”
    她帮人的方式极其简单粗暴,站到周和身前叉腰气鼓鼓地说:“不许欺负弟弟!”
    ——成功地祸水东引了。
    引到她自己的身上了。
    “哎哟这满满丫头怎么这么可爱呀,还知道保护弟弟了?这小脸蛋鼓的,捏着真软啊。”
    “是吧?”外婆气定神闲道,转头对王满说,“还不进去?你妈妈都喊了你多少遍了?再不去菜就被抢完了,小心饿肚子。”
    “哎哟,我炉子上面还煨了汤。”顾客们总算想起了正经事,不一会儿散完了。
    王满蹭了蹭外婆,揉揉发酸的脸,继续喝娃哈哈,回头一看,周和正眨巴着眼睛对自己乐着呢,见她转过脸来,还手舞足蹈地“咿呀”了几声,笑得格外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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