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想要下?床,听见男人的脚步声再度从外间进来。
    “先躺着?,孤让李福安灌个汤婆子过来给你暖暖,这两?日肚子还疼么?”
    男人的语气温柔至极,又?十?分稀松平常,好似两?人已经这般相处了几十?年一样。
    沈若怜眼?睫轻颤,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正想说自己要回去了,却一眼?看到晏温胸前的衣襟处泅染了一大片脏污的水渍。
    她瞬间想起自己方才裙摆上沾了许多地下?的雨水,他胸前那脏污就是?方才给自己暖脚时弄的。
    沈若怜面色有些尴尬,张了张嘴,小声道:
    “皇兄要不先去换身衣裳吧。”
    她知道晏温素来有洁癖,尤其是?见不得衣服上有一点脏污。
    晏温低头看了眼?胸前,好似这才发现,不过倒也没什么厌恶,面色如常地自去找了身衣裳换了。
    等了会儿,李福安将鞋取了过来,晏温蹲身替她穿好,问她:
    “待会儿要去哪儿,还是?回去?孤送你。”
    沈若怜还以?为他会留下?自己同他用饭,正想着?如何拒绝,却不想他说的竟是?这。
    见她面露诧异,一双大眼?里满是?难以?置信,晏温觉得好笑,“不是?说让孤尊重你么。你若再这样看孤,孤就当真?今夜将你留下?了。”
    沈若怜面色陡然一变,急忙靠近门口,支吾着?说自己要去一趟锦绣坊。
    晏温笑意僵了一瞬,语气淡了几分,睨着?她,“好,孤送你去。”
    晏温的马车并没有靠近锦绣坊,而是?应沈若怜的要求,在?锦绣坊旁边的一条巷道内停了下?来。
    沈若怜看了看闭目假寐的晏温,有些拘谨地小声道:
    “那、皇兄,我?走了。”
    晏温压着?眉眼?,呼吸起伏有些不匀。
    沈若怜见他没出声,犹豫了一下?,挪到门边。
    正想起身,忽听他在?身后语气疲惫地问自己,“沈若怜,孤什么时候才能在?人前光明正大地抱你。”
    沈若怜被他这话吓得一个激灵,小脸上满是?慌乱,正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又?听他自嘲般笑了一声,淡道:
    “罢了,你去吧。”
    他说这些话时,从始至终眼?睛都一直闭着?,手背轻搭在?眼?皮上,手腕内侧冷白色肌肤下?,青色的脉络蜿蜒不定,遮挡住他的神?色。
    沈若怜回头又?看了他一眼?,默了默,到底未发一言转身下?了马车。
    ……
    有了那日堤坝上之事后,杨氏她们每次见到沈若怜都客气了许多,县丞也专门派人送来了许多首饰朱钗和?香料赔罪,只?不过沈若怜又?原封不动地给退了回去。
    淮安城周围的几个小村子因着?连日来的暴雨又?被冲垮了一些,晏温命人开了城门接纳这些灾民进来。
    城东的废弃寺庙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县丞便又?派人将一处慈幼院腾了出来。
    因着?灾民变多,再加之淮安城本身又?在?加固堤坝,人手越发不够用,沈若怜便主动加入了每日里做饭送饭的任务当中。
    今日中午给坝上送去的是?馒头,因着?太子也在?坝上,县丞还特意让厨娘多炒了两?个荤菜,单独装了让沈若怜帮着?送去。
    沈若怜原本不想送晏温的饭,但见众人都想着?法子推拒,她无奈只?能接了过来。
    她们过去的时候,晏温他们恰好从堤坝上下?来,沈若怜犹豫了一下?,过去将饭盒递到李福安手中,悄声同他道:
    “都是?厨娘用新锅新灶特意做的。”
    晏温在?吃穿用度上不说极致讲究,但也颇为在?意,这么多次沈若怜送饭,就没见他吃过。
    果?不其然这次的饭李福安拿过去,晏温也只?是?淡笑了下?,便再不去看。
    沈若怜也不管他,又?去给其他人发馒头。
    有人接了馒头忍不住调侃,“哟,今日这馒头看起来……像是?沈姑娘蒸的。”
    最近几日沈若怜同他们早都相熟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那人手里奇形怪状的馒头,挠了挠头,赧道:
    “厨房人手不够,我?就去帮了把手,第一次蒸,确实不好看,但肯定熟了的。”
    小姑娘往那一站,娇娇柔柔的,又?有几分娇憨,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争先咬了口馒头,嚷道,“确实熟了,沈姑娘大厨啊哈哈!”
    沈若怜佯装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过身继续发馒头。
    晏温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直留意着?他们的那边的动静,闻言招了李福安过来,悄声同他说了句什么。
    李福安吃惊地觑了太子一眼?,飞快跑到沈若怜跟前,拉她到一旁,低声道:
    “公主,殿下?说他今日突然想吃馒头了,你这里还有多余的么?”
    沈若怜一愣,也压低了声音,“今日殿下?的不是?炒菜和?米饭么?这馒头——”
    沈若怜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最后一个馒头,那馒头因为方才没拿稳掉在?了地上有些脏了,她才准备自己吃呢。
    李福安“哎呀”一声,急道:
    “无妨无妨,殿下?难得有想吃的东西,你就将这馒头让给殿下?吃吧啊。”
    说完,不等沈若怜反应,抢了她的馒头就跑。
    沈若怜:“……”
    过了没一会儿,沈若怜见李福安将方才那食盒又?端了过来,“殿下?说他吃了你的饭,他的饭就给你吃。”
    沈若怜看看李福安手里的食盒,又?看看坐在?不远处正慢条斯理掰着?馒头吃的晏温,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她没接食盒,打?算找个地方坐着?歇会儿,李福安又?拉住她,“殿下?说让你过去歇。”
    沈若怜见晏温旁边的石凳上垫着?他的披风,她抬头对?上晏温看过来的目光,急忙撇开头。
    人多眼?杂,风言风语本就够多了,晏温坐的亭子就他一人,她再坐过去别人会怎么想。
    她看了看周围,打?算找个别的地方,恰在?此时,孙季明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叫了她一声。
    沈若怜循声看去,恰好看到孙季明朝着?她招了招手,而在?他身旁,正坐着?一脸笑意朝她看过来的裴词安。
    沈若怜犹豫了一瞬,对?李福安道:“我?就不去殿下?那里了,这食盒里的饭既然是?给殿下?特意做的,也断没有我?吃了的道理,你快回殿下?跟前伺候吧。”
    说完,她没敢再看晏温一眼?,直接走到孙季明身旁去坐下?。
    孙季明看了眼?她两?手空空,忍不住问:“你的饭呢?”
    沈若怜耸耸肩,“不是?很饿。”
    正说着?,裴词安拿了半个掰开的馒头,绕过孙季明送到沈若怜面前,“我?吃不完,沈姑娘替我?吃些。”
    孙季明眼?底划过一丝黯然,随即暧昧地瞟了两?人一眼?,一连声地啧声。
    沈若怜耳朵有些发红,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真?不饿。”
    裴词安绕过孙季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轻笑道:“那倒是?我?自作主张了。”
    沈若怜垂眸,扯了扯唇角,没再说话。
    这边李福安眼?睁睁看着?沈若怜走去了裴词安那边,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耷拉着?脑袋提着?食盒回去了。
    “殿下?,沈姑娘她说她不吃——”
    他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也不过来。”
    晏温没说话,仍在?慢条斯理地吃着?馒头,动作优雅而矜贵,面色也十?分温润平和?。
    过了许久,他将馒头吃完,起身走到亭子边,望向远处奔腾的河流,负在?身后的手一刻一颗摩挲过佛珠。
    半晌,顶了顶腮,冷嗤一声,“孤又?不瞎。”
    晏温的声音太过冷戾,李福安不禁打?了个寒战,末了,他抹了把冷汗,又?回头看了眼?沈若怜和?裴词安的方向。
    有时候真?恨不得殿下?瞎一会儿其实也挺好。
    沈若怜在?坝上坐了会儿,等着?他们将饭吃完后,又?收了食盒和?碗筷,带回了府衙。
    刚帮着?在?后厨洗完碗收拾完,打?算再去慈幼院看看受伤的灾民的时候,忽听得府衙门口传来一阵骚乱,紧接着?便听人说“快让开!让人找大夫来!裴大人受伤了!”
    沈若怜眉心一跳,便朝那声音的方向跑过去。
    然而她才刚走到前院,距离裴词安的院子还有些距离的时候,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这次却夹杂了一道少女的声音,“哎呀,殿下?你这伤要不要紧呀!”
    沈若怜脚步一顿,再次朝门口看去,就见县丞女儿正和?李福安满脸担忧地一左一右跟在?晏温身边,身后还簇拥了一堆人。
    而在?他们中间的晏温,手臂上扎了一根铁钉,鲜血正顺着?他的袖摆往下?滴。
    沈若怜的心忽的一紧,下?意识便要转身,恰在?此时又?听见裴词安的院里有人喊着?,“快来个人搭把手!”
    她脚底下?动作一顿,略一犹豫的功夫,正对?上了晏温的视线。
    他面色发白,额角暴着?青筋,一贯沉稳的面容上露出些许隐忍,一边被李福安搀着?往回走,一边紧紧盯着?她,眼?底泛着?隐隐的光。
    周围的嘈杂声好像瞬间消失了,沈若怜似乎什么也听不见感受不到了,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声。
    好似沉默了许久,又?好似一瞬,当她看到他被县丞女儿扶住后,所有的声音好似一瞬间又?回到了耳中。
    在?裴词安院里再度传来声音的时候,沈若怜毫不犹豫转身跑了进去。
    那边李福安早就顾不住这些了,他眼?里只?有晏温这胳膊上的铁钉,那铁钉足有一掌长,扎进去了大半,若是?不及时拔出,怕是?整条胳膊都要废了。
    他扶着?晏温进屋,县丞带着?几名大夫一道赶来,来不及跪下?请罪便被李福安一把拉过来,“别跪了,先看看情况!”
    那几人见太子面色冷到了极点,薄唇紧绷着?,额角青筋一鼓一鼓直跳个不停,以?为他是?被疼得了,便拿出一个帕子,略微犹豫了一下?,对?他道:
    “殿下?,草民要拔钉子了,殿下?若是?觉得疼,咬住这帕子。”
    晏温眼?珠子动了动,敛眸冷扫了那人一眼?,语气里毫无一丝情绪,“无妨,你拔。”
    那人吞了下?口水,又?小心翼翼看了眼?李福安,见他点了点头,那人才垫着?帕子拽住钉子这一端,又?深吸一口气,手上使劲儿猛地将钉子拔出。
    鲜血瞬间喷溅出来,地上桌上到处都是?。
    那县丞吓得又?要跪,就连李福安都觉得自己手臂跟着?疼了起来。
    然而他抬眼?看过去,却发现殿下?仍是?方才那副寡淡的表情,甚至连眼?睫都纹丝不动,就好像这胳膊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只?是?淡淡坐在?那里,眼?底翻涌着?晦涩幽深的暗潮。
    屋中血腥味浓重,院子里仍然吵吵嚷嚷,风拍打?着?窗框。
    李福安心底一沉,一股凉意直窜脑后,总觉得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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