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员外唔了声,挑开帘子朝外望了望。
    这乡间还真是冷清,连个飞禽走兽都看不见,除了荒草就是枯树。不过是相隔数十里,这光景全然不同,比来比去,还是他们河塘镇富庶。
    矍铄的眼眸中徒然生出一丝自豪感来,徐员外掳了掳胡子,继而道:“唐子,既然快到家里就赶快点。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若是半路杀出一个鬼来,咱们人单力薄,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唐子挑了下眉梢,没脸没皮的笑道:“老爷真会说笑,这青天白日的上哪找鬼去?若是有也只能是强盗,小的是个练家子,妥妥保您平——”
    骏马遽然止住了步子,受惊似的扬蹄嘶鸣。唐子的话被堵回了嘴里,马车上的两人齐齐往前栽了栽,这才意识到出问题了。
    徐员外被晃得七荤八素,扶正头上的镶宝冠帽,神色紧张的问道:“这这这……怎么回事?!”
    唐子费了好大劲才让骏马消停下来,也顾不得回答,站在前室朝下望了望。这一看不要紧,他眼仁一缩,剑眉皱成了一团——
    前方一丈远的位置立着一个人,身材娇小,面皮玲珑水透,乍看起来应该是个女人;寒天地冻里她只穿了件中衣,上面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血渍,腰间还配着一柄煞气极重的刀。
    狠戾割裂娇美,却又在对方的身上完美糅合。唐子眼光发窒,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质问,脑仁里反复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个女的。
    徐员外没有他那么好兴致,心急火燎的拽了拽他的袍角,“你小子看什么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见唐子不说话,徐员外再也按捺不住,钻出后室站起身来。
    下一瞬,他身子一抖,啪一下狠狠拍在唐子脑袋上,“你个乌鸦嘴!来强盗了,还不快上!”
    当头棒喝将唐子惊醒,他猫腰抄起剑,纵身而下立在马车前。
    近距离一看,几步远的人当真是个女子,秋水脉脉的眼眸黑白分明,脸色早已冻的煞白。单看一眼只叫人心生怜悯,可那身上的血告诫着他这个女人不简单,断然不可放松警惕,兴许是个武林之中。
    唐子蹙起眉头,但还是稍稍放缓了语气,“姑娘平白无故拦人马车,有何贵干?”
    卫夕淡然的瞥了一眼那外镶玛瑙的漂亮剑鞘,继而又看向眼前的男人。二十左右的年纪,身材欣长,剑目星眉,周身带着习武之人常见的锐气。
    “我要征用一下马车。”她答得言简意赅,“我家大……”
    “征用?”唐子闻言笑了笑,插嘴道:“姑娘有没有搞错?这可是徐员外的马车,岂是旁人能用就用的?识相的话赶紧离开,我不想对女人动武。”
    见对方还不离开,他拇指一弹,露出一节明晃晃的剑刃。
    赤裸裸的威胁让卫夕登时清醒过来,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人一生平安”她全都不准备说了,对方像是个难缠户,但她不能让牧容等太久。
    唰——
    绣春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鞘,刀背准确无误的架在唐子的脖子上。卫夕从腰间一拽,直直亮出了她的令牌。
    视线本能的落在那精致的牙牌之上,唐子略一怔悚,上头清清楚楚写了几个单看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的字——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
    “锦衣卫征用马车,若有违抗……”卫夕眸中填满了阴鸷,白嫩的手腕子一翻,锐利的刀锋抵在了唐子的脖颈上,“杀无赦!”
    *
    “快!就在这边!”
    卫夕适才张张嘴,寒栗的风遽然灌了她满满一嗓子。气管里凉飕飕的,她忍不住咳嗽几声,眼神却一直落在稍远处的那棵枯树上。
    她看不到牧容,心里急躁的很,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无声召唤。
    唐子步伐稳健的跟在她一旁,面上不敢怠慢半分。
    须发花白的徐员外体力毕竟不如年轻人,没一会就落在了两人身后,但他还是跌跌撞撞的努力追赶着。虽然身为富甲一方的商户,可是上头给他机会富,动动手指,也能让他赔的倾家荡产。给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违背朝廷鹰犬。
    “姑娘,那位大人受了什么伤?”唐子边跑边问。
    “刀伤,不太严重。”卫夕步伐未停,喘了口气道:“最重要的是他肩部被暗器刺伤,那暗器上有毒。”
    说话的功夫,二人已经停在了那棵枯树前。眼前的光景让卫夕赫然瞪大了眼,牧容侧身倒在地上,清隽的脸孔苍白如纸,薄唇已经开始发污。
    “大人!”卫夕遽然蹲□将他抱起来,抬手试了试他的鼻息,格外微弱。
    心脏登时被什么东西捆绑起来,越勒越紧,疼的发窒。她咬了咬唇,狠劲拍着他冰凉的脸颊,“牧容……牧容!你醒醒!我回来了!”
    方才她多留了个心眼儿,并未提及牧容的身份,然而唐子此时一听,登时福至心灵。驰骋官场的牧家几乎是无人不知,更不用说皇帝眼前的红人,锦衣卫指挥使牧容了。
    好奇的眼光落在牧容身上,唐子不禁嗟叹,果真是个面若冠玉的男人。不过这般骁勇善战的人物也能被人所伤,还真是让人咂舌。
    卫夕唤不醒他,仰头看向唐子,眸中亮晶晶的,似乎晕着层不合时宜的悲恸情绪,“愣着干什么!不想要脑袋了?!毒素已经扩散了,拜托你快点救救他!”
    唐子适才回过神来,牧容的情况当真不妙,他虽不是学医的,但习武之人多少会懂一些,即刻蹲下来封住了他身上几处穴道。
    “不能再耽搁了,赶紧走。”他朝卫夕使了个眼色,在她的帮助下将牧容背在身上。
    二人的身板差不多,唐子虽然力大,但负重一人跑起来还是有些吃力。
    事关重大,他只能牟足了劲救救这位权势滔天的指挥使。若是成了,恩赐什么的倒不用顾及,徐府倒不是个贪心的。但指挥使若是出个三长两短,恐怕徐府也会跟着倒血霉,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和费力往这边跑的徐员外擦肩而过时,唐子急切道:“老爷快走,咱们得抓紧回府!”
    徐员外累的气喘吁吁,踅身时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回程时遇到一个化缘的老和尚,他宅心仁厚,布施不少银钱。那老和尚是个懂天机的,说他途中定会遇到贵人,哄得他那个乐呵。
    如今可好,贵人没见着,倒是招惹上了锦衣卫,那老和尚纯粹是个骗吃骗喝的!
    徐员外撇嘴鄙夷,然而当他看清牧容身上破损的蟒袍时,咽了口唾沫,提起袍角撒丫子朝回跑,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很快追上了他们。
    贵人!
    这一定是他的贵人!
    *
    从这里到河塘镇,还有二十多里地。说远并不算远,对卫夕来说却是相当漫长。
    轮轱辘疯狂的碾压在官道上,毕竟不是官家的马车,后室的车篷来回晃荡,不断发出“吱呀”的响声。
    似乎已经到了极速阶段,再快点马车就要散架了,可卫夕还是忍不住高声催促:“唐哥!麻烦你再快点!”
    话音一落,徐员外撩开帘子将头谈进来,蒜头鼻被风吹的通红,笃定道:“就快了就快了!姑娘放心,我定会找到最好的大夫给这位官爷瞧病!”
    “多谢!”卫夕感激的对他颔首,垂眸看向怀中男人时,神色依旧凝重。
    牧容的情况愈发不好,双眸紧阖着,眉心皱成了一团,看似格外痛苦。短短的一小会,唇色似乎又深了,和他皓白的脸皮亮相映衬,透出一股濒死的妖冶美感。
    再强悍的人也有倒下的时候,人就是这么脆弱的动物。
    心脏又开始抽痛起来,像是无数蚂蚁反复啃噬着,剧烈程度让她始料未及。
    她微垂眼角,下意识的去攥紧他冰凉的手。然而他手中似乎有什么异物,她愣了愣,轻轻抬起他的腕子,仅仅瞄了一眼,鼻翼却蓦然酸涨起来。
    是玩偶,那个丑里丑气的玩偶,她原本以为他早就扔掉了……
    眸中漾起浮光,卫夕长长吁出一口气,费了好大劲才将那玩偶从他手中拽出来,小心翼翼的收进了衣襟里。
    她握了握他的手,缓缓和他五指相扣,贴合的掌心努力向他传递着属于她的温热气息。
    乌亮的眼睫颤了颤,一抹滚烫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在了牧容的脸颊上,继而滑进了他唇瓣里。
    “牧容,拜托你……再坚持一会。”
    *
    河塘镇隶属于马瞿县,有三条官道在此汇集。处在兵马要道之上,河塘镇定是个富庶之地。
    徐家经营酒楼起家,改朝换代之后,徐家又经营起了典当,生意蒸蒸日上。到徐员外长家这一代,徐家已经是日进斗金,成为河塘镇乃至马瞿县数一数二的富商了。
    徐府的宅子在河塘镇北面,飞檐雕栏,雍容气派。
    身为朝廷贵客,负伤的牧容被安排在了上房。房里温暖和煦,鎏金的四角熏炉冒着袅袅香烟,黄梨木的拔步床外罩水红色的月纱幔帐,木架花棂上摆着各种古玩,乍看起来丝毫没有庸俗的铜臭气息。
    卫夕没心情去计算徐员外往里头砸了多少钱,那些古玩也吊不起她的胃口。镇上医术最为高明的马大夫已经进去好久了,十八般武艺都给牧容使上了,然而还没诊出个所以然来。
    她急的团团转,却又不敢催促马大夫,只能站在门口吹冷风,一边向上天祷告,一边平复着自己焦灼的心态。
    “卫姑娘。”唐子从屋里走出来,将腕子上搭着的棉袍子递给她,“这个应该是你的吧?外头天冷,打进的穿上吧。我已经让婢女去准备热汤了,待会你去沐浴一番,换身舒适的新行头。”
    看到那破庙书生的棉袍子,卫夕这才想起来她还一直穿着中衣。
    身子骨立马就察觉到了寒冷,冻的有些发木,她道了声谢,接过来穿在身上。
    就在这时,马大夫踱步走到屋门口,谦卑地冲卫夕作了个揖。
    卫夕登时踅身来,上前几步拽住了他的胳膊,急切问道:“大夫,我们大人怎么样?”
    马大夫道:“官爷所中的毒大抵是扰乱内气的,小人医术有限,具体是哪种还不能分辨。”
    “这……”卫夕面色一沉,眼神扫过身上绑满绷带的牧容,不由加大了声调:“那怎么办?!”
    “姑娘莫急,万卷不离其宗,小人已经尽力为他疏通滞淤的血道。”马大夫叹了口气,如实道:“小人祖上曾经传了一副可解百毒的方子,小人也未尝使用过,不知它到底有何效用。”
    这里远离京城,就算快马加鞭赶回去叫大夫过来,恐怕耽搁太久,神仙救不了牧容。
    一听这马大夫有祖传的神方,卫夕像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慌忙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试试啊!先想办法让他稳定下来,我再回京找大夫!”
    谁知马大夫却面露难色,“小人一直不用这方子,只因里头缺一味药,天山雪莲。雪莲产自西域,咱们这里有钱无市,若非京城的达官显贵,压根买不到。”
    雪莲这东西她并不陌生,指挥使府上有不少那玩意,全是圣上赏赐的。牧容不在意,随手丢在储房里。
    如今倒好,那玩意能救他的命,可远水终究是解不了近渴。
    妈蛋的,神烦!
    卫夕嘬嘬牙花子,寒栗的眸光落在马大夫的脸上,狠心道:“我这就回京去取,在我回来前你务必保证大人平安无事,要不然……你提头来见!”
    她正要向唐子索取快马一匹,马大夫却又拉住了她。
    “姑娘别急,且听我一言。”马大夫朝东努努嘴,喋喋不休道:“镇东边住了一户西域商人,据说家中藏有天山雪莲。但那西域人为人彪悍,不为金钱所动,也不看神佛之面,你们锦衣卫不知能否——”
    “这个好说。”卫夕说的笃定,唇畔扬起讥诮的笑,“不看神佛之面,也不要钱的人……那就是活腻了。”
    出了徐府,她谢绝了唐子的陪同,这种事她一个人就能解决,断然不能牵扯进良民来。
    翻身上马后,她利落的夹紧马腹,手中的马鞭扬起落下,发出啪一声脆响。
    “驾!”
    在她的喝令下,高头骏马嘶鸣一声,朝着镇东奔驰而去。
    马蹄落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嘚嘚的脆响,卫夕压低身子,嘴边呵出一团白雾。
    不知不觉中,她就这么被洗脑了。在这封建时代,暴力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你无须多言多语,所谓胜败,所谓是非,就在你的一刀之间。
    大概这就是锦衣卫的魔道。
    阳光大喇喇的罩在卫夕脸上,明晃晃得一片炫白。她即将要去做个手染杀戮的强盗,良心和*反复碰撞,不断震荡着她的灵魂。不知她死后会不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眸中悄然流泻出一束落寞的神色,旋即化为清冷的沉寂。踌躇须臾,她使劲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
    现实难以更改,当她杀掉第一人时,就已经坠入了魔道。既然如此,神佛也不能奈她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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