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薇说着往门口走,伸手便要把门带上。对方被她逼得无法,也只得退了出来,站在正殿门前的廊庑下,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对方不说话,知薇这里便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名义上当了三年的贵人,大小也算个主子。但其实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对古代人的规矩礼仪一窍不通。锦绣跟随她入宫前不过是个丫头,也教不会她宫里贵人该有的规矩。
    更何况,知薇还真不敢走。
    不知为什么,面前这男子总给她一种极大的压迫感。若他只是一介太医,她本不该如此无措,偏偏这人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质,比起傅玉的清冷更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势。
    用知薇前面二十几年的经验来看,她若是个女学生,对方便是一校之长。她若是小护士,对方就是那一院之长。而她若是个白领文员,对方显然就是霸道总裁啊。
    这样的一个人,让知薇进退两难。
    皇帝也有些犹豫。像她这般大胆,换作平常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沈家如今早已没落,他杀她如同杀死一只蚊蝇,惊不起后宫片刻波澜。
    可他并不想杀她。从前他便不想。这一点皇帝自个儿也没细思量过,沈万成已死,留着他的女儿也无用。可大概就是因为她父亲为国捐躯,才让皇帝一直留有一线没痛下杀手吧。
    他把自己的心软归结于沈万成父子于国有功。无论他们后来造了多大的孽,从前的功劳不该一笔抹杀。
    所以皇帝决定留沈贵人一条小命。
    只是她不识得自己这一点未免令人不悦,皇帝一双如墨般的美目在她身上打量片刻,沉声道:“你过来。”
    这是两人见面到现在那人头一回开口,知薇心想这声儿当真不错,既浑厚又不失清透,便跟敲在玉上似的。这般好听的声音似在哪里听过?知薇一面琢磨着,一面下意识地便跟着那人走过廊庑,绕到了殿后的一处阴凉处。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一株海棠树前,小庄子则远远地候着不敢打扰。知薇站定后没敢抬头,隐约觉得这般不妥,刚想开口告辞,对方却直接问道:“这前后住了多少人?”
    寻常一句话,说得极具威严。知薇听了便想,这人莫非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前来调查此次启明宫失火的情况?可看他的年纪又不大像,这么年轻便当院使,只怕不能服众。
    难道是左右院判大人?知薇在心里飞快地思索一阵,嘴里还不忘回答对方的问题:“回大人的话,原本共住一百零三人,这些日子好了一些,有些伤势较轻的也回了自己宫里,如今前后一共住六十九人。”
    “这六十九人,有性命之忧的有几人?”
    知薇略一思量:“大约二十多人。”
    “你不知详数?”
    知薇有点委屈,她只是个好心帮忙的,统计数据不归她管啊。可看这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只能解释:“如今人手不够,我只是个打杂帮忙的。大人若想知道详细情况,可去问彭医婆。”
    彭医婆是这里医婆的头儿,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她管。
    皇帝一直背对着她,到这会儿才转过身来,话语里透出一丝嘲讽:“这般说来你也是宫人,哪个宫侍候的?”
    知薇不由头大,这人怎么问这么仔细,就算他是太医院的头儿,也没揪着个宫女问个不休的道理吧。再说她这身份敏感,也不好随便跟人说。谁知道这人在皇帝跟前露不露脸,若跟他说自己是沈贵人,他一转身跟皇帝去嚼舌根,引得皇帝“惦记”起她来,她这条命又要不保。
    于是她只能撒谎:“奴婢是落月轩的宫人。”
    “侍候沈贵人?”
    听他这么说,知薇不由抬起头,露出一丝疑惑。真没想到这人还知道落月轩和沈贵人。
    只是这一抬头,不免就看清了那人的长相。那当真是一张举世无双的脸。知薇知道自己也算是个美人了,但和这人一比如有云泥之别。
    明明是个男人,长得却如此好看,偏偏不带一丝媚气,是那种赏习悦目超脱男女性别的美。
    看到这样的美男子,知薇心下终于释然。怪道皇帝看不上自己,他一太医院里都养着这样的极品,可见于美这一点见多识广。她这样的庸脂俗粉注定无法得圣上青颜。
    知薇自惭形秽,又知男女有别,立马将头低了下去。她那两只手绞在一起搁在腹部,手心里紧张得直流汗。
    她该走了,回头让人撞见可是说不清楚。刚才就不该跟来的,都怪自己被那声音一时迷惑,稀哩糊涂便坏了规矩。
    只是这声音当真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时听过。
    她微微冲那人一福,便要告辞。结果话未出口,那人又道:“你这手也是被火所伤?”
    知薇看看右手手背,心里一声叹息。谁说不是呢,明明伤得不重,却因为傅玉和的惜字如金,害她这手如今落了疤,只怕再也好不了。
    虽说身体不是她的,但用了三年也用出感情来了,没能给人看护好着实有些愧疚。知薇略显失落地点点头,并不言语。
    皇帝便微微挑眉,想起了傅玉和的话。
    “只怕将来得留疤。”
    先不管这人长得怎么样,那手看上去还不错,留疤未免可惜。皇帝觉得自己是在替这只手可惜,跟了这么个女人,平白遭了殃。
    于是他便道:“我那儿有一瓶去疤的药膏,今日不曾带在身上。明日这个时候你到此处来,我差人给你送来。”
    平白无故拿人东西似乎不大好,知薇赶忙拒绝:“不敢劳烦大人,我这伤并无大碍,如今已然好……”
    那人并不听她的,知薇的那个“了”字还在嘴巴里,对方已然迈步走过她身边,径直往前而去。身后小太监一溜烟追上去,两相对比更将他衬得得朗朗不可方物。
    知薇望着那没入日头里的背影,只觉此人举手投足皆带了股芝兰玉树的气韵,不由再次感叹,自己这个女人竟让个男人比下去了。
    ☆、第19章 迂回
    第二日,知薇犹豫着要不要去那海棠树边拿药。
    按说男女授受不亲,她不该拿别的男子的东西。可这男人不一样,他是太医,给嫔妃开药属于他的本职工作。更何况他只是让人送来。
    送药的肯定是个太监,宫妃见太监是合规矩的。
    知薇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上面那浅浅的一层疤,有些犹豫不决。要怪只能怪她自己现在敏感的身份,若放在现代,有人说送她盒去疤的药膏,即便不用也该去瞅瞅。可换了现在,她却是连门都不敢出。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不去见为妙。她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结果那一日她便待在自己屋里,一直待到申初时分。后来日头西斜,她才在锦绣的陪同下在重华殿转了转,到底还是转到了海棠树下。
    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起风时吹落的满地海棠花叶。知薇就想他派来的人来过吗?若害人苦等倒是不好意思。看他那样子显然不认得自己是沈贵人,如若不然大可大大方方送药来。
    大晋的规矩,太医虽不给宫女看病,可嫔妃若有恙却是他们职责所在。
    看来也跟其他人一样,当她是寻常宫女了。
    知薇自嘲一番,也就把这事儿揭过了。她完全没料到,那天皇帝根本没派人送药来。
    原因说起来也简单,皇帝日理万机,那一日因边疆不稳一连接见了十多位臣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送药的事情已被他忘在了脑后。
    想起昨日一事,他自觉好笑。当时见她手上那疤狰狞,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这会儿细想却觉荒唐。
    既然已错过,他便索性不理,只当这事儿从未发生过。
    皇帝不找知薇,她的日子便挺好过。重华殿里的人伤势日渐好转,知薇这样的身份本该早早迁去别处。即便落月轩因大火殃及回不去,也该安排个像样的住处才是。
    可她就这一直住在后面的小院里,也没人提搬家的事情。
    这事儿归良妃管。她刚回宫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事儿,只是那时候一来要忙启明宫失火之事,安置死伤的宫女,还得找人接替她们的职位,她又大着肚子,真是累得两眼一抹黑。知薇没地儿住的事情便搁置下来。
    等手头的事情忙完了,她便开始琢磨着把知薇往哪里放好。当年知薇迁去落月轩是有由头的。她是后宫嫔妃,本该住在东西六宫,可良妃觉得她长得狐媚,那张过于漂亮的脸是心腹大患。加上她那时老是称病,便借了个由头将她安置到僻静的落月轩,安心“养病”去了。
    如今沈贵人病已大好,落月轩又遭了灾,她自然不能回去那里。可她不去那里就该回东西六宫来。良妃思来想去也想不好将她搁在哪里。
    后宫统共那么大点地儿,她若住进去将来碰到皇上的机会就大了。皇上已然对她有了留意,若一时兴起宠幸了她,往后的形势便难说了。
    这么个棘手的问题摆在良妃眼前,她一时竟想不出个好主意。于是她便去找太后讨主意。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怎么的,太后从承德回来后身子就不大爽利,整日为苦夏所困,良妃过去请安连面也没见着就给劝回去了。
    这下子良妃更拿不定主意了。沈贵人当初进宫有太后的意思,如今太后摆明了不管,把这烫手山芋扔给她,害她头大如斗,没办法最后只好拿这事儿去烦皇帝。
    那一日皇帝正在体顺堂习字,良妃挺着个大肚子过来送消暑的汤羹,借着这个由头说起最近忙的那些事情,不知不觉便说到了沈贵人身上:“……她如今住的那地儿也不大合适,她虽是喜静之人,到底是自家姐妹,让她住在外头臣妾于心不忍。不如让她搬回东六宫来,我也好对她有些照应。”
    皇帝手里那一抹丹青在纸上晕染开来,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最后定格的时候微微一收,一幅字就此写成。他将笔搁下,撩了下衣袍随意道:“便让她住在那里就好,不必兴师动众。抽一两个宫女太监过去照应便是。”
    良妃心头一喜,面上却得装得为难:“可到底是自家姐妹,怎能让她……”
    “那是清净,正适合她。你如今即将临盆,哪里抽得出手去照应她。”倒不如让她清清净净在那里这得好。
    皇帝这话是在心里说的,面上没显出来。
    这个沈贵人,与后宫当真格格不入。想想她进宫几年做的那些个事儿,有时候真让皇帝觉得孩子气。
    不说她故意装病不争圣宠,就说她在后院种菜养花,逮着了公主的兔子却自个儿养着,又穿宫女服制满宫里乱走。到如今愈发不像话,竟真当自己是个奴才,整日里在重华殿侍候那些烧伤的宫女。
    这些人早晚是要出宫的,于她没有半分用处,她却这般上心。莫非她不知道,宫人身上有大伤是不能留在宫里的。此刻不赶人只是不愿劳师动众。毕竟一个个都有伤,若轻易挪动死伤一片反倒不美。
    皇帝不是心软之人,却也不是残暴之君,有些事情能不计较他便不计较。可沈贵人这么自降身份,他当真有些计较。
    想起那一日在重华殿,她站在海棠树下低眉顺眼的模样,看起来真和个宫女没多大分别。还有她那装傻充愣的本事,连皇帝都不免有些佩服。
    寻常人若见了他,跪下行礼少不了。哪里像她竟敢如此冒犯。
    想到这里皇帝又觉得,或许她当真不识得自己。
    算起来也是他的女人,竟不认得他这个丈夫,实在荒唐。皇帝重又去看那幅字,明明刚写完时还算满意,此刻竟觉得有些不顺眼起来。
    良妃还在那里计较:“若如此,我便派些人过去好生侍候她才是。她从前身边人丁单薄,这次大火她那里一个小宫女又不见踪影,只怕也是没了。唉,落月轩虽说离启明宫近,到底也没烧着,这小宫女怎么就跟着没了呢,想来沈贵人心里也不好受。”
    话里有话,皇帝自然听出来了。但他什么也没说,扔下那幅画便往前头明间去。路过良妃身边时还提醒她一句:“日头太烈,你回宫多歇息才是。”
    良妃赶忙起身相送,哪里还敢再待。只是走出体顺堂的大门时,回头一望遥遥可见那摆在茶几上的青瓷盖蛊。
    她特意送来的甜羹,皇帝到底一口没尝。良妃心里微叹一声,回宫的路上坐在轿辇便忍不住想,她进宫也有些年头了,怎么就一直走不进皇帝的心里呢。
    别说她,放眼东西六宫那些个女人,又有哪一个真的走进了皇帝的心里?
    皇帝一声令下,知薇就继续窝在重华殿不走了。良妃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衣裳首饰家俱摆设之类的,除此之外还有宫女太监之类的。
    原本良妃不好大张旗鼓往知薇往送人,如今借了这个由头,索性一次性都给送了。
    只是碍于先前皇帝的话,她没敢多送,只送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宫女一个打杂小宫女并两个粗使太监,同锦绣一道侍候沈贵人。
    送人的时候良妃还有些想不明白,皇帝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待见沈贵人。明知道她身边人手不足,竟特意提醒不让她多送人,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的架势吗?
    良妃出身不差,进宫前也是官家小姐,家里侍候的人不说排成串那也是不少的。在她这样的人看来,女人身边怎能少了侍候的人。她那延禧宫里里外外几十号人,她还总嫌人手不够。
    她哪里知道对知薇来说,人越少越好。她有手有脚,吃饭有现成的,还有个锦绣侍候,已然比上辈子舒适许多。
    这个小院和从前的落月轩差不多大,若突然涌进来一堆宫女太监,她这日子可不好过。还是像现在这样好,太监只在外院,轻易不让进内院。派来的新宫女名唤绿萝,是个做事爽利的人,知薇就把同外头打交道的事情交给她,自己身边依旧只留锦绣侍候。
    一通忙活下来,她算是重新在这个地方安了家,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消极殆工生涯。
    知薇在那儿心满意足地布置房间,良妃坐在自己那富丽堂皇的寝宫里想事情,越想越不明白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重华殿离太医院那么近,按理说不该让宫妃住的。虽说还是在宫里,到底有些不成体统。沈贵人若是个心思活络的,搞不好哪天就跟太医院的某位医官惹出点事情来。
    皇帝这么聪明一个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那他是故意的,就想让沈贵人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好有个由头收拾她?
    可他明明不需要这么迂回,真要杀沈知薇的头,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如今的沈家有谁敢跳出来反对,只怕个个明哲保身才是。
    良妃想不明白这事儿,皇帝自己也想不明白。沈贵人仿佛是个方外之人,隐隐的他就觉得,不该将她拘在这六宫之中。
    重华殿的那个小院旁人不明就里,他却是知道的,那是他少年时期常去的地方。
    ☆、第20章 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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