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五年二月,伏波大将军马援陨于壶头山,终年,五十二岁。
    这消息如一声惊雷,将蓟城的天空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郭圣通手中的针猛然扎进了手中,她来不及呼痛,泪水便模糊了视线:当年,那个风尘仆仆的文士仿佛又出现在她眼前。
    不认识马援的人,是永远不懂,他这样的人永远保持着赤子之心的人,是有多么的可贵。
    马援十二岁早孤,选择去了边郡放牧苦行。后来游走于隗嚣、公孙述与刘秀之间,认定刘秀是明主后,便毅然追随。
    他没有氏族朋友,如同一匹孤狼,在平定凉州,安定陇西之后,又远征交趾郡,然后平定岭南,将古南越国土著收复。两年后,终于胜利还师在蓟城休息了不到三月,又请命去追杀匈奴。
    早在迁都之前,郭圣通便已将匈奴杀退回了自己的地盘,此时老将马援要请命追杀匈奴。
    或许对于马援来说‘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将是他毕生的追求和无上的荣誉。可对于郭圣通而言,她惟愿这些功臣们能平平安安,安康老死。
    匈奴退回后,便意图一统西域。
    自汉武大帝时,张骞出使西域开创了丝绸之路,到汉宣帝时刘询刘病已时,便全盘接管了西域。在其设置都护。而之后,外戚掌权,汉朝国力开始萎缩,竟再无力接管西域。开始西域诸国国王还觉得很自由,没想到等匈奴败退之后,竟第一件事就是拿他们开刀,想灭了他们的国家,一统西域,再同汉朝抵抗。
    马援想追打匈奴,刘疆立刻给了他三万精兵。不消几月,马援便将匈奴大退,匈奴人无奈只能逃往捷列克河等地,去抢掠白皮肤蓝眼珠的夷人地盘去了。
    马援此战还没杀的尽兴,匈奴就跑了,于是,没杀够的他,听闻武陵郡蛮夷部落反了。便上表于刘疆,要求在此出征。
    老实说,马援胜的太多了。而且,几乎未曾败过。刘疆并不认为区区几个蛮夷便能奈马援若何。于是便很痛快的答应了。
    就连郭圣通也没看出什么不妥。
    殊不知,便是这一次轻易同意,却断送了马援的性命。
    刘疆来到长乐宫中,看到了郭圣通。
    他想着,过来第一件事是想抱住她,如同他极小的时候那般,钻进她的怀中,闭一闭眼。或是,将心头的难过讲于她听的。可是等真的看到了她,他却犹豫了。
    “陛下来了。”郭圣通将手中针线搁置一边。
    “我来了,”刘疆道,“阿母,伏波将军马援死了。死在壶头山。”
    “在下隽时,马援和耿舒两位将军曾分别给我上表:马援将军说走壶头山更好,虽然路途险,但很近,可以减少粮草。而耿舒将军说,走充县虽然远,但路平坦,安全。我最后选择了马援将军的路线。”刘疆道,“最后,大军在壶头山中,遭遇蛮兵埋伏,壶头山山路极险峻,水流极湍急,无论是怎么走,都举步维艰。且,在壶头山中。大军遇到了瘟疫。马援将军也染了疫病,最后困死山中石洞里。阿母,我要主持且准备科举等事宜,阿母能否亲率大军出战?一壮我大汉士气?”
    永昌十五年,三月初七。
    郭圣通领军出战。看着郭圣通远去的身影,刘疆长叹一声:“阿母,莫怪我。”
    四月,相父邓禹急病,刘疆怜其辅助教导之功,特命太医署,住在邓府,为其诊治。
    未央宫中。
    刘疆下朝后,拉开了隔间。隔间的内,邓禹被绑的严严实实堵了嘴,扔在地上。
    “陛下,”程立道,“需要给相父进食否?”
    “不,”刘疆道,“命人今夜放松警惕,让邓成逃出去。”
    “陛下。万一他乱嚷嚷……”
    “不会,邓成只会去找阿母。”刘疆叹息,“阿母太聪明,太厉害了。我的借口,她一眼就能看穿。可是,不如此,我又能怎么办?阿母如今正值壮年。她身子也十分之好。近来我总能听到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对我不断的说‘杀了她,否则,她会夺了你的天下’。明明这天下就是阿母为我守护,亲手交到我手上的,明明我也是她精心养大的。可那声音,我却开始信了。阿母必须离开,必须离开,这样,我母子二人还能做母子。否则,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其实他知道,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根本就是他自己。他的阿母总是那么强大,强大的让他纵使身为帝王,也忍不住质疑自己不够格。
    她总能想到他前面去:比如科举,比如接下来的,如何不再分封。
    他知道他的丑陋,明明桩桩件件阿母都是为了他考虑的。可他却害怕了,怕有一日,阿母会越过他去,怕有一日,他与阿母政见不合,会产生分歧。
    两人之间,若他弱一些,没主见一点,若阿母弱一点,都不会让他觉得如此惶恐。
    强者与强者,一个是帝王,一个是帝王之母。这样的身份,他不安极了。
    思来想去,最后,他只能用这等无耻下作的法子,在一切还没有酿成最坏的结局之前。同阿母远远地分开,以求,还能不完全破坏母子之情。
    四月十日。郭圣通终于平复蛮夷之族,却见邓成风尘仆仆而至,望她便下跪拜倒:“娘娘,娘娘,求您救救大司徒!他快要死了!”
    郭圣通闻言,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邓禹对她而言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刘秀死后,臣强主弱。四大辅臣中,耿弇虽是儿女亲家,但是个武将,杀敌犹可,政事却不通。寇恂是北地之人,但身后利益关系也是错综复杂。算来算去,她能全信的,也不过刘黄与邓禹二人。
    刘黄不必说,她的确是可靠的,但却在政事上一窍不通。而邓禹,便成了她最佳的伙伴。许多措施她都是借邓禹的口提出,然后再加以施行。
    也因此,邓禹屡遭氏族之人暗杀,不仅孓然一身,还落下了无数伤痛。为了更好的效忠于她,他还将家主之位让给了别人来做。如今,邓禹却是要死了?
    郭圣通醒转后,便听闻,是刘疆抓了邓禹,原因却是,有人告诉他,是邓禹害死了他的阿父。一直未娶,却是因为心怀龌龊,企图主母……
    郭圣通一时心乱如麻:是谁,是谁竟然知道当年刘秀之事?是程立?不,她虽然把程立给了刘疆,也让程立完全效忠于刘疆,但程立不是那种不能保守秘密的人。更何况,刘秀之死,程立也有责任。可,那又是谁呢?竟然潜伏了那么多年,竟然……
    刘疆,他居然想为刘秀报仇。也难怪,父子天性终究无可避免啊。
    郭圣通心乱如麻,干脆将大军交给了副将赵伊。自己随邓成快马加鞭往蓟城而去。
    听闻郭圣通求见之时,刘疆还有些紧张。
    那所谓的谋杀刘秀之事,全是他编的。他知道,以阿母的智慧,是不可能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的。但,这样的想法更让他无地自容。
    只是,有一事出乎了他的意料。
    郭圣通进殿,屏退左右后,竟没有同他想的那般失望的看着他说些什么。而是深吸一口气,跪在了地上。
    “阿母!”刘疆在这一刻后悔了。他慌忙跪下,“阿母我错了,是我乱想,是我胡乱……”
    “陛下,”郭圣通道,“你长大了,从刚刚出生那个懵懂孩子,长成了如今的帝王。阿母很高兴,但,阿母告诉你,你父皇的死,同相父无关,乃阿母所为。”
    只一句,刘疆颓然跌坐在地:“阿母!”
    郭圣通回来路上,已同系统说好,已脱离系统为代价,让刘疆看到前世今生的影像:“乱世之中,若无相父扶持,我母子岂有今日?无论是何人所言他害死了你父皇,我只告诉你,是假的。你父皇的事,我本一生不愿对你提起。只愿他始终在你心头保持那个光明正大的形象。如今,却是不能了。”
    “阿母……你在骗我!”刘疆大喊出声,“怎么会?史官记载,你甚爱父皇!携我出征蜀地,为父皇报仇,当年还为父皇守邯郸城池,还千里送食于父皇。你,你为了相父,竟然说出这等谎言?阿母,我明明应该高兴我的计谋实现了。可为何心头却这般难过?阿母,你竟然不惜说是自己害死了父皇。”
    “我乃千年孤魂,”郭圣通道,“疆儿,我与刘秀有宿仇。永世无法消弭。”
    她终于按下了销毁系统的按钮。前尘往事终于在刘疆面前一一浮现:上一世,那个天真浪漫的郭圣通嫁于刘秀……生子……被废……
    而他刘疆,一生都未曾得到刘秀真心的疼爱。
    这一切,这一切,都超出了刘疆的预料。为什么会这般?为什么会这般?
    然后,他看到了今世的郭圣通,她步步为营。在刘秀中毒之后,决定用药送她上路……
    慢慢的画面破碎,郭圣通听到脑海中叮咚一声响,那系统也破碎了。刘疆抬起头来: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的阿母,是让他新生的人,可也是他的杀父仇人。
    他崇拜的父皇,前生对他冷眼相待,可今世却至少在父皇死前,还是念着他的。
    “我后悔了,”刘疆道,“这些事,我宁愿永生不知。”
    若是永生不知,他便可以永远以为:他的父皇爱着他,他的阿母爱着父皇。他已然为父皇报仇。
    “我有猜过,是谁告诉了你当年的事,”郭圣通道,“又有想过,是不是你根本什么都不知,只是要让我走。其实疆儿,自你长大后,我也想要离开,不止一次。”
    “我们都太过强势,与其放任到以后,或因政见不合,或因其他不自觉间坏了母子情分,还不如早些离去。可是我没想到,我还想再忍忍,再努力克制自己,而你却等不得了,”郭圣通笑着道,“你的父皇,是一个很好的帝王,但却不是女子的良人。而自从你长大后,我便知道,你会是一个比你父皇更出色的帝王。”
    “在你的身上,有你父皇给你的多疑与权衡,有我教会你的大局和信任。当年,我为你定下年号‘永昌’便是希望,汉朝的昌盛自你开始。”郭圣通道,“你无须自责,看到了前程往事,我想你应该会懂什么叫珍惜。”
    “皇后是个好女子,我知道你娶她只是为了政局所需,可是疆儿,一个人久了也是会累的。你仔细想想,然后再决定如何做吧,反正,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的。”
    “阿母!”刘疆扑了过来,“我错了。”
    “你没有错,你只是比阿母更果决的做了这个决定。若你不做,至多五年,阿母也会这般决定的。”郭圣通轻轻拍打他的背部,“阿母不怪你,今日让你看那些,一是要告诉你,相父没有错,若不是他,我母子二人就算能有今日,也要花费更多的代价才能换得;二是告诉你,真相是什么,如此,纵然有一日,真有知情人来告诉你,你也不至于□□扰心思;三是与你告别,我来时已然吩咐了凤卫军,传我病重之讯,我将薨逝与回蓟城的路上。疆儿,我不愿与你父皇同葬一处,如今正好,你将那假尸体放进你父皇陵墓中。然后落下断龙石吧。”
    “翊儿和辅儿处,我不去告别了。多年来,我故意让翊儿和辅儿痴迷武艺和文学。所以,尽可信,多疑并不是坏事,但不能对手足也这般猜忌。他们是听着你的事长大的,很崇拜你,好好照顾他们。我便不去告别了。”
    “阿母。我错了,您不要……”刘疆急了。
    “就这般,如此我们都好。”
    永昌四月十七日,相父邓禹逝于皇宫。
    “太后娘娘?”邓禹被放出宫来,却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郭圣通于马上,将斗笠扔给了他:“你是个死人,不该在白昼里跑出来吓人,戴上。”
    邓禹戴上斗笠,想要跳上另一匹马,却没跳上去。
    郭圣通扔过一颗药丸:“吃了。”
    他毫不犹豫吃掉,然后,忽然便生出了力气。跃上马背。
    郭圣通拍马往城门奔去。
    邓禹立刻跟上。
    城门外亭中,阿郑早已和郭况等候在此:“两位留步。”
    “你都知道了?”郭圣通看向了他。
    “程立那小子偷偷递了信出来,”郭况道,“陛下做的,其实我也能猜到。”
    “程立递信?”郭圣通疑惑了一下,继而苦笑,“疆儿授意的。”
    郭况没有说话,邓禹觉得有些尴尬之时,便听一匹马至,来人见到他,便除了斗笠:“郎君。”
    “你为何来了?”邓禹道。
    “我也死了,”邓成很高兴地说,“所以世上已经没有邓成这个人了。”
    这头,郭圣通正在劝郭况:“疆儿并不是有意,他只是……”
    “阿姐,我知道,他是一个合格的帝王。阿姐我一开始就能猜到。帝王本就该如此,所以我一开始便阻止郭家子嗣出仕。阿姐,他会是一个比他父皇更伟大的帝王。而我,只要恪守为臣子的本分,便不会有错。”郭况说完,忽然低声道:“对了阿姐,你要去何处?阿母兴致勃勃地也想去‘死’了,我过几年把家主的位置交给范儿,也去‘死’。还有,阿姐你的死讯什么时候传来啊?我好去给你哭灵去。”
    真是没见过听了死讯还那么高兴的。
    好吧,还有一个,在隔壁
    “我真是太高兴了郎君,你‘死’的太好了,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天天防刺客了!”邓成十分兴奋地说。
    官道上三个戴着斗笠的骑马人。
    “娘娘之后要去哪里?”邓禹问道。
    “我欲去当年那谷中,结庐一座,”郭圣通道,“便在前一路口,你我分道扬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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