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毁婚
    知薇入宫三年,还是头一回听说傅家大公子这么号人物。
    但看锦绣的表情,似乎不认识这个什么大公子是不可饶恕的事情。她想大概自己这具身体从前跟人家有点交情?于是便小心翼翼道:“此人……我认识?”
    锦绣有点恨铁不成钢,却又习以为常。没办法,小姐自打三年前醒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关于沈家从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三年来她挑着捡着她跟说了许多事情,小姐也都一一记下了。
    但这傅家是个忌讳,她一直拿不准主意该不该说。如今老爷大少爷都没了,家里主持中馈的是二少爷。二少爷人不错就是性子软弱,对小姐也照拂不到,她们两人在宫里就跟浮萍一般,再无一点依靠。
    在这种情况下,锦绣不敢提傅家的事情,生怕节外生枝。她一时后悔刚才自己嘴快,这会儿再想打个哈哈掩饰过去,知薇却是神情严肃地望着她,显然是来了兴致。
    知薇不是傻瓜,刚才那个傅太医对她什么态度十分明显。若这人只是天生不喜欢她便也罢了,但听锦绣的意思,显然傅沈两家有点交情。古时候的小姐都养在深闺,非通家之好的男子很难得见其颜。
    这个傅太医既认得她,可见两家关系不浅。可看起来又像是交了恶,她便想打听清楚。如今两人同在宫中,若这傅太医是个心胸狭窄的,他日暗地里给她找麻烦,她不得不防。
    后宫这个地方,很多时候不是你不争不抢便能平安无事。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事情简直防不胜防,知薇不想打无准备的仗。
    锦绣很怕她这种眼神,就像能被对方深深看进心里,不自觉地就低下了头,呢喃着道:“小姐不,是主子入宫前,曾与人有过婚约。”
    知薇略一吃惊,又明白过来。这也正常,她入宫的时候都十九了,搁这个年代绝对是个老姑娘。从前订过亲也就不稀奇了。
    只不过……
    “难道是跟傅家?”
    “嗯,确实是傅家的公子。”
    知薇微微张大了嘴,指了指刚才傅大公子离开的方向:“难道是……”
    不会吧,知薇有点不敢相信。幸好锦绣立马解释道:“不是大公子,是二公子。”
    这么说起来,刚才那位傅太医,曾经差一点成了她的大伯。知薇一时有点遗憾,怎么偏偏就进了宫呢,看傅大公子的长相,想来他弟弟也不会差。虽不知傅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但总比这深宫要好很多。嫁进傅家往后分了家她便是当家主母。作为正妻,每天最多跟几房妾氏吃吃醋。
    可进了宫如今她却成了妾,还是个不受宠的,这待遇真乃天差万别。到了此刻她终于想搞明白一个问题,她当初到底为什么要进宫来?
    趁着外头的人忙着照顾伤员无暇顾及她们,知薇决定把这事儿弄个清楚。她把锦绣叫到床边,两人坐下后凑得很近,知薇便小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详细同我说一说。”
    锦绣哪里敢说得太详细,只贴近她耳朵粗略讲了几句:“先前夫人给小姐和傅家二公子订了亲,不料碰上二公子祖母去世,为守孝便耽误了亲事。后来宫里选妃,老爷便做主取消了这门亲事,让小姐进宫来了。”
    锦绣说得很平常,这订婚取消似乎都是小事儿。但知薇心里明白,这一连串事情做下来,该引起多大的轩然大波。看傅大公子的模样,傅家在京城必然也是名门世家,好端端的亲事让女方给退了,该多下不来台。她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打的什么算盘她也知道,无非觉得从前那桩“买卖”做亏了,把她卖进宫来可以得个更好的价钱。
    难怪她会有如今的处境。
    皇帝必定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古人重信,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情做了,不管她有没有参与其中,这恶名便像标签一样烙在她身上了。
    她从前也纳闷,自己这么大年纪怎么才进宫。看皇帝对她的态度,显然不是喜欢得不得了硬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如今她才明白,原来她竟是让家人坑了一把。
    偏偏她爹还死了,她连句埋怨的话都没地儿说去,这辈子就这么生生给毁了。
    想到此处她又问:“那如今傅二公子如何?”三年了,他也该再另娶了吧。
    锦绣默默把头低下,声音变得更细了。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努力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二公子……已经没了。”
    知薇不由瞪大眼睛:“怎么没的?”
    “和小姐的婚约取消之后,二公子……”锦绣咬着唇,脸憋得通红,“二公子一时受不住,投了湖。”
    知薇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真没想到她进宫这桩事情,里面竟有这么大的文章。毁婚入宫,逼死未婚夫,一大把年纪进宫来邀宠。这些罪无论哪一项搁别人身上都是万劫不复,偏偏她还“身兼三职”,并且稀哩糊涂地活了下来。
    想想自己真是命大。这三年根本就是活在刀尖上。皇帝没下令杀了她已然是仁慈。知薇也愈发庆幸自己的不求上进。大概便是因为她安份守己才保了一条命,若她不知死活非往皇帝跟前凑,如今只怕坟头已然长草。
    真不知她那个威风八面据说从前声名显赫的父亲在想什么,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他当皇帝是傻的吗?他怎么可能宠幸这样一个女人!
    知薇从头凉到脚,对自己这一生彻底不抱任何希望。她甚至觉得现在的处境依旧岌岌可危,谁知道哪天皇帝突然想起这件事情来了,心情再次不爽,随便找个理由便把她咔嚓了。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如今过得虽不如意,却也不想那么轻易死去,还是为这么莫名其妙的理由。
    从头到尾她都是个受害者啊。
    那一晚知薇彻夜难眠,想的都是如今离开皇宫这个事情。她觉得只有离皇帝远远的,让他再见不着自己,生命安全才有保障。
    可一个宫妃如何能走出这深宫内苑,听起来就跟做梦一样。知薇使劲在脑子里搜刮三年来学到的一切知识,想要寻找一个可行的出路。
    这后宫里的人,似乎只有一种是有机会走出去的。不是皇帝皇后,也不是宠妃皇子,更不是太监奴才,而是宫女。
    本朝规矩宫女到了二十多岁便能放出宫去。一般如果主子开恩,二十一二也就出去了,有些特例十七八出去的也有。而最多到二十五岁,若主子没留的话,就必须出宫了。
    这也是知薇最羡慕锦绣的地方。说起来在落月轩她是仆自己是主,可往后的日子她可比她舒服。
    再过两年锦绣就要出宫,自己是断不会强留她的,到时候出了那深重的宫门,她便成了自由之人。
    知薇从前没想过出宫,觉得老实待着混吃等死就行。现在却是情况紧张,似乎不得不跑了。
    于是她想到了当宫女这条路。可怎么当宫女却把她难着了。嫔妃被贬为奴的事情也是有的,可那都得犯了大错。
    她自认没有这个资本。别人犯个大错或许贬成宫女就算了,她一旦犯错那必是死罪。皇帝正愁找不到杀她的机会呢,她怎能白白将刀递过去?
    可不犯错怎么能当宫女呢?现代职场也没人放着经理不当去当文员,更何况还是古代。当不当妃子不由你定,同样当不当宫女更不由你定。
    知薇想了一晚上想得头都疼了,却依旧没想出个好法子来。
    不过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倒真不幸当了回“宫女”。
    昨夜一场大火,受伤者过百,全都躺在她们如今歇息的重华殿内。这重华殿离太医院近,方便诊治。虽说都是宫女受伤太医近不得身,好在有医婆在场,这些人才不必白白等死。
    至于那些个不幸烧死的,据说尸体也抬出了近百具。锦绣想起铃兰不由落了几滴泪,和受了重伤的嘉兰两人默然无语半晌。
    她跟知薇伤得都不重。知薇是伤了左手手背,涂了药膏包了纱布后便无大碍。至于她则是伤在肩膀处,有些许烫伤和淤青。看众人忙得四脚朝天,她也不好意思打扰,就用了点太医院配的药膏,自己随便缠了点纱布凑和。
    余下的时间她便一直在帮着照顾伤患。一下子死了那么多宫女又伤了这么多,还有一些受了惊吓需要休养,人手立时变得极为紧张。
    锦绣自然得去帮忙。不光是她,连知薇都忍不住出手做些事情。刚开始有人知道她是沈贵人,自然是不敢让她动手的。知薇便坐一旁看着,偶尔顺手端个茶什么的。慢慢的她这种小事情做多人,众人似乎也习惯了。加之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她的身份,见她穿着朴素还当是宫女,对她搭把手的举动便见怪不怪起来。
    知薇一面给人拆纱布一面便忍不住想,若自己此刻真是个宫女该有多好。今年二十有二的她只消再熬三年便可滚蛋走人。
    那一刻她真恨自己不是个宫女。
    ☆、第14章 烫伤
    知薇在重华殿一住便是半个月。
    落月轩那边暂时回不去了。那一夜火势太大,最后竟殃及落月轩,烧了院子里一小片地儿。面积虽不大,但烟雾浓重,将屋子都给熏着了。锦绣回去看了一次,回来后就跟知薇在那儿咬耳朵:“屋子里满是烟灰,我把主子的衣服都给收拾出来了。幸好锁在柜子里。”
    除了衣服她也带了些别的东西来,诸如知薇的各种绣品,还有她最近挺喜欢的那柄团扇。锦绣每次看到这柄扇子都会忍不住嘀咕:“主子为何非绣两只这般胖的兔子。”
    知薇暗笑她死脑筋,不懂得欣赏可爱的东西。
    除此之外她最关心的便是红桑的下落。自打那一夜后她便没有见过她,也不知她去了哪里。锦绣也去打听过,去安置宫女的屋子一间间找,却不见她的踪影。她便觉得奇怪:“当时她不该在屋子里侍候吗?”
    “没有。我出门时喊了她两声,可没人应。我想她大约不在屋子里。”
    “那她会去哪儿?”
    黑灯瞎火乌漆抹黑的,红桑年纪小胆子更小,还会去哪儿呢?
    难道……
    锦绣脸色一变,想到一种可能:“她该不会也去了启明宫吧?”
    “她去那儿做什么?”
    “不知道。奴婢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了。我担心她那一夜去救火,若是不小心困在里头……”
    屋子里暂时沉默下来。皇宫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断然藏不住一个活人。红桑若不是困在启明宫里,便只能回落月轩。可她没回来,那只有一种可能。
    宫里藏不住活人,却能藏住死人。多少地方有冤死的魂魄在那儿游荡,多少人被深埋井里或是泥塘里,许多年都不会被人发现。
    如果她真的死在了启明宫,只怕这一世都不会再被发现。那一夜的惨状知薇虽没看到,这些日子却听闻了不少。许多人烧得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更有甚者缺胳膊断腿甚至被砸断脑袋,只剩一些残肢四散分布,让前去分捡的太监看了都于心不忍。
    经过初步统计,这次住在启明宫的三百二十五名宫女中,有一百零五名不知去向,想来都葬身火海。之后的日子又陆陆续续死了二十三个。剩下的不到两百人,伤了一百多,吓坏了十几个,简直用“惨”字不足以形容。
    知薇的心情自然也不大好。不能回落月轩,她便临时搬去了重华殿后头的小院里住。那里地方不大却极清净,鲜少有人路过,知薇随便收拾了一上便住了进去,也不挑理儿。
    负责安排此事的叶嬷嬷过来给她请安,又说了些主子宽厚之类的话。知薇也不敢得罪她,生怕说错话,只能敷衍着回了几句。
    叶嬷嬷临走的时候她让锦绣送到门口,还让人悄悄塞了个荷包给她。叶嬷嬷却是坚持不收,也不说缘由,只淡淡扫了锦绣两眼,便自顾自走了。
    知薇想她大约是不愿和自己扯上关系,便不勉强。宫里头最是人情淡薄的地方,很多时候不是用钱财便能拉拢人心的。她要学的还有许多。
    不过虽在叶嬷嬷那儿碰了软钉子,知薇去重华殿的次数却不见减少。锦绣忙着照顾那些被烧伤的宫女,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知薇非但不找她,自己也跟着一道凑热闹。同铃兰一道在刘贵人身边侍候的嘉兰幸运保住了性命,可身上伤得不轻,背上烫伤了一大片,整日里趴在屋子里哀哀地叫,锦绣也抽不出空去看她。
    知薇这个时候便代替锦绣时常去探望她。嘉兰运气不错,分到了一间挺大的屋子,只是同屋还有另外两人,一人名唤丁香,另一个叫杜鹃。两人都跟嘉兰一样,身上大面积烧伤烫伤,每天屋子里三人此起彼浮地哀嚎,听着让人心头不忍。
    偏偏医婆人手不够,嘉兰几个又都不是得宠嫔妃身边侍候的,刚开始还有人来给上上药,时间久了事情多了,她们便渐渐给遗忘了。
    知薇便总是拿着药膏来看她们。刚开始这几人还顾着规矩,打死也不敢让知薇替她们上药缠纱布。可这伤口越来越疼,红肿溃烂的地方越来越大,慢慢的她们也有些害怕起来。
    规矩固然重要,可命更加重要。眼看着除了知薇再不会人理她们,而她们三人全都趴床上连起身都困难,便也只得接受了知薇的好意。
    头一次知薇是生手,自己手上还带着伤,给嘉兰弄的时候总掌握不好力道,疼得对方嗷嗷直叫。一个时辰后才算搞好,对方已然是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有了失败的经验后知薇再上手便快了许多。几天下来动作麻利许多,轻重也掌握得更好,嘉兰等三人换药的时候叫唤声便小了许多,身上的伤也是一日好过一日。
    原本这三人对知薇都有点复杂情绪。一方面觉得她是主子得敬畏着,另一方面又觉得她不受宠,在宫里就是个可怜人,搞不好还没自己在人前有脸面,多少有些瞧不上她。
    结果十来天相处下来,三人真心对她感激不尽,觉得自己这条命都是她捡回来的,话里话外满是感恩的意思,简直恨不得跪下来给她磕头才是。
    夜里三人聚在一起小声说话时,也都纳闷沈贵人为何不得宠。按说要容貌有容貌,要性子有性子,真是再齐全不过的一个人了,却是苦守冷宫三年,一点出头的迹象都没有。
    她们常年待在主子们身边,关于沈贵人的事情也听过几耳朵,只是任凭三人怎么回忆琢磨,将听来的零星片段凑在一起,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一回知薇过来的时候听到她们三人在那儿说话,心里便不由想笑。她们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她这身份背景能活着已然幸运,想得宠根本是痴人说梦。她现在还不如她们三个活得轻松呢。
    十来天的辛苦累下来,知薇的脸明显瘦了一圈。锦绣每日回屋看到她总是忍不住叹息:“我早说要回来侍候主子,偏偏叶嬷嬷不让走,非说人手不够让我在那儿待着。我看着有些人实在伤得重,也有点可怜她们。没想到却让主子受累了。”
    知薇但笑不语,锦绣便又劝她:“嘉兰她们那边主子也不用日日去。昨儿个我抽空去了一趟,她们已然好多了,往后让她们自己照顾自己便是。主子还是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你瞧你这手,这么久了还没好全,我瞧着可不大好啊。”
    知薇也有点奇怪,自己这手上的烫伤竟一直反反复复。这些天她旁的都没用,只用了傅太医留下的那一小瓶药膏。这药膏气味清香质地却有些厚实,涂上去凉凉的颇为舒爽,想来该是好东西。可为什么她这伤总也好不了?
    她也看过锦绣肩上的伤,比她的面积大伤得也重,可她一连几天用了医婆们那儿的药膏后,情况已明显好转。难不成医婆地里的药反倒比堂堂太医给的更好?
    或者说,这根本不是涂伤口的药。
    知薇不免有些疑惑。仔细想想那日傅太医似乎确实没说这是什么,只不过她想当然便认为是烫伤膏。看看自己那迟迟未结痂的手背,知薇有些着急,第二日便去重华殿医婆们休息的屋子,厚着脸皮讨药膏去。
    那几个医婆年纪都不大,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一见沈贵人过来赶紧过来行礼,其中一个还算知趣,忙不迭关心起知薇的伤口来:“沈贵人手上的伤无恙了吧。用了傅太医开的药,想来如今已大好了。”
    知薇立马苦起一张脸,笑得有些勉强:“正有些不妥,才想找几位帮着看看。”
    医婆们立刻面面相觑。傅太医年纪虽轻,在太医院乃至整个京城都是声名赫赫,平日里除了皇帝外,后宫诸妃想请他诊一次脉都是奢谈。公侯勋贵们若想请他,必要绞尽脑汁托尽关系,也不见得能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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