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连变色,过了片刻,方道:“此人好大的胆子!不知公子心中疑谁?”
    “谁也疑不上。”裴明淮道,“在场的除了老师,就只有庆云,景风,还有太子。这几个人,哪一个也犯不着这么做。”
    苏连笑道:“公子这话说得好轻巧,不是犯不着这么做,是不敢罢了!”
    裴明淮道:“你不要去惊动老师,他从未离开过他座位,行动又不便,绝不会是他。他年岁已高,又有病在身,受不得惊吓了。”
    苏连淡淡一笑,道:“公子心慈,只是照我看来,在场的哪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下毒这种事,又不是非得要走到你面前,把毒给放进茶碗。下毒的法子,那可多了去了。”说罢走近两步,捧起裴明淮的茶碗,喝了一口,方交给裴明淮,道,“这般看来,这里的吃食,公子还是不要轻易碰的好,都让我先试了来。”
    裴明淮笑道:“毒死了你,我可舍不得。”
    苏连正色道:“公子,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
    裴明淮道:“你放心,我自会当心。”
    苏连微微蹙眉,道:“寻常人也不敢对你下手,谁这般胆大包天了?公子说喝茶,煮茶的人又是谁?”
    裴明淮道:“是这沈家的丫环,叫鸣玉的,看起来像是他家管事的人。”
    苏连笑道:“是了,那就先去找她问问。”
    他说罢便要走,裴明淮道:“你等等。”
    苏连停住了脚,等他示下。裴明淮道:“苏连,我已经对你说过几次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也莫要牵连太多。你手段太辣,行事太不留余地,人人对你恨之入骨,迟早要害了你自己的。”
    苏连微微一笑,他面如白玉,俊秀之极。“从来做我们这一行当的,就没个好下场的,汉时的绣衣也好,南朝的典签也罢,我们侯官也一样,只是有用的时候,便被拿过来充作爪牙,无用之时,便是无用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虑及后事?我的命是你救下来的,即便你有一日要我死,我也绝无二话。至于别的人,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也没什么三族五服的可诛,早就死绝了,就留我一个,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裴明淮也一笑,道:“你还记得哪,你的命是我的。”
    苏连道:“此生决不敢忘。若不是你,我都不敢想自己会成什么样子。”
    裴明淮笑容忽然一敛,冷冷道:“你既然还记得这件事,又怎么敢暗自窥探我的行踪?是谁要你这么做的?”
    他出手如风,两指已掐在苏连喉间。苏连只惊得面色雪白,颤声道:“我……我……没人要我这么做……”
    裴明淮道:“我到平原王府,你派了人跟着我。我本来以为是景风的绣衣,后来才知是你。嘿!我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侯官,居然敢来窥探我的行踪?苏连,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都是我的主意,我心里奇怪,你一个人去那废宅,所为何事……要见何人……决无他人指使……”苏连道。
    裴明淮哼了一声,松开了手。“你记住,这是第一回 ,也是最后一回。”
    苏连颤声道:“是……”
    “你的手下跟着我,自然也看到我见谁了。”裴明淮道,“管好你的人!若有泄漏一星半点,我一定割了你的舌头!”
    苏连强笑道:“你若不信我,杀了我我也绝无怨言。”
    “我倒不是不信你。”裴明淮淡淡道,“是你得想清楚,你如今应该着力的是什么事。你去吧,记得,留有余地,我不想跟太子和景风起冲突。”
    苏连离开之后,裴明淮又朝窗外瞟了一眼,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只听衣袂轻响,一人自窗外飘入,神清骨秀,竟是祝青宁。一缕月光自轩窗射入,祝青宁脸上颇见苍白,两眼盯着裴明淮,一言不发。
    裴明淮自榻上起身,道:“你在屋顶多久了?都听见了?”他跟祝青宁武功相差不远,也不知道祝青宁究竟是几时来的。
    “是,都听见了。”祝青宁道,“你想怎的?杀我灭口?”
    裴明淮一怔,继而笑道:“你是听到我跟阿苏说的话了?你也知道,侯官虽身份不高,却是势大,连皇亲国戚都畏惧三分。他也傲慢惯了,行事乖张,吓吓也好。”
    祝青宁两眼凝视他,道:“都传说侯官由裴家控制,原来此言不假。我只是不曾想到是你……”
    “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裴明淮道,“在我手里,总好过胡乱陷害人的好。我既不想害人,但别人也莫想来害我。青宁,你来找我有事?”
    “我是想跟你说,九宫会有人在此,叫你小心。”祝青宁冷冷地道,“既然你身边有能人,我就不该多事了。”
    裴明淮忙道:“你好心来告诉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呢。九宫会来这里做什么?来的是谁?”
    “不知道,我们管的是不一样的,彼此也未必认识。比如我属下的辛仪,就是只听我命令的。比如星奇手下的癸仪,我也是使唤不了的。”祝青宁道,“这里是星奇的首尾,我自然不能插手。至于来做什么……好像是为了件什么东西。”
    裴明淮道:“我正好有事问你。昨晚我险些喝下一碗毒茶,却被人打落茶碗,救了我一命。那人是不是你?”
    祝青宁道:“方才听见你跟苏连在说,真是好险。不是我,我是刚刚到这里,更不知道有人在茶里对你下毒。”
    裴明淮皱眉不语,祝青宁道:“你不信?”
    裴明淮笑道:“偏你这人就多疑。自然信。我只是心里疑惑,沈家究竟谁要我的命?”
    “是什么毒?”祝青宁道,“茶碗呢?”
    裴明淮道:“我对毒也不怎么懂,我留了一点茶末,你看看。”他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些深绿色粉末,还夹着些深红色。
    祝青宁笑道:“你那个苏连是用毒的大行家,我哪里比得上他。闻名不如见面,传闻他手段可是非比寻常,百官都深惧之,没想到这般年轻,貌如好女。”他虽然口上如此说,仍然细看了一看。裴明淮见祝青宁面上微微变色,道:“怎么了?”
    祝青宁缓缓道:“是伊兰!”
    裴明淮失声道:“伊兰?!”
    “伊兰花果都有剧毒,份量若是极轻,会让人神思恍惚。下得重点,人便会疯癫。若再重些……”祝青宁道,“你手里这些,乃是精心炼制过的,下毒之人是铁了心要你性命啊。你真该感激那个对你示警的人,要不,我现在来了也只有给你烧点纸钱的份了。”
    裴明淮苦笑道:“你就不能不损我?我本来就吓得不轻,现在更怕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替那个下毒的人怕呢,你裴三公子的手段,可是不见血的狠厉。”
    他说罢就回身要走,裴明淮一伸手,拉住了他。“青宁,你真觉得我是那样人?”
    “不知道。”祝青宁答得干脆,“不过,我还是跟你远着些的好,以免哪一天死得不明不白。这回出手的是星奇,不是我,一切与我无涉,我还是离远些的好。惹恼了我们那位尊主,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已经跟你太近了些。”
    他衣袖一拂,人已自窗口飘出。裴明淮追了出去,外面只见竹影摇曳,哪里还有祝青宁的影子?
    裴明淮目光移至旁边一竿修竹之上,只见竹中生虫,那竹外表看来青翠,里面却早已被虫吃了不少。只是竹本空心,倒也看不太出来。裴明淮看了良久,最后只有一声叹息。
    第4章
    总算是捱到了时辰,沈家也真真化繁为简,什么礼数都省了,但这夫妻拜堂,是怎么也省不了的。沈鸣泉一身吉服,满面笑容,全然是个新郎官的样子,只是略有些倦容。本来沈家多少也是请了些客人的,但昨夜的事一发,裴明淮为保无虞,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不礼节了,闲人一概不能入沈家,是以这席上就太子、庆云景风和他自己,婚事办成这样,倒也少见。他对沈信说的时候,还怕沈信不悦,沈信却什么话都没多问,倒让裴明淮觉得有些奇怪了。
    鸣玉扶了长孙一涵进来,任长孙一涵平时再风风火火,这时候也袅袅婷婷的。长孙浩与沈信坐在一处,两个人都面含笑意,频频点头,就差说“天作之合”四个字了。
    这些看起来都平平常常,热热闹闹,但裴明淮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但他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庆云大约也有此想法,趁着太子跟沈鸣泉在那里说话,对裴明淮低声道:“明淮哥哥,虽说这婚事是顺顺当当地办了,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奇奇怪怪的,我心里上上下下的。”
    若单单是自己这么想,裴明淮还觉得可能是自己太多心。但庆云也这么说,便定然是有什么不对了。当下问庆云道:“你好好想想,是什么不对?”
    庆云皱眉,回头看景风。景风一直坐在一扇象牙围屏的榻上,旁边站着那个红婆。景风慢悠悠地道:“对不对的,我倒没看出来。只不过……”她用手里的扇子,轻轻指了一指,“一涵的衣裳有点不对倒是真的。”
    裴明淮跟庆云的目光同时停在了长孙一涵身上,裴明淮还没看明白,庆云就道:“啊,是了,景风姊姊,还是你厉害,我虽然觉得不对,但就没看出来。是了,涵姊姊怎会穿这样的衣裳?”
    裴明淮仍是莫名其妙,道:“她衣裳怎么了?我看着好好的啊。”
    景风掩面而笑,道:“果然是还没成亲的人,这你就不懂了。”声音放得更低,道,“长孙浩是二品的将军,位已经不低了,一涵不该穿成这样。她这衣裳,是普通百姓出嫁穿的,再怎么说,长孙氏也是贵姓之一,穿这个是太贬低自己了。”
    裴明淮有些不以为然,道:“也就你们两个,着意这些。老师已经是隐退的人了,婚事又一切从简,衣裳简单些也没什么。”
    景风叹了口气,道:“男子再聪明,也不懂女子的心思。若我成婚的时候给我件这样的衣裳,我宁可不要嫁了。”
    庆云也道:“是啊,是啊,那也太看轻人了,如何能嫁?”
    裴明淮笑道:“长孙姑娘是武将之女,素来舞枪弄棒的,哪来你们两个这么多细致心思。若是这个,我倒觉得没什么。”
    二女对望一眼,大概觉得跟裴明淮解释不清楚,都不说了。此时沈鸣泉与长孙一涵正向长孙浩和沈信磕头,太子含笑走回来,对几人道:“好啦,我们疑这疑那的,这下总算是事事妥贴地办完了。”
    裴明淮道:“太子也早些歇息罢。两位公主,你们也别在这里说人家的衣服了,谁敢跟你们比。”
    太子奇道:“说人家的衣裳?什么衣裳?”
    裴明淮道:“这两位公主,非得说长孙姑娘的衣裳太简陋,不合她身份。”
    太子回头看了一眼,道:“大概时间紧,来不及做吧?我看穿着都有些不合适,一涵刚才差点踩着裙子绊了一跤。”
    “不是不合适。”景风摇着扇子道,“是她从来都爱穿男装,穿成这样,我看她走路都快走不动了。”
    庆云还在旁边嘀咕:“好歹也是出嫁,再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寒碜自己吧?”
    太子大约也听这两个公主说衣裳听烦了,对裴明淮笑道:“明淮,让她们两个嘀咕去,我们出去喝一杯?唉,平日里我事情太多,根本离不得京师,偶尔出去,也就是陪皇上到苑中狩猎什么的,景风又当我是三岁小孩,成天绣衣不离左右,连只鸟飞过来都得要抓下来看看。我说庆云出来不容易,仔细想起来,我比她还惨!老师大寿,本来都来不了的,好歹加上鸣泉成婚,双喜临门,我跟皇上好说歹说,才算是放我出来透透风!真是羡慕你得很,爱去哪就去哪,没那么多拘束!”
    裴明淮笑道:“太子身份尊贵,小心在意是正理。我是外面野惯了的,哪里能跟太子比。不知老师这里可有好酒?喝两杯最好,听这两位说得我都头晕。”
    太子瞅他一眼,笑道:“到你成婚那日,我一定送份大大的贺礼。”说着朝庆云又瞅了一眼。庆云也不脸红,笑道:“那我就先谢过太子殿下啦!”
    景风叫道:“哟哟哟,这不害羞的,谁说是你了?明淮就一定要娶你吗?你也不问问,人家肯不肯答应!”
    裴明淮见扯到自己身上,庆云大方得不行,他反而脸红了一红。景风本来在笑,忽然脸色一僵,两眼盯着裴明淮身后。
    堂中本来鼓乐嘈杂,谁也不会留意外面动静。裴明淮一回头,见苏连站在门口,也是一怔。
    苏连走了进来,向太子和景风庆云一一见礼。沈信和长孙浩一见苏连,都脸上变色,长孙浩站了起来,勉强笑道:“今日是什么风,把苏大人都给吹来了?”
    裴明淮心里着恼,只是碍着一屋子都是人,又不好多说。苏连上前对二人行礼,脸上笑道:“来得急了,也不曾备礼,沈太傅,长孙将军,请勿见怪。二位也不必担心,下官此来,跟二位无涉。”
    听他这么说,连沈信都松了一口气。苏连朝众人一一地看了过去,道:“我也不想扰了沈太傅家的喜事,就直说了。有人想要潜入沈太傅家中,也不知是什么人。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都在此,怕伤及贵体,我看还是让下官来处理。景风公主的绣衣,就在内院护卫便是。”
    景风脸色甚是难看,冷冷地道:“好啊,明淮,老师家这样的喜事,你却不吭声地就把他传来了,是想怎么样?”
    裴明淮还未答话,苏连便笑道:“别人说这话还可,公主说这话,就没意思了。这满屋子的绣衣,可比我带来的人还多呢。”
    景风两眼盯着他,道:“你现在还真是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苏连。”
    苏连笑道:“不敢。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侯官求百官疵失,连皇亲也不例外,下官自然不敢不遵。”
    裴明淮问道:“什么人潜入?”
    “一个黑衣人,身法极快,要不是我出来拦住,恐怕就进来了。”苏连道,“我又率人绕着宅子找了一圈,也找不到了,我心里担忧,才贸然进来,还请各位不要见怪。太子殿下,两位公主,就请绣衣护送你们回房吧,免得跟我的手下闹将起来,扰了喜事。”
    被他进来这么一折腾,本来就半分都没有的喜气,已全然成了疑意,景风不言语,连庆云都不再说话。
    太子伸了个懒腰,笑道:“也好,新人要入洞房了,我们也回去睡罢!”
    杨甘子站在一旁,只要有她在,当真是连香都不用了,满屋子就只闻那檀香般的清雅香气。只听她笑道:“在我家那里,是不入洞房的,另有一番讲究呢。”
    太子道:“哦?景风的娘,尉昭仪便是于阗的公主,也听她讲过些,甚是有趣。”
    裴明淮看太子陪着杨甘子走了出去,这晚杨甘子穿了一袭胭脂红的纱衫,脸上一点脂粉都无,也没什么首饰,但却实是丽质天然,美得犹如娇花生晕一般。只听她声音娇软,笑声清甜,在那里对太子说着她家那边诸多趣事,太子还真是在认真听,不时侧头看杨甘子一眼,眼神十分柔和。
    太子跟杨甘子走远了,众人又是一阵安静。最后还是裴明淮起身道:“老师想必是乏了,早些休息吧。”
    沈信缓缓站了起来,笑道:“是啊,是乏了。”对长孙将军道,“我们两个老家伙,就先回去了罢?”
    长孙将军笑道:“是,是,也都乏了。”
    沈于蓝扶着沈信,与长孙将军一同走了。景风和庆云带着婢女也准备回房,庆云对景风笑着说:“看来太子殿下身边又得新添一位嫔妃了。”
    景风道:“说得是,我从未见哥哥这样子。”
    庆云笑道:“这杨姑娘好生美丽,看着羡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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