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媛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没出息地选择了后者。
    江晓媛默默打了几遍腹稿,才谨慎地问:“你是在哪见过我的?”
    “小时候,”祁连头也不回地说,“我妈娘家是你们那的人,我小舅结婚,她带我回娘家,在那见过你一次,那会你还拖着鼻涕四处跑呢,女大十八变,刚开始在医院我都没认出来,回去以后想了半天,想起好像是有个你这么大的小女孩叫小媛。”
    江晓媛总觉得他这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想不通,于是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祁连:“我打了个电话找人问了问,大家出门在外都有联系……除了你,你一离家就找不着人影了,家里人都急了,我一打电话才知道,现在有好几个人都在找你。”
    江晓媛忽然落寞下来,默默地想:“你们找的人已经死了。”
    她一点也不想和这个时空中“江晓媛”的过去有任何联系。
    “记得往家打个电话,等过两天有空了,我再带你去见见老家的人,”祁连说,“嗯,到了。”
    ☆、第十三章
    江晓媛心不在焉地抬头一看——面前是一家装修豪华的美容美发会所。
    这种地方与江晓媛十分有渊源,她以前给人送钱送得和孝子贤孙一样:每隔四天就要去做一次头发营养,每两次头发营养后加一次头皮护理。
    为了理清这繁忙的日程,江晓媛在她常去的店里都有专人负责,会提前一天发微信提醒。
    搭上无数时间与精力,她那脑袋毛也没好到哪去,大约就是花钱买个心理作用。
    由于人傻钱多,江晓媛每次驾到,店长都会专门腾出时间来伺候她,逢年过节、变天降温,店里必然会给她发微信表达问候——过年的时候就发“庆祝我们的缘分又长大一岁了”,母亲节的时候发“要替我感谢你妈妈,把亲爱的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连世界艾滋病日都不消停,要给她发一条“我们彼此陪伴的健康人生是最幸福的”……不知是何居心。
    反正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这样讨好她了。
    祁连招呼她走进去,伸手敲了敲前台:“方舟呢?”
    前台接待的姑娘见他态度熟稔,没说什么,转身去叫人了。
    “他们这两天招人,店长是我小学同学,”祁连说,“你放心吧,这地方消费也不便宜,来的大部分都是有钱有闲的女客,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江晓媛作为“前任顾客”,闻言木然地活动了一下眼珠。
    她的身份跳楼似的从“老佛爷”降级到了“洗头妹”,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江晓媛还没调整好心理状态,一个穿瘦腿铅笔裤的小个子男人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此人胸前别着两块牌子,一块写着“店长”,一块写着“技术总监”,一人分饰两角,显得很是能者多劳。他头上戴了一顶礼帽,露出一点烫过的深棕色发梢,鼻梁上架着一副无镜片的眼镜框,睫毛被睫毛膏涂得仿佛两丛将要刺破人间的荆棘,桀骜不驯地里出外进。
    此人一亮相,就露出了职业化的微笑,盯着祁连那不事雕琢的头,谄媚地问:“帅哥,烫一烫做个造型吗?我们有个刚从日本学习回来的团队,保证给你打造最炫最合适的造型……”
    “他以前陈大龙,”祁连没理他,指着来人对江晓媛介绍说,“这傻逼初中的时候脑子里漏了个洞,被人骗得学也不上了,天天跟着人家崇拜一个坐莲花座的‘耶稣大士’,还狗长犄角地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叫‘诺亚’,中文名陈方舟。”
    江晓媛:“……”
    “哦,”祁连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刀,“他吹什么你都别信,英文二十六个字母,他就能认出‘诺亚’那四个——还得按顺序排。”
    陈方舟满脸和煦的笑容一变,迅雷不及掩耳地暴起,一把揪住祁连的领子,扑将上来,打算同他搏斗一番,可惜那陈老板先天不足,个头比江晓媛还矮小半头,搏斗过程多有不便,连窜带蹦的好像一只野心勃勃的跳蚤,意图给大型犬来个一剑封喉。
    江晓媛往后退了几步,感觉到了“家乡”人民的民风彪悍。
    这场不平等的战斗以祁连拎着陈方舟的后脖颈子,将他扔到一边画上了句号。祁连揉了揉发皱的衣领:“不同物种授受不亲。”
    刚消停下来的陈方舟又想跟他再撕咬三百回合。
    祁连恰到好处地把江晓媛往前一推,挡在自己面前,正色说:“我有正事——这是老家的一个妹妹,记得吗?”
    陈方舟这才看清了快退到门外的江晓媛,他脸色一变,脸上狰狞一缓,磕磕绊绊地展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哦,记得……”
    “你记得个屁,”祁连打断他,“你跟着邪教组织跑了那年,她还没换牙呢。”
    陈方舟:“……”
    “她刚过来,什么都不懂,就想在你这学点技术,”祁连调戏了陈老板几次,终于说了一句正经话,“你多照顾一下,别让别人欺负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该说就说,出门在外大家都是亲人——不往心里去,是吧?”
    后面半句他是对江晓媛说的,江晓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回过味来一想才发现不对,这两句话听着,好像家长送小孩去上学时跟老师说的。
    她和祁连有那么熟吗?
    他们不过就是碰巧见过两次面,萍水相逢,哪怕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渊源,也都是当事人都不记得的久远时代了,祁连凭什么要帮她呢?
    陈方舟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笑眯眯地对江晓媛说:“妹妹别害怕,我现在已经彻底改邪归正,跟组织脱离关系了,我连耶稣大士的莲花座像都给烧了,挫骨扬灰,你要不相信,那灰我还留着呢。”
    江晓媛无言以对,只好惆怅地看着他,感觉陈老板有点脑残,而被这种店骗着花过十几万的自己好像更脑残。
    祁连:“她现在没地方住,你给想想办法,交给你了。”
    陈方舟痛快地点了头,祁连就双手插在裤兜里往外走去,满腹疑问的江晓媛刚要开口叫住他,他就忽然在门口回过头来,目光正对上欲言又止的江晓媛。
    “江河奔海的时候,是不可能无视其他支流上游的泥沙的。”祁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人的过去就跟出身一样,都是既定的,没法选择,只能接受,你说对吧?”
    江晓媛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知道!关于平行时空,关于灯塔,他肯定是知道!
    对了,在医院第一次见到祁连的时候,他就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这手机是你的吗”,如果只是感慨她的手机破旧,正常人的说法难道不是“你还用这样的手机”吗?
    江晓媛惶急地上前一步,正要问个清楚,却见祁连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他背对着夕阳,摆了摆手,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眼看天也快冷了,这周末住得近的同乡们会有个小聚会,大家辛苦大半年了,一起吃个火锅,别忘了一起来,也顺便给家里报个平安。”
    说完,他不等江晓媛反应就走了。
    江晓媛在原地愣了一会,她本来特别担心别人发现她的秘密,可当她真的确定祁连已经知道了的时候,惶恐过后,她居然感觉心宽了一点,她不是能藏得住事的人,祁连的存在让她有种自己不那么孤独的错觉。
    江晓媛深吸了几口气,在经历了可怕的“网吧生存”后,她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自己的洗头妹身份,并且不用陈方舟招呼,就自行拿起扫帚,像一棵植物一样安安静静地站了一天,见哪个客人脚下的头发碎屑多了,就上去帮忙扫一扫。
    反正不管怎么说,她先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了。
    江晓媛抹去被挥发的染烫药水呛出来的眼泪,惊喜地发现店里居然还有饮料机和爆米花机,有对比才有真相,跟那黑作坊一样的破网吧比,这里的环境简直像个天堂了。
    “不走后门还进不来。”江晓媛苦中作乐地想。
    她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接受了无法再回去的现实,后悔药也吃不下去,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到哪个庙念哪里的经,并且尽量不去回想自己那一枕黄粱梦一样的旧生活。
    江晓媛其实不太相信自己能坚持到现在,能在这个时空活下去,她始终认为这是灯塔助理的力量和勇气在发挥作用,一想到自己好歹还有那样一根“金手指”加持,她就会多一点信心。
    那可是靠小球运动打进国家队的人,不是开玩笑的。
    就这样,江晓媛在美发会所落下脚来,陈方舟果然很讲义气,会所每周一下午歇业一天,陈店长就利用短暂的假期,亲自指导起江晓媛该怎样洗头。
    “你上来不能一声不吭,直接就拿水冲,”陈方舟说,“你得问客人水温怎么样,开头两句话你必须要记得说,一个是‘您觉得水温怎么样’,还有一个是‘您喜欢手劲大一点还是小一点’,记住了吗?”
    江晓媛点了个头。
    陈方舟就指着洗头台上当活体模特的另一个洗发小妹说:“你来跟她说一遍。”
    江晓媛:“……”
    模特当场就笑场了,江晓媛举着冲水喷头僵立原地,感觉这比小时候当众抹着红脸蛋朗诵诗歌还羞耻。
    “不要腼腆,”陈方舟指手画脚地说,“要不要做生意?要不要赚钱?要,那就不能腼腆,你得‘哦喷’一点……你明白哦喷是什么意思吧?”
    江晓媛差点让他喷一脸,只好蚊子一样地低声学了一句:“您觉得水温怎……”
    “不对不对,”陈方舟撑着他酸枣一样瘦长两头尖的身板,在旁边上蹿下跳,“感情,你不能说得这么敷衍,你要记住,你是给活人服务的,不是干殡相美容的,你得有激情,还要让客人感觉到你这种激情。”
    江晓媛:“……”
    陈方舟:“小时候参加过故事主题班会吗?就是长征故事、革命故事的那种——主持人那句话怎么说的还记得吧?一般是‘啊,祖国’对不对?就要把握住那种劲儿,我来给你演示一遍。”
    他说着,挺了挺胸,整个人往上拔高了两公分,做出一副总统演讲的姿态,抑扬顿挫地开了口:“啊,祖国!我给您洗头发!啊,祖国!您觉得水温合不合适!啊,祖国!您喜欢我手劲大一点还是轻一点!”
    模特乐不可支,脑袋“咣当”一下撞到了搪瓷洗头池的池壁。
    “笑什么笑,”陈店长在模特后脑勺上甩了一巴掌,又转头教育江晓媛,“我就是让你体会这种感情色彩,你要用爱祖国的热情去热爱顾客。”
    江晓媛只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好好地热爱祖国了。
    ☆、第 14 章
    当然,陈方舟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二百五,还是会点什么的。
    他热情洋溢地将雷人的开场白阐述完以后,就尽职尽责地教了江晓媛好几个按摩手法,每一个手法对于江晓媛来说都是又熟悉又陌生,既似曾相识,又要从头学起。
    “你学东西挺快的。”陈老板说,“回去要记得把指甲剪干净,有的顾客头皮敏感,被指甲划了会长头屑,门口有几个塑料模特头你看见了吗,你每天没事就用那个练,一个礼拜以后把手法练熟,再在店里同事头上练,把每个人的脑袋都洗过一遍,他们全票通过了才能正式接客……咳,我是说接待顾客。”
    江晓媛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洗头小妹的上岗培训居然这么森严。
    陈方舟瞥了她一眼:“怎么了,奇怪啊?别家确实不这样,好多美发店不重视洗头发,新来个小破孩没人教一教就让他们给客人洗——不过话说回来,那种小店十块二十块就能剪个头,我们这等级最低的实习技师修一个发梢都八十起价,凭什么,总得有过人之处吧?”
    江晓媛:“哦,知道了。”
    她发现陈老板正色下来的时候真有那么点店长的意思,他眼角有一道不怎么明显的细纹,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浮动,侧脸显得无比专注。
    “好好学吧小姑娘,”陈方舟说,“你看我,当年初中没毕业,除了能忽悠,什么都不会,十五六岁就开始干这个,这么多年没改过行,现在也人模狗样地混成店长了,我出国学习过,前一阵还买了房跟车,我成功不成功?”
    江晓媛或许别的见识有限,唯有成功人士见过不少,对陈方舟这就以“成功人士”自居,十分不以为然。
    陈方舟:“怎么,不服啊?”
    他态度随和,江晓媛也忍不住放松了些,随口扯淡说:“陈总,你给别人当店长不算什么,得打出自己的品牌才能拿得出手,再说了,买一套房算什么?你好歹得在市区有个‘大平层’,郊区得有个温泉入户的别墅,度假区还得有个产权观景房,还得在国外搞个养马的庄园,这才能勉强算是有点产业。”
    陈方舟一脸震惊地看着江晓媛:“我的姥姥,我有眼不识泰山啊,姑娘,你看起来这么文静,居然也这么能吹!真是同道中人!”
    江晓媛一点也不想当他的同道中人,皮笑肉不笑地一呲牙:“陈老板抬举了。”
    “你来试试吧。”陈方舟让出地方,擦了手,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江晓媛,“对了,这是本店员工手册,我自己编的,你拿回家背熟,正式上岗前我要抽测。”
    江晓媛还以为这是什么技术秘籍,翻开一看,震惊了。
    只见其中大部分内容为一问一答,正常的问题,比如——“等待时间过长,客人不满意如何处理”,或者“客人对服务不满意,怎样化解矛盾”之类,只占了很小一部分。
    剩下大部分是“客人要给你介绍对象怎么办”这种奇葩问题。
    江晓媛:“……介绍对象是什么玩意?”
    陈方舟认真地说:“这个时常碰到的,咱们的顾客里有好多中老年妇女,你懂的,唔,上回就有个客人要给我介绍,第二天带来一个小姑娘,长得柴禾似的,一问三不知,就会看着你傻笑,后来才知道,是智力有点问题。”
    一个全新的世界在江晓媛面前徐徐打开,她好奇地问:“然后呢?”
    陈方舟冲她一抬下巴:“自己看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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