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楚凤宸自然是不知晓的。她正做着一个梦。梦中是旖旎的春日风光,她还不过椅子高,却撩起袖子爬上了御花园里的大树,捧着摸到的小鸟吵嚷着要“瞿放快接”,可谁知一低头,树下的瞿放不见了踪影。她愤愤然远眺,却看见先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不远处,瞿放早就规规矩矩跪在了地上。
    ——瞿放!
    瞿放小心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却没有站起身来。
    ——瞿放!本宫还在树上呢!!
    她急得快要喷出火来,冷冰冰的先帝凉飕飕望着树上,丝毫没有下令让瞿放起身的意思。倒是先帝身旁的一个少年微微笑了笑,来到了她下,伸出手来轻声道:鸟先下来,还是你先下来?
    鸟先,还是人先?她坐在树杈上用力思考着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被一抹冰凉袭上了额头!
    “冷……”
    楚凤宸模模糊糊睁开了眼睛,却发现眼前一抹暗紫闪了闪,眼上被一抹温热覆盖。
    她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听见耳边一声轻笑:“醒着,还是醉着?”
    “……啊?”
    “那便当你是醉着。”那声音轻笑。
    颤动的气息带来一阵阵酥痒,楚凤宸用力揉了揉眼睛,却怎么都甩不掉脑袋里的那一团棉花。到最后,她在浮沉中又渐渐被抽离了神思,直到唇上被方才的温热袭上。
    ……?
    第30章 噩梦与美梦
    楚凤宸的脑袋依旧是昏沉的,思绪在夏日蝉鸣与树影斑驳间浮沉,好不容易睁开了迷蒙的眼睛,却看到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这双眼睛与梦里站在树下的少年合二为一,在她混沌的思绪之中灌入了一股凉爽的风。
    那双眼的主人轻笑,微喘的气息有些凌乱。
    楚凤宸依旧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浓郁的酒香随着她每一次喘息翻涌上喉咙,带来一阵又一阵的晕眩。她用力想支起身体清醒过来,可是触手可及的却是一丝丝柔滑的衣裳和发丝,根本没有任何使劲儿的地方……
    这是哪里?
    太阳落山了吗?鸟呢?
    她混混混噩噩地思索着。那双眼的主人却在她眼前露了个暖融融的笑,一低头,温热的唇又落在她的唇齿间。这一次,眼睛的主人也阖上了眼睑,长密的眼睫细细一弯,在她的眼前低垂。
    温暖而又潮湿的触感又在唇上蔓延。
    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这一次,楚凤宸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因为他已经有些凌乱的呼吸。她的视线还是有些模糊,脊背上起了一层濡湿的汗水,脑海中轰然炸开了一记闷雷!
    ——裴裴裴……裴毓?!!!
    裴毓缓缓睁开了眼,低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臣有大逆不道之心,公主可否罚臣一世牢狱,安闲相伴?”
    楚凤宸在他睁开眼之前已经狼狈闭上了眼睛,自然没有看到他眼底的光华。可是他的低沉的声音却让她毛骨悚然,她用力抓住身下被褥逼自己不皱眉不躲闪,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到了一声低微的叹息。
    “东风迟来。”他低笑,“臣愿等花期。”
    ……
    月亮艰难地爬上柳梢的时候,楚凤宸的噩梦刚刚消散殆尽。她在混沌的思绪中抽出了深思,愣愣看着房中的烛火明明灭灭,千头万绪都成一片空白,不论她怎么甩脑袋都无济于事,不论想再多的事情去覆盖,脑海中依旧留有裴毓近在迟尺的眼睫,还有唇上陌生的温热。
    这是梦,还是……
    如果是梦,为什么会梦到这种诡异的事情?可如果不是梦,那之前发生的事情也太奇形怪状了点。裴毓他怎么可能会……
    楚凤宸默默低头瞧了一眼完整的衣衫,默默松了一口气,忽然瞥见自己的床边多了一块青色的玉佩。这玉佩眼熟得很,看模样似乎是是当初裴毓道貌岸然到公主府要求她转赠宸皇的那一块?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床头?
    而且还是绿色的。
    喉咙间的酒味还没有彻底散去,楚凤宸揉了揉胀痛的脑袋,披上衣服走出房门,却没有想到外面居然灯火通明,重重禁卫把手森严,十数臣子跪在殿前。他们一个个面色沉重,见了她前踉跄上前道:“公主,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
    “日间有刺客行刺,虽未成功,可是陛下却不见了。臣等搜遍整个宫闱却没有见到陛下!臣担心、臣担心陛下被刺客劫持!”
    楚凤宸一愣,干笑道:“爱卿放心,皇兄他还无碍。”
    “可是……”
    “这是宫闱深宫,刺客想要行刺第二次是不可能的。”
    “公主……”
    “退下吧。”
    “……是。”
    担忧的臣子相互望了望,最终迟疑站起了身朝殿外走。楚凤宸悄悄送了一口气,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嘈乱!紧接着是一个宫女尖锐的惊叫声:“啊——来人、快来人——”
    ……白昕?!
    楚凤宸的心颤了一颤,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脚底翻涌到了指尖。她几乎是立刻绕开了挡路的臣子直冲正晖宫的帝王卧寝,用力推开了紧掩的寝宫殿门——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这感觉让她在夏日的夜晚活生生发起抖来。
    帝王寝宫中,一个宫婢瘫坐在地上,她身旁还侧翻着一个洗漱的铜盆。就在她身前数步,艳红的血染红了整个地面,顺着血迹再往前是一条白皙细长的手臂无力地垂挂在床侧,手臂的主人胸口插着一把刀,竟然活生生地被钉在了床上。
    白昕。
    是白昕……
    楚凤宸茫然向前走了几步,借着寝宫中明明灭灭的烛火总算看清了床榻上的白昕的模样。她睁着眼睛,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恐怖的的东西一样,铁青的脸色如同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尸身。
    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的呕意袭来,她狼狈地扶着殿内的柱子想要宣泄,可是空空的肚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公主……”
    “是谁?”良久,她却只挤出了这两个字。
    瘫软在地上的宫婢闻言一震,通红着眼睛颤栗道:“奴、奴婢也不知……陛下吩咐让姑娘在正晖宫帝寝歇下……奴婢们只是送来晚膳,却发现、却发现姑娘她已经……”宫婢越说越小声,到最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彻底晕了过去。
    楚凤宸卯足了勇气,迎着浓重的血腥味来到白昕的床边,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怕惊扰了床榻上的女子。
    白昕。
    许多年来,她其实与白昕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每一年都不过几日,还是装给群臣看的,可是这个温婉的女子却以这样的姿态离开了人世,这让她的眼眶痛得像要裂开来。如果她没有自作聪明去设计这一场事端,如果她没有把她留在正晖宫而是送出宫去,她会不会可以躲过这一劫?
    “公主,请节哀……”
    楚凤宸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传顾璟,就说陛下有令。”
    “可公主,陛下他至今还下落……”
    “尽管去传,本宫知道他在哪里。”
    “是。”
    传令的禁卫快马加鞭离开了宫闱,去往司律府请顾璟。正晖宫中的一切保持着原样,只是禁卫在外头把它重重包围了起来,留待司律府查证。
    楚凤宸深思恍惚来到瑾太妃宫中,任由瑾太妃在自己的脸上涂涂改改。半个时辰后,出现在菱花镜中的人已经从和宁公主变回了燕晗的宸皇陛下。
    “宸儿?”瑾太妃担忧地唤了一声,轻道,“白昕之事 ,你不要太难过。事情已经落到如此地步,你切莫自乱阵脚才是。”
    楚凤宸沉默。
    瑾太妃叹息:“她出身神官府,虽自幼举目无亲却肯定还有师兄弟,本宫会好好去查一查,看看有没有补偿的方法。”
    楚凤宸静静看着菱花镜。
    “……宸儿?”
    楚凤宸终于有了反应,却是一抹奇异的表情。她轻道:“朕只是在想,禁卫军叛变是必然,白昕伤重却是意外,朕会安排她在正晖宫帝寝中安睡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瑾太妃神色一凛,握着梳子的手僵了:“你的意思是……”
    楚凤宸闭上了眼,艰难道:“是,朕是在想,如果白昕是意外中的意外,那么刺客真正想要刺杀之人究竟是和宁公主,或者说是……朕?”
    如果禁卫只是叛变而没有挟持白昕,如果白昕没有受伤,如果她没有一时心软让白昕安睡于她的寝卧,如果这一切没有如果,那么躺在床上的只有可能是她。刺客想要刺杀的人,也一定是她。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刺客在宫中究竟是有多少人脉疏通或者多好的身手,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正晖宫帝寝?
    啪。梳子掉落在了地上。
    楚凤宸缩了缩,忽然觉得有些凉意。
    ……
    顾璟在一个时辰之后赶到了正晖宫门口,那时楚凤宸已经是衣冠楚楚的宸皇陛下。她领着顾璟深入正晖宫,一面走一面心惊,临到寝宫门口的时候浑身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濡湿。可是顾璟却不然,他的眼里噙着奇异的光芒,丝毫不见停顿一步踏进了正晖宫帝寝。
    楚凤宸很没出息地缩在了寝宫门外。
    时间一分分溜走,月亮渐渐升到了半空中又渐渐西移,寝宫里头没有一丁点声响。
    楚凤宸在外头有些冷,可惜所有的宫人和禁卫都已经被她遣散到了正晖宫门外,她只好抱着胳膊缩坐在门外的回廊上等着顾璟。
    一刻钟过去,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顾璟却始终没有出来,简直就像是根本没有存在一样。
    终于,她忍无可忍,咬咬牙哆哆嗦嗦跨进了寝宫殿门。
    寝宫中的灯火实在太过微弱,只有顾璟提来的一盏宫灯在角落里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楚凤宸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因为她目光所及之处根本没有顾璟的身影,只有……白昕的尸身轮廓在月光下依稀可见,这感觉令人窒息。
    忽然,一抹冰凉触碰到了楚凤宸的肩膀。
    “啊——”楚凤宸几乎是立刻惊叫起来,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陛下。”终于,那抹冰凉出了声。
    “……”宸皇陛下恶狠狠站起了身!
    “陛下既然害怕尸身就不该进来,如是便会少一些现场破坏。”这世上永远有那么一些人不知进退,不问是非,不识好歹。顾璟顾驸马都尉就是其中一个。
    “……朕不怕。”
    顾璟沉默,似乎是在仔细考虑措辞,好一会儿,他才犹豫道:“那是怕鬼?”
    “……”
    宸皇陛下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她小心翼翼看了白昕的尸身一眼,咬咬牙躲到了顾璟的身后,低声道:“其实,朕也不是怕鬼和尸身。”
    驸马都尉的眼里大刺刺写着不信。
    “你不觉得很悚然吗?活着的人忽然消失,这世上空留一副不能说话,没有呼吸,有血有肉却渐渐化作泥土的死物。”
    顾璟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楚凤宸低声道:“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那样,有的人黑发年轻,有的人白发斑驳,可是不论是谁都没有反抗的余地。朕很害怕,怕朕活着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也怕活成那样,生不能由己,死也由天。”
    她的身上虽然留着楚氏皇族的血,可其实很久以前她并不姓楚的。她是在五岁那年才被接回宫中,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为过。从那时候起,她的性命就不再为自己所掌控。可即使是这样,她也想好好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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