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奇道:“你们不知道?哎呀,我也奇怪着呢,怎么乐良王娶王妃,你们一个都不知道呀?”
    清都长公主沉默片刻,道:“难怪了。”对皇后道,“你累着了,回宫去歇着吧。”
    皇后笑道:“宫里最近一团乱,我才不去。姊姊,你陪我去灵丘宫住几日吧。”又见着凌羽眼巴巴在车下看着,便笑道,“来不来一起坐车?”
    凌羽摇了摇头,道:“刚才明淮哥哥不让我碰灵丘宫的云母扇子。我要来坐车,他一定又骂我。”
    见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皇后和清都长公主都笑,清都长公主道:“这孩子,跟从前就一点没变,就爱些新鲜物事。”皇后笑道:“好啦,云母有什么稀罕的!我有个云母的匣子好看得很,回去便送给你玩儿,别嘟嘴了。别理淮儿,他就是事儿多!”
    裴明淮在旁笑道:“母亲,姑姑,你们就走吧,这地方血腥气重,怕姑姑会晕,别在这里耽着了。”
    见皇后的车辇走远了,裴明淮才转过身走到文帝身边,问道,“陛下,罗氏是在这里处置了,还是……?”
    文帝不答,却对张赦提道:“你这件事办得,是要朕赏你还是罚你呢?”
    裴明淮早已听说这个张将军手段狠辣又甚有智计,那两个盗魁本是部落酋帅,也不知怎的却带着部众到了灵丘雁门一带,神出鬼没,又暴虐之极,竟有甚者引了人的肠子绕树而绑,射人取乐。官府却拿他们没法子,一直捉拿不到,便是这张赦提设计拿下来的。盗魁与罗氏勾结是实,若非有罗氏包庇也不会老捉不到盗魁,按大魏刑律罗氏该当族诛,张赦提便是领命来办这事的,却没承想事没办完,罗氏却勾连天鬼惹出了这更大的事,这时面如土色,听文帝这一说,慌忙跪了下来,道:“是臣不力,请陛下责罚。臣是真没想到,罗氏竟然不止是跟盗魁勾结,还跟……”
    文帝道:“先办完你的事再说治罪的事。”
    裴明淮心知依罗氏这等作法,按大魏刑律该当是族诛,且灵丘离京城实在太近,竟敢在天子脚下私相勾结盗魁,如此处置也没什么好说的,当下默然不语。回头看吕玲珑,见她全无惧意,薄薄的嘴唇抿在一处,一双眼中满是恨意,便笑道:“玲珑,有一阵子不见了。我当日还以为你死在凤仪山上了,着实难过了一阵哪。”
    吕玲珑冷笑道:“你一直跟我跟到了凤仪山,是对我疑得深了。我是哪里没做对,让你这般怀疑?”
    裴明淮道:“谁叫你不顾吴震劝阻,要把吕谯的尸身匆匆带走?说起来你们兄妹情深,吕谯死得不明不白,你急着就要落葬,也不查个清楚,这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还有金萱,不管我怎么想,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来自西域的桃花姬姚碧的独门毒药,姚碧却硬要说她只给过吕谯。吕谯根本不是会要毒药的人!”
    吕玲珑道:“所以你就怀疑是我找姚碧要的毒药?”
    “姚碧与你合演了一出戏,让你吕玲珑从此在世间消失,我想追查也无处可查。”裴明淮道,“吕谯尸身并非在姜家庄里面被毁的,对不对?”
    吕玲珑笑道:“不错,在路上就悄悄火化了。”
    裴明淮道:“你家那个仆人就没发觉端倪?”
    吕玲珑冷冷地道:“所以他没了两只眼睛。”
    裴明淮记起在凤仪山下看到的那人眼珠被挖出,手里还握着一只眼球,猛地一个寒颤。“我实在不明白,你跟吕谯是兄妹,一向感情甚笃,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们是恭皇后的亲眷,你为什么要跟皇上作对?”
    吕玲珑冷笑道:“皇上?哪一个皇上?”
    她这话问得裴明淮莫名其妙,回头看文帝,文帝笑了一笑,挥手令左右都退下。待得众人都走到了数十步之外,方道:“她说的是南安王。唉,朕就不该一时心慈留下你的,这真是给自己寻些事来。”
    裴明淮仍是不解,道:“宗爱弑主后,拥南安王为帝,这我是知道的。后来南安王又被宗爱所杀,众臣迎陛下登基,濮阳王闾若文却与永昌王一同谋逆,永昌王被赐死于长安,闾若文族诛,他虽与陛下生母闾后同为郁久闾氏,都来自柔然,但闾后一族早在道武皇帝时候便投魏,历经数代,濮阳王闾若文并不是跟他们一起的啊。”
    文帝道:“南安王的母亲是先帝的左昭仪,是柔然可汗吴提的妹妹,也姓郁久闾。既为同族同宗,结亲那是常有的事,柔然更不讲究什么同族同姓不能婚的。”看向吕玲珑,道,“所以她一半是闾若文家的人,一半是朕生母恭皇后一家的人。这也是朕当时犹豫的原因,最后想着她是个女子,留下了她。没想到隔了这些年,还是惹出这些事来,反倒害了朕的亲兄弟。”
    吕玲珑冷笑道:“这帝位本来就不该是你的。”
    文帝淡淡一笑,道:“朕从来就觉得,女子干政并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来我们大代从前就有‘女国’之称,那祁皇后就凶悍得很。但也得要那女子聪明强干才成,若是蠢了笨了,那才真是祸事,害人害己。就算不聪明强干,至少也得有自知之明,常太后好歹也并无僭越之举,才得平安终老。朕本来还有话想问你,听你这般说,也没什么可问了,你不会知道什么的。皇后说你并无伤她之意,替你讨情,朕也就一切按律办便是。淮儿,把她交给廷尉寺,审问清楚后报三都大官,吕玲珑总归是闾后亲眷,需得他们裁断。”
    裴明淮虽知文帝所说是实,吕玲珑想必也不会知道杀尉端之人是谁,也不会知道灵岩石窟一案的幕后主谋,但总抱着一线希望想要再问一问。文帝看出他的心思,道:“要审人,你交给你那好朋友去,你这一点不如他。着人带她去,天也亮了,你随朕去崇光宫,赶紧把祭天的事办了,回城去还有的是事忙。”
    裴明淮笑道:“陛下就不想问问,她是怎么成了乐良王的王妃了么?”
    “那有什么好问的!吕玲珑又不是不认识乐良王!”文帝道,“存心想要勾引,还能有不成的么?若是吕玲珑不成,还有别的人,投其所好,总能有成的。朕以前下了诏,不许与甚么伎巧卑姓的通婚,也没什么大用,不过就是偷偷摸摸不大张旗鼓罢了。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几个不在京城也无甚大碍,由得他们去,没料到反酿出这祸事。”
    凌羽在旁问道:“陛下,吴大哥不是升官了么,为什么这事还不由他管啊?”
    文帝微笑道:“凡是帝室诸姓和勋贵宗亲的案子裁断,必得经三都大官,这是规矩。不过三都大官向来也常由勋贵武将兼任,要他们来断案,那简直就是胡来,所以最好是廷尉寺先行裁断。”
    凌羽朝吕玲珑看了看,道:“那她会被判什么样的罪啊?”
    裴明淮道:“依律当车裂,族人坐诛。”
    凌羽伸了伸舌头,道:“怎么又是车裂,吓人得很。我还记得以前那个……那个什么,陛下,就是那个什么常山王,他非要说我跟大哥同谋,要治我的罪,也说是要车裂,吓得我不行。”说着坐到了文帝身边,笑道,“陛下,要是我哪一日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不要罚我,好不好?”
    文帝盯了他一眼,道:“朕刚才说了,人得有自知之明。若谁那么不开眼的要拉着你一同谋反,必得被你搞砸,还是省点儿事吧。”
    裴明淮喝道:“凌羽,别老胡说八道的!”见众禁军押了吕玲珑预备回城,笑道:“玲珑,你既然干了这样的事,就该是不怕死的。只是死是一回事,怎么个死法又是一回事。我朝凡大辟都加裸刑,男子也罢了,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死前还得受这羞辱,你就真不怕了?”
    他见吕玲珑脸都白了,又笑道:“即便是你害死了吕谯,他想必也决不情愿你受此羞辱。你想清楚了,只要你肯告诉我些有用的事,我就让你体体面面地死。若是不肯,那就依律而行。”
    见吕玲珑被带走了,凌羽问文帝道:“明淮哥哥在说什么呀?”
    “我大代一族总归是从塞外入主中原的,以前部族中颇多刑律不同于此间……”文帝还没说完,裴明淮便道,“陛下,你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我那不就是吓吓吕玲珑的!她也是从小娇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吓一吓说不定就招了。”
    文帝道:“若她真说了,你打算给她这个体面?”
    裴明淮叹了一声,神色黯然,道:“吕谯就算死了,也决不愿意吕玲珑受这活罪。姑姑既然也开口讨情了,只要她肯说,就不必做得太绝了。自然,这也只是我如此想了,怎么个处置还是只有陛下说了算。”
    文帝一笑,道:“朕要操这么多心,早累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却见凌羽又拉着他衣袖,道,“濬哥哥,你告诉我嘛,明淮哥哥刚才说的……裸,裸刑是什么呀?”
    裴明淮道:“就是把你拉到街上去砍头之前,把你衣服扒光!”见凌羽一缩就缩到了文帝身边去,道,“你怕什么,谁稀罕看你这小家伙来着了!”
    凌羽小声道:“濬哥哥,怎么有这么奇怪的规矩啊?”
    裴明淮喝道:“叫陛下!你管陛下也叫哥哥,管我也叫哥哥,辈份都全被你叫乱了,成何体统!”
    “好了,随他叫吧。”文帝抚了抚凌羽的头,笑道,“怎么,怕了?你只管放心,若朕要杀你,也不会拉你到市上斩首,朕亲自赐你毒酒就把你了结了,如何?”
    凌羽一脸可怜,看着裴明淮道:“明淮哥哥,陛下要杀我。”
    “陛下要杀你,你求我有什么用!”裴明淮不耐烦地道,又对文帝道,“陛下,既然说到此处,我也有话想说。我朝向来刑重网密,断狱多滥,甚至法典不周,陛下方才也说过了,廷尉能管的有限得很,三都大官从前又多由武将担任,哪里懂什么裁断!以前是没法子,先帝忙于开疆扩土,一统北方,顾不上这许多,而今四海升平,陛下,这法典也是该改一改了。典,法,则,所用异,异其名也。明堂为天法,礼度为德法。我刚才吓吕玲珑的,那裸刑,实在是难看得很,不合礼法,早该废了。太子也早跟陛下谏过,门房之诛也可松些儿,有些略轻的罪名确实不必门诛房诛,太过严酷。还有……”
    文帝打断他道:“行啦,你们还真是一找着机会就要跟朕谏这个。你跟太子若是凑在一处,倒是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你们谏起来倒是轻松,以为朕办起来就那么容易么?大事也罢了,小事也不放过。太子非得要说口谕传来传去会传得变了样,奏明朕更为墨诏,好啦,改是改了,朕也快被烦死了。你们是打算不分时候亲自侍候在朕旁边来拟诏么?”
    裴明淮陪笑道:“反正又不劳陛下亲拟,陛下只管口授旨意便是了。太子说得没错,这口传诏敕,无心传错了是其一,更怕有人存心矫擅,若是墨诏,便再无此虞。我是事多,实在没法子时时侍候陛下左右,让阿苏拟去不就是了。”
    “你倒是会说话,推得干净!”文帝话还没说完,就听凌羽插嘴道,“陛下,陛下,我也会拟,让我来吧!”
    裴明淮又笑又气,道:“你懂什么?”
    “我字写得可好了!”凌羽不服气地道,“不信,我写给你看!”
    裴明淮道:“是,小祖宗,你行,你厉害,你文武双全,成了吧?”
    文帝对凌羽道:“一边儿去玩你的,别来打岔。”又对裴明淮道,“你倒说说看,想免门房之诛,你的道理又是什么?罗氏难道还不该门诛么?汉晋皆如此,有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他们那是谋反大逆之罪,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裴明淮道,“只是汉晋律文也未必就是对的,自秦以来,礼法分据,本就未必是正理。还是孔子说得好,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
    文帝打断了他,道:“好好好,说得都好,你老师没白教你,朕心甚慰,成了吧?是朕问多了,你不用再引经据典了,你自己想好了直接上表,我要听你说怕是在这里得听一天。何况太子谏的,我不是已经允了么?诏不是也早下了?”
    裴明淮道:“这岂是上个表或是下道诏就能做成的事?若要改法典,那就得先改班禄制。太子殿下前几年已经回过陛下,陛下也允准了,但凡官员受一头羊、一斛酒便处死,从者以连坐论,但其实也没法子真如此施行。毕竟官员无俸,要不贪腐也难。雍州张刺史谏得十分有理,依律令旧法,稽同前典,班禄酬廉,首去乱群,常刑无赦!”
    文帝笑道:“苟能如此,则升平之轨,期月可望,刑措之风,三年必致矣。张钟葵这想是想得不错,朕也准了,可你看究竟有多少用处?哪个官员又稀罕那几匹绢了?”
    裴明淮道:“陛下就是不想认真去理会罢了!”
    “你叫阿苏办去。”文帝道,“侯官这差事是真委屈了他,这趟事办完回来,你让他自去中书省秘书省挑些人。至于怎么个改法,你心中既然已有数,你督着便是。只是此事也非一时之功,慢慢来罢。你心里也知道,要改班禄制,最不情愿的自是官员们自己,此事甚难,也不知有多少皇亲会来找朕闹,一定是不会乐意要俸禄的,哪里愿意财路被断了呢。那也罢了,可京畿之外的州郡宗主势力仍强,地方大吏与宗主牵连颇深,盘根错节,不是下一纸诏书能成的事。这些年不也是一直在做,太子发了几次狠都没奏多大效,须得全盘一起,要虑的多了去了。姊姊这话没说错,九宫会的事拖到如今,也是差不多时候了,也不知道你这一向在干什么,京城之侧的灵丘县都能闹出罗氏的事!”
    裴明淮笑道:“都是明淮的不是,这一回一定不让陛下失望。”又道,“陛下还是对阿苏好,这差事他一定喜欢,一辈子管着侯官曹也不是法儿。”
    “你就说你让他办的,别说是朕的意思。”文帝道,“他已经够恃宠而骄了,连公主都敢抬杠,再惯着还不知道怎么样。”
    裴明淮斜了凌羽一眼,凌羽正趴在文帝膝上朝他做鬼脸。“陛下,阿苏是知道分寸的,不知道分寸的是这个小东西。”又道,“陛下,要不请太子殿下督办吧。太子历来对整顿吏治颇有见地,又奏请陛下轻徭薄赋,免诸多杂调,张刺史谏的他更是极力赞成的,想必这样的事一定合他心意。”
    文帝道:“罢啦,先前是先前,太子如今哪里有心思理这些。更何况,太子性子太刚,遇事不肯融通,就会发脾气,这样事是不好办的。先前他提,朕都无可无不可的,不是不肯,是这些事光做一样两样,不过就是一道诏令,还不是形同虚设,哪里起得了多大作用!你不必顾忌那么多,让阿苏去做便是,阿苏反正也不怕得罪人。”顿了顿,却又笑道,“淮儿,你向来都淡淡的,从不愿兜揽这些事,这一回为何主动对朕这么说?”
    “陛下既问,我便实说。”裴明淮道,“我这几年在外面经的事也不少,本以为该明白的都明白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可吴震上次说我一句话,说我在江湖上走动这么久,还这么不食肉糜,就是讽我不知民间疾苦,是真让我自省了良久。”
    文帝笑道:“哦?有这事?是为什么这么说你?”
    “还不是因为官员无俸。既然无俸,那要么就与当地宗主勾连,要么就自己营商捞钱。至于盘剥百姓什么的,那实在是常情了。”裴明淮道,“前些时候陛下你任我为东道大使,我行经晋州的时候,那镇将就做得实在太过份了,杀了人人称快。我上回又至锁龙峡,那处因可捕捞珍珠,原本是赚钱的营生,反因官府强索,变成了催命符。我本想处治当地官员,吴震问我,你处治得了这一地,你管得了天下那么多么?若班禄制不曾完备,那严惩贪贿便无从说起,太子前两年禀告陛下,意图严整贪腐之风,诏令下得自然是好的,但实则并未起到多少用处。可是若要改班禄制,那宗主督护也得跟着撤,如何撤那也得另想法子,不是九宫会没了就能自然而然消解的。只有这些事都妥了,方能重定法典。”
    文帝点了点头,笑道:“可你说的这几桩事,都是大大得罪人的事。”
    裴明淮道:“上一回在老师家中,听老师一席话,心有所感。人若只想独善其身,圣贤之书便也是白读了。从前我是多心了,疑些不该疑的,负了陛下一番好意,实在感愧无地。陛下都已对明淮赤心置腹,从此以后,明淮也自当忠鲠不挠。其二,陛下恕明淮说句实话,高车的事是必定会发生的,乐良王也是有些不值。自陛下登基以来,说四海升平不是溢美之辞,连素来情势最是复杂的关中也都还算太平,叛乱屈指可数,且也并非民变。但自延兴以来,高车叛乱一年数起,算来都有十数次之多了,慕容白曜取下南朝青齐诸州之后,流民涌入相州冀州,也有数起妖人自立而王而作乱的事,若说没人暗中唆使我都不信。陛下再恼昙曜,但昙曜有一点是没错的,平齐户不是佛图户那等囚犯,大都是好好的百姓,只是运道不好正巧住在那几州罢了,何罪之有?前些时日我见到一个人,说是太子近来结交的,书画文才都好,也因此事沦为云中兵户,这样的人还不知有多少。即便是先帝当年平凉国灭大夏,也多纳文人入朝,陛下还是多给些恩典,曲赦也罢了,否则南朝降民极易被煽动起事。日子过得下去,那叛乱自然就少。若日子苦楚……陛下比我明白这个道理,实在不须明淮多言。”
    文帝微笑道:“高车叛乱这几年是多了,那你说,有什么法子?”
    裴明淮笑道:“陛下心知肚明,高车无解,谁都没法子。当年道武皇帝离散诸部,偏不曾离散高车部族,不曾化整为零,这就种下了祸根。如今再说,已经晚了。不仅高车,像尔朱氏这样的部落渠帅,也是隐患。就算现在以武力强镇,也只能走着瞧罢了。高车本来内部也复杂之极,前些时候高平镇叛乱不就是因为假镇将在选拔高车羽林的时候受贿,才引出来的么?这么下去,迟早会酿成大乱。从前道武皇帝和先帝在位那时候,征战不断,班赏极多,有没有俸禄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自先帝一统北方以来,想打也没地儿打去,靠赏赐是不成了,清廉的就只有穷死,贪财的便盘剥百姓,更与地方坞壁宗主勾连,朝廷的诏令也就是说说罢了,有些州郡形同割据!回头看看,什么都已经不是当年那样子了,大魏既已不靠征战抢掠为立国之本,无论是法典还是礼制都是非改不可了。”
    凌羽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噘着嘴道:“陛下,是不是你说带我去阴山狩猎,又不成的啦?我怎么这么倒霉,每次说去都去不了。”
    文帝淡淡一笑,道:“现今高车诸部离心,要想再有昔年去那边巡狩,与高车一同祭天的盛况是决然不成了,但要带你去打猎逛逛还是成的。放心,六七月间就带你去,朕说话算话。”
    凌羽对裴明淮笑道:“明淮哥哥,你跟陛下说这么多,就不嫌累么?我听都听累了。你还是陪我玩儿吧,今儿个祭天完了,你带我去坐船游河啊,你不是说四月初八有什么好玩的么?”
    裴明淮一怔,他早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平日也罢了,如今还挂心着吕玲珑的事,哪里有这闲心?便道:“我让人陪你去吧,你也看到了,今日是真出了事,我回城后要料理的事还一大堆。”
    凌羽一听,小脸一下就绷紧了,自文帝身边跳下了车,道:“你又骗我是不是?你就跟我大哥一样,老是骗我,不把答应我的事当回事!”
    裴明淮一楞之下才明白凌羽说的大哥便是莫瓌,脸一沉,道:“你胡说什么?我怎的又跟你大哥一样骗你了?”
    “你数一数你今天骂了我多少回胡说!你心情好的时候就对我耐烦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骂我!”凌羽怒道,“我没胡说,你就是骗我,你就是说话不算话!不想带我去就不带,答应我干什么!是啦,你从第一眼见到我就没安好心,为的就是骗我内丹。我大哥从见我第一回 也没安好心,他就是去找藏宝的,就这么把我骗到京城来了!哼,他连真名实姓都不对我说,其实莫瓌只是大家这么叫,他根本不姓莫!”
    文帝笑道:“朕可没骗你什么,不是第一回 见你就告诉你朕的名字了么?”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凌羽便回头瞪着他,道:“是么?陛下也别当我是傻子,你心里早猜疑我被我大哥关在他府上,却一直耗到你有把握诛他的时候才救我出来,就是不想跟他太早撕破脸。”说着比了四根手指,在文帝面前摇着道,“四年啊,陛下!不见天日啊!若是我大哥日日里打我骂我呢?好歹我也是为了救你才被他关起来的,你才不理会呢!”
    说罢也不等文帝说话,一跃上了他那匹宝马,一拍马背,那红马便箭一般的窜了出去。裴明淮追了两步,情知追不上,只得停下,叫道:“凌羽,你去哪里?”
    “我去静轮天宫!”远远地只听凌羽怒气冲冲地叫道,“我这就去日日里养气修炼,你们谁都别来烦我!等我修成仙的时候,我的鸽子小鹿都跟着去,你们一个都不带!”
    裴明淮怔住,对文帝道:“陛下,他这究竟在说什么?”
    文帝道:“不是有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他这话是说,朕和你连……连……都不如呢。”
    凌羽嚷得大声,连斛律莫烈与众禁军都听到了。斛律莫烈忍了半日,终于是忍不住,连同众禁军一起大笑,笑完了都知道不该笑,忙个个跪下请罪。斛律莫烈对文帝道:“陛下,臣等失礼了。实在是……这实在是忍不住要笑啊,还望陛下恕罪。陛下,您别跟阿羽一般见识,他就是孩子脾气,说话没个遮拦的。臣待会儿就去静轮天宫。”
    文帝道:“多哄着点,别让他乱跑。”
    斛律莫烈应了一声,裴明淮道:“陛下,静轮天宫总比不得宫里守卫森严,若是天鬼再派人来……”
    “他那师姊既不曾硬带他走,其后也不会。”文帝道,“莫瓌想必也并不真打算带他走,这时候带凌羽走干什么?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你也不必为骗了凌羽内丹这事总是自责,觉得亏欠了他。若不这么做,凌羽到了莫瓌身边,那就是另一番情状了。凌羽也就在我面前胡闹,在莫瓌面前会看脸色得很,不敢太违莫瓌之意的。”
    裴明淮问道:“陛下,方才他说的,是真的?”
    “我姊姊生辰那日,宫里出了事,朕就此再没见过凌羽。”文帝道,“朕原本以为他是觉着自己闯了祸,不敢回来,后来日子长了才疑惑,怎么总不回来看看?才疑着难不成莫瓌真把他杀了?朕其实不太信莫瓌把他关在平原王府,因为凌羽实在是太闹腾了。”
    裴明淮笑道:“陛下,要想他不闹腾,有的是法子。他说不见天日,想来也是过得挺惨的?”
    “你信他说哪?他那小可怜样真是谁都能哄着。”文帝笑道,“莫瓌素来心冷,但对凌羽还是疼的,不忍心伤他的。把他自平原王府带回宫的时候,没一点儿伤,一样的活蹦乱跳,连以前朕送他的玩意儿都替他好好养着。白孔雀白鹿这样的稀罕物儿,养起来得多麻烦!淮儿,朕知道你对骗他内丹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朕已经说了,你不必太当回事。”
    裴明淮想想又笑,道:“陛下,他那性子,真能关得住?”
    文帝淡淡一笑,道:“你就没听过,有句话叫画地为牢么?”
    本章知识点
    文成帝《南巡碑》
    著名的文成帝《南巡碑》,全名“皇帝南巡之颂”。和平二年文成帝南巡,与群臣在灵丘郡笔架山前竞射,刊石刻碑于此,1985年出土,现存于觉山寺。非常可惜,这些年来风化极其严重,出土时不论阳刻阴刻都非常清晰,现在已经没几个字能看到了。能辨析的大约有2600余字,存280余位从臣官职姓名从当时的拓本可以看出,当时的官职和人名鲜卑化的情况有多强,异族感有多重。九宫系列不少人名都是从南巡碑上找的,大多数都找的那种南巡碑有而《魏书》无载的,像慕容白曜这种史载极详功勋又大不好动的就直接用了(当然,主要事迹不会动,比如他打下南朝数州,不太重要的还是会动,比如和平年间他并没有封王),包括莫瓌的原型也在南巡碑上面。
    顺便问一句,有没有人知道莫瓌到底全名叫什么?莫瓌只是简称罢了。前传里面提过一回他的姓(不是沮渠,其实沮渠按那时准确的写法是“且渠”,只能从俗了,要学术下去我就没法写小说只能做专著了)。
    文成帝御射一事,碑文与《魏书》都有详述,其实碑文还包括南巡途中三月初三行褉礼(无疑是北魏汉化的一个进步标志)、见南朝使者诸事,不再赘述。值得多说一句的是灵丘道,其重要程度有兴趣的可以搜索一下看看,《九宫变》里面关于灵丘的基本上都属实,苏连回平城的那条路基本上就是历代北魏皇帝出巡的常规路线,如今隘口栈道遗迹尚存,那地方现在就叫“御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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