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姐儿拉了萝姐的袖子:“三姐姐,你还不想嫁他?”原来结了亲的并不是个个都钟情,妍姐儿见过几回那个市舶司家的哥儿,悦姐儿自小便同表兄长在一处,她自家也见过徐礼好些回,晓得世间盲婚哑嫁,却还是头一回真个见着缠在一处的两个人,竟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萝姐儿坐定了,右手动不了,她便拿左手练绣活计,听见她问,低下头去咬断了线头:“我欠他的,我该还给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那张脸,他明明知道,又怎么能咽得下去?
    桂娘为着女儿备嫁,两个俱没回纪家,只住在王家旧宅里头,那一包银子全用来置办嫁妆,纪二郎如今也不是捕头了,从衙后街里搬了出来,纪老太太带着宝贝孙子回乡,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她看见女儿晒太阳,笑得眯了眼儿,自家对秀娘说:“等姐儿出了嫁,我便往姑子街去。”
    样样看着都好,可蓉姐儿却怎么也不乐,她觑着徐家无人,假说拉了萝姐儿上街挑贴花片儿,往右一拐进了徐家门,那大黄狗儿才要叫,蓉姐儿就跳着脚叫它轻些。
    那狗儿竖了耳朵歪头看她,呜一声又伏下身去,萝姐儿立在门边迈不动步子,诚哥儿还躺在床上,他身子好了,肠胃没叫耗子药药着,却叫绿豆百合汤伤着了,再不能吃那寒凉的东西,一碰就又泄又吐,还在床上将养。
    蓉姐儿立在门口,推了萝姐儿进去:“诚哥,我三姐姐来啦。”
    诚哥儿穿着中衣,赶紧拉了薄被掩住身子,萝姐儿在他床头站定:“你身子,好些了没?”诚哥儿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住她,见她不笑,又黯淡下去,点了点头:“好些了。”
    “你的手,好些了没?”
    “好些了。”
    两个只说这两句,再无别话好说,萝姐儿动动脚要走,他一把扯住她的手腕:“你,你如今,信不信我?”
    萝姐儿不意他问这一句,抬起眼儿来,又垂了下去,低头用力想反手抽回来,压低了嗓子答他一句:“信了。”
    诚哥儿紧紧攥着不放开她,两只眼儿盯着她的脸:“不,你还没信。”他竟笑起来,手轻轻一下松开来:“你以后,就会信的。”
    萝姐儿惶然抬头,怔怔盯住他,睫毛一颤,一颗眼泪砸到诚哥儿手背上,碎成水珠,顺着手背滑落下去。
    第160章 实心人胡乱送礼娇妞妞羡慕脂粉
    双荷花桥两边开满了一层层荷花,莲叶出水,荷花红白交映,从桥上过去就能瞧见岸边人家把小娃儿放在水盆子里,推到荷花里头纳凉玩耍,还有大些的男娃儿,脱了上裳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潜到水底去摸鱼儿摘莲蓬。
    鸣蝉声声叫得人发燥,这日头泺水人家要么赶早,要么赶晚,再不肯头顶太阳外往跑,店铺也俱都挂了起帘子不待客,街头巷尾少见人影,只有那些个精神头旺的孩子们才会在这时节跑出来。
    或是摸了铜板去买甘草雪汁子喝,或是在那大树荫凉下边打弹子,抽“贱骨头”,玩得兴起时,阵阵哄笑声传到院墙里来。
    沈家临了河,这会儿下人都去躲懒了,一向要歇午觉的潘氏却不曾睡,坐在秀娘房里叨叨桂娘萝姐儿的事,王老爷临回王家塘前,叫纪二郎写了放妻书。
    纪二郎哪里能肯,他这会儿甚都没了,身上挨了板子不算,捕头的职位也没了,少了进项,只在街头上胡混,原来都敬他一声“纪大捕头”的,如今见着他避如蛇蝎。
    他吃茶用点心,自来不曾会过钞,还有那小门小户要他看顾,巡街的时候还请了他进门去吃喝,这会子见着,背地里还要啐一口。
    胡县令这事儿传得越来越广,戏文里头那个同寡妇勾搭成奸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戏台班子急急排了出来,就在花驳岸边搭了台子,台下坐满了人,一面看一面骂,自太阳落山唱到月上中天,倒比集市灯节还更热闹。
    纪二郎躲在大柳树后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把他气的火冒头顶心,吃了酒晃晃荡荡回去,回了家清锅冷灶,原是纪老太太觉得丢脸,待怀里这个孙子也不甚心热,她在外头听见风言风语,又看那戏台子上演的是个妖妖调调的娼妇模样儿。
    初时心里再不信,此时也有七八分了,原是抱着娃儿越瞧越像纪二,如今却是越看越不像纪家种,纪二郎也是个狠心人,自姘头下了监,再没去瞧过她,连她原来那个儿子,上门来求碗汤饭,他也一脚踢出门去。
    还是何师爷把那娃儿送到乡下去了,事情要办便要办的十全十美,胡县令眼看着翻年就要高升,这大媒既是已然保了,后头王老爷使人去信说女儿要和离,何师爷都没过胡县令的眼,抬手儿就把事给办了。
    卸了他的职位,他不过就是街上闲汉一个,又有这样的恶名,李寡妇是蛇蝎,他便是恶霸,怎么恶怎么演,戏文里头原没的,也添了进去,哪里还管他原先是个甚样的人,真真成了个鱼肉乡间的大恶人。
    成了落水狗,便人人都能骂上一句,当面笑上两声,他在泺水呆不下去,便耍赖放刁,日日扒在沈家门口要见王四郎:“我如今成了脚下泥,怎么的,踩一脚还嫌硬,便不怕我做些什么来?”
    王四郎抬眼瞧瞧他,一付落魄相,心里却明白,事情没说的那么好听,里头的弯绕早叫人抹了去,可李寡妇作甚在要自家店子里下毒?她便是不毒死萝姐儿,也能进纪家门,纪老太太抬个孝字儿出来,帮着儿子纳妾,王家又能说甚?
    胡县令在且无事,为着造势只会把这事儿圆得天衣无缝,且是老天放过一回,若不然,便是咬了李寡妇,纪二郎也至多为着通奸挨些板子。
    桂娘经了一这遭,倒明白过来,她自家理了东西,只等着萝姐儿出了嫁,便到乡下侍候王老爷去,她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人却又枯又瘦,眉间满是愁绪,想要调养过来,哪里这么容易。
    秀娘原不觉着,跟她交际时候长了,便发觉她听人说话须得侧坐,若是离得远了,便要说上两回,她才能听见。
    悄悄问了萝姐儿,才知道桂娘右边的耳朵早就听不出声儿了,叫纪二郎几下耳光一扇,又揪了头发撞了桌子,耳朵里嗡嗡作响,等身上的伤好了,右边这只耳朵,也听不见动静了。
    秀娘眼泪都为着她流了一萝筐:“再不知道三姐过得这样日子,早就该叫她和离。”事儿完了,杏娘来看看姐姐就又躲到泮水去了,还只怪她,戏文里头再是化了名儿,也有人隐隐绰绰的传出来,虽说成了美谈,往她门上探听的却也惹得的人厌。
    槿娘索性不来,全家往儿媳妇家去走亲戚,她还指望着汪文清能中举,或是儿子考个秀才回来,被妹妹这事儿闹的,汪文清再想攀上胡县令,也不想借这个由头,回去高声对骂几回,雇了大车往乡下去了。
    姐妹如此,桂娘却还为着她们说话:“都是有家有口的,我这事,确是带累了她们。”秀娘只不知说甚个好,在丈夫跟前说不得,女儿面前也说不得,只好跟老娘闲话!
    潘氏呸了一声:“信那三仙姑还有甚个好的,为甚躲到咱们这儿来,骗死个人,那人信的五迷三道的,家里头的银子珠子俱都贡给她,说能生金子,也就是你姑姐耳朵软,人说甚就信,没瞧见在这儿连饭都混不上了。”
    秀娘也觉着桂娘太软,可说她骨头软,她偏又不要人帮,这回说要出萝姐儿的嫁妆钱,她便怎么也不肯应,还是秀娘说给萝姐儿添妆,她才肯了。
    那嫁妆,她却是带了几个小厮,回了衙后街的房子,起开地下两块砖,把一包银子摸出来的,有的已经发乌了,这些钱也不知道攒了多久,瞒过了不给纪二郎知道,等他回了乡下去,才敢借着收拾东西的名头回来拿。
    到底不美满,再怎么徐娘子也先不喜欢了萝姐儿,不成想纳征过,萝姐儿便送了一套绸衣裳来,针针都是她自家缝的,针角细密,绣的也是福禄团花,宝蓝衣裳嵌了三道边,一道道都是细细滚过,还把秀娘给她的闪缎也给用上了。
    除开衣裳,还有诚哥儿的鞋子,左边的鞋底比右边的厚了一层,徐娘子拿在手里一瞧,就明白过来,诚哥儿是当头切肉切骨的,左腿比右腿受力,鞋子穿得费,右脚的还好好的,左脚就已经磨穿了一层底。
    还有信哥儿的一只新书囊,缝了好几个口袋,给他放零碎的东西,还有个暗袋能放零钱,做得又厚又耐磨,信哥儿哪里知道那许多,一拿上都背起来,他的书囊是徐娘子做的,再没这样巧。
    诚哥儿舍不得穿这双鞋子,一直压在枕头边,夜里恨不得抱了鞋睡。等请期之前,又送了一付药王菩萨的小像来,一尺来长,挂在厅堂,供上香果,燃起三柱清香,那菩萨的脸绣的圆润慈悲,徐娘子为着儿子拜一拜,抬头看着叹一口气。
    若不是这么着,也算得是个能持家的,都到这一步,便是心里再不喜又能如何,知道她爹娘两个和离了,徐娘子当着儿子不说甚,夜里却跟徐屠户说:“这个小娘有气性,那当娘的倒是软蛋,若换作我,乱刀斩过,看他还作不作反。”
    萝姐儿一日比一日快活,诚哥儿不敢来,却天天都在王家门口留下东西,先头几天,天天送的是猪肉,后头又送起猪心猪肝儿来,萝姐儿晓得他一早送来,听见动静守在门边,撞个正着。
    诚哥儿火红了一张脸,手里还拎的是猪肉,家里再用不了那许多肉,连看门的小厮守房子的老夫妻两个也都吃的油住了,萝姐儿垂了眼睛,声音讷讷的:“你别送了。”
    诚哥儿束了手不说话,她又抬起眼睛来,轻颤颤的看着他:“你就不能,送些别个?”说着合上那道门缝,心口怦怦直跳,外头的诚哥儿呆立了半晌,咧开嘴笑起来,反身就往街上跑,觉着这个也合适,那个也合适。
    第二日再来,是一包子花糕,第三日是雪片洋糖,第四日又成了蜜豆团子,天天不带重样儿,都是吃的,他给萝姐儿一份,总还给弟弟留一份,信哥儿初时瞧见了就眉花眼笑,可日日这么吃,他却托头叹一声,接过绿豆酥叹一声:“哥,你傻呀,就不能个花钗?胭脂?”
    蓉姐儿也觉出萝姐一日比一日兴致更高,原是素了一张脸,待她再去,却见她嘴唇上淡淡抹了一层口脂,整个人都亮起来,她歪了头看看悄声问她:“胭脂是不是二姐夫送的?”
    萝姐儿脸上粉透透的红,侧了身还只穿针不理她,蓉姐儿摇她一会子,她才低低应了一声,拉开妆匣子的小抽屉,里头一瓶瓶摆着,蓉姐儿掀开来一桌子摆了十好几种,还有好几样膏汁子都是一个模样的,蓉姐儿拿起来瞧了半天,怎么看都是一样:“怎么这许多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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