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边仆婢未曾教过你礼数么?”少年冷声质问道,就算长在乡野,也不该如此粗鄙无礼,届时回到都城,岂不是丢了他陈家的脸。
    姬瑶抬眸看向他,面孔如世上最好的工匠精心雕琢而出的瓷偶,却没有一丝生气。那双眼如同深渊,对视时让人不寒而栗。
    少年心中一寒,竟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不由颇觉恼怒。
    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罢了,他上下打量过姬瑶,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需要畏惧她的理由,神情再次恢复了冷漠。
    “你身边侍奉的人在何处?”少年已经下意识将姬瑶当做自己要找的人,他再次开口,语气微微有些不耐。
    自己进门这样久,为何还未有仆婢出现?当年带她离开的陈家仆婢,总不可能尽数将她背弃,其中可是有先前那位主母身边最信任的婢女。
    姬瑶没有说话。
    少年的耐心即将告罄,他走上前,低头看着姬瑶,冷声问道:“你可是陈稚?”
    姬瑶对上他的目光,冥冥之中,加诸于她身上的枷锁忽地松动一瞬。
    陈稚?
    姬瑶敏锐地意识到什么。
    少年见她还是不语,只以为她在防备自己,从袖中取出令牌,其上苍鹰展翅,正是淮都陈氏的族徽。
    “我乃淮都陈氏一脉陈肆,此行前来是奉家主之命,将他流落在外的女儿陈稚带回都城。”陈肆简单几句说明自己的来意,“你可是陈稚?”
    他虽这样问,心中却已经有了八分肯定。
    在说话时,陈肆便以神识探查过这处小院,其中除了姬瑶,再找不出第二个年纪相符的少女。
    念在陈稚是自己堂妹,他才有耐心多解释了几句。
    陈稚——
    淮都陈氏以为,陈稚还活着。
    他们卜算不出的命数,在姬瑶眼中却是一览无余。陈稚的确已经在两年前病逝,但是,她本不应该病逝在两年前。
    所以淮都陈氏会以为她还活着,派人来接一个早已化为坟茔的少女。
    姬瑶忽然窥见了自己破除困局的契机。
    “……是。”她缓缓开口,唇边漾起极浅淡的笑意,像是没有生命的傀儡突然活了过来。
    她看着陈肆,徐徐吐出几个字:“我是……陈稚——”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很慢,这句话,她是在告诉自己,也是在告诉天命。
    笼罩在她身周的无形阴影翻滚着,像是想将她吞没,但最后还是在不甘中收束,逐渐隐没。
    身为魔族帝女的姬瑶不能活,但作为凡人的陈稚却可以。
    凡人如蝼蚁,其生死无关天地大势,姬瑶因此得了这一线生机。
    她想活下去,只能先做陈稚。
    第七章
    脚步声停住,自后院赶来的陈云起恰好听到了姬瑶这句话,他紧抿着唇看向少女,神色沉凝。
    他只需一句话便能在在陈肆面前拆穿姬瑶冒名之事,但他没有。
    姬瑶昨夜救了他,或许是因为这一点,陈云起选择在不知身份的陈肆面前保持沉默。
    而陈肆看了一眼陈云起,冷声问道:“你便是这家中下人?”
    话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陈云起这一身劈柴的打扮的确不怎么体面,甚至可以说有些灰头土脸。
    他并未因陈肆这句话而感到恼怒,只是沉声反问:“你是谁。”
    不请自来,非客。
    陈肆为他这话皱了皱眉,淮都陈氏之中,绝没有下人敢这般对他说话。陈稚不知礼数也就罢了,她身边下人竟也是如此。
    看着从自己进门就坐在竹椅上动也不动的姬瑶,陈肆实在有些气不顺,他已经自报家门,知道自己是她堂兄,好歹也该站起来问个礼吧。
    见姬瑶始终不动,陈肆憋得有些内伤,但若主动将这等事提出,似乎显得自己有些斤斤计较。罢了,她出身乡野,何必与她计较。
    陈肆无意再浪费时间,看向陈云起道:“你可知淮都陈氏。”
    在他话音落下之际,陈云起抿紧了唇。
    淮都陈氏之称,他曾经从父母口中听说过。
    “你来干什么。”陈云起看向陈肆的眼神多了几分防备与敌意。
    “看来你知道。”陈肆见他如此,顿时了然。
    他知道淮都陈氏,想来该是当年护送陈稚的仆婢后人。
    陈肆猜得不错,陈云起的父亲正是陈氏当年的护卫,母亲,则是陈家家主已过世的夫人最信重的侍女。
    “我乃淮都陈氏一脉,陈肆,此行奉家主之命,带陈稚前往淮都。”陈肆再度说明自己的来意。
    而听到他这句话时,陈云起只觉荒谬。
    陈稚病逝后的第三年,她素未谋面的那位父亲派了人来,要将她带回都城。
    陈稚叫了陈云起十四年阿兄,她是他妹妹,却不是他的亲妹妹。
    她是淮都陈氏家主的女儿。
    陈稚原本应该是淮都陈氏的掌上明珠,可惜当年她生母家族倾覆,这位夫人因此忧思过度,生下女儿后便油尽灯枯。临死前,她为自己的女儿取名为稚,命陈云起的父母等扈从带其远离淮都。
    一路波折,便有人生出背弃之意,他们为何要奉一个尚在襁褓之中,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孩为主人?不如杀了她,将那些金银宝物分了不是更好?
    好在陈云起的父母从未生出这样心思,两人尽心护持,最终带着她和陈云起平安抵达杏花里,在此定居。陈稚的母亲只希望她能平安长大,于是二人也未曾告知陈稚身世,只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养大。
    有关陈稚的身世,陈云起也是在几年前,陈母临死之时方才得知。
    但这个真相并不会改变什么,在陈云起心中,陈稚始终都是他的妹妹,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只是无论他如何小心照顾,生来体弱的陈稚还是病逝在两年前的风雪中,而在她死去的两年后,淮都陈氏竟然派了人来,要接回这个女儿。
    这个时候,陈云起忍不住想,如果他们能早些来,以淮都陈氏的势力,吱吱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陈稚的病在两年的冬天突然恶化,在这之前,她本已有了好转的迹象。就在冬日的第一场风雪中,陈稚毫无预兆地病倒,随后病情在短短几日间急转直下,陈云起什么也来不及做,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化为冰凉。
    陈云起觉得有些可笑,那位陈氏家主,是因何想起了这个女儿呢?
    但他的女儿早已埋骨在杏花里的风雪中。
    陈肆并不知道陈云起此时心绪如何翻涌,见他沉默许久也不开口,不免生出几分烦躁来。他本以为这个下人说起话来不会像姬瑶一样十句才回上一句,不想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肆彻底没有再多说的兴趣,直接将手中令牌抛给陈云起,只道:“我尚还有事要办,半月后再来此地,这段时日你们将行装收拾好。”
    他没有问姬瑶的意见,在陈肆看来,她没有理由不随他回淮都。杏花里这样的偏远之地,如何比得上极尽繁华的上虞国都。
    从他的态度,其实也可以窥见几分那位陈家家主对陈稚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是什么态度。
    以命令的口气交代完这句话,陈肆转身离去,他也不指望从头到尾动也没动过的姬瑶会突然明白什么是尊敬兄长,起身来送自己。
    陈云起没有拦,他看着手中令牌,神情难辨喜怒,直到陈肆的身影消失在院中,才抬头看向姬瑶:“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冒认吱吱的身份?陈云起怎么也想不出,她有什么这样做的必要。
    为什么?
    姬瑶望着庭中日光,轻声回道:“我想活啊。”
    她的声音仍有几分滞涩,但比起之前一字一顿的喑哑已经好了许多。
    姬瑶想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她必须先做个凡人。
    陈云起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不明白,她想活下去,同冒认吱吱的身份有什么关联?
    姬瑶却没有再解释,今日她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她无意再说,陈云起最终也没有再问。
    其实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这世上再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
    无论是爹娘还是吱吱,在离开前都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所以他会好好活着,认认真真地过每一天。
    另一边,走出陈家小院,陈肆身形闪动,转瞬便出现在数十丈外。
    杏花里,小河边。
    一辆马车停驻在溪流旁,白发白须的老者坐在车驾上,见陈肆归来,含笑道:“郎君见到那位先主母所出的女娘了?”
    此行前来樵县,陈肆轻车简从,跟随在他左右的,只有这名老者。
    听了老者的话,陈肆不免想起方才绝不算愉快的对话,面上显露出几分不喜,口中回道:“我将令牌留给了她身边侍奉的人,只等不思归的事了结,将她带回淮都。”
    “看来,这位女娘并不讨喜?”老者观他神色,笑问了一句。
    陈肆冷声评判道:“长于乡野,不知礼数!”
    老者见此,笑叹了一声:“这也不能怪她,生母已逝,乡野之地又有谁能教导她?若非当年之事,她身为家主之女,本应在淮都金尊玉贵地长大,何至于沦落至此。”
    一转眼,竟已是十四年过去了,谁能想到,被流放至边地的越氏竟还有起复的一日。
    陈家家主过世的那位夫人,陈稚的母亲,就姓越。
    当年越氏也是淮都颇有势力的一大家族,但天有不测风云,朝夕之间便面临倾覆的局面。
    彼时陈氏虽未落井下石,但也及时与其撇清干系,以免受其牵连。体内流着一半越氏血脉,陈稚留在陈家,能不能好好活下来尚是未知数,是以她母亲才会将女儿交托心腹带其远离淮都,再三嘱托,哪怕她长大,也不必告知她身世。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希望女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谁也没想到,十四年后,越氏族中竟有子弟突破五境,借此得以重回淮都。
    眼见越氏将要起复,对陈稚不闻不问多年的陈家家主终于想起了这个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儿。族中门客卜算出陈稚尚在人间,而陈肆恰好要前往此处洞天秘境,陈家家主便命他归家时将陈稚带回。
    听了老者的话,陈肆撇了撇嘴,对越氏颇有些不以为然:“五境又如何,我陈氏何须惧他。”
    “这是自然,”老者笑意不改,一个五境修士,还威胁不了淮都陈氏。“不过本是姻亲,若能守望相助,自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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