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又觉得自己目的性太强了吗?
    可如今家里出多进少,尤其是父亲不能做事,还要耽误一个仆人照看他,再加上以往从未遇到的苛捐杂税,余钱根本撑不了几年,等这些也耗尽后,顾家就会成为会真的庶民,那——
    他哪里有含蓄的底气啊。
    可惜韩尚院不养门客,能让他侍奉女主,不说做幕僚,只做个能写些文章歌赋的文士,哪怕一个月只给他四五百钱,有尚院家士身份的庇佑,家里也不至于越过越差,小妹未来的机会也会更多一些,而他,也不会做这么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举动。
    唉。心中忧虑,顾迟就连抄写医文的速度也慢了起来,笔尖悬停在竹简上方,怎么都落不下去,直至毛间末端开始出现墨滴并滴落在简片上,他才猛然惊醒,懊悔地放下毛笔,拿起来刮刀削这处墨滴。
    还好污损不多,不然这条简片再削也救不回来,必须解开绳子把这部分拆下来,那浪费的工夫就太多了,恐怕今日该抄写的内容就抄不完,八字还没一撇就这么懈怠,哪里能行?
    顾迟压下心底的焦虑,认真地将污迹削除,刚放下刮刀,拿起来笔,有一个十一三岁的圆脸学徒便走了过来,她站在门口,敲了敲门,问道:
    “顾迟在吗?”
    “在。”
    顾迟立即扭身:“有事情找我?”
    抄书的屋内还有其他人,见状,小学徒并没有说是什么事情,而是点了点头,应道:
    “对,有事情,你跟我来。”
    “好。”
    顾迟应了声,将毛笔和竹简放下,快步走出了屋内。
    寒风凛冽,根本不会有人在外停留,屋外见不到半个人影,带着顾迟走了一小段距离,不等顾迟发问,小学徒便主动说道:
    “是韩院长要见你,莫要紧张,我看她心情不错,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虽是这么说,可去见韩院长的顾迟还是有些焦虑,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临到门前,深呼吸了好几次,都不敢推门进去,还是小学徒看不下去了,直接一把将门推开,又推了他一把,让顾迟踉跄地进了屋,尴尬局促的恨不得挖个坑,钻进去才好。
    说起来也奇怪,韩羽之前看顾迟总有些不顺眼,此刻见他略微狼狈,又突然觉得还可以了。
    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之前那姿态,让她感觉和三四十岁,眼里只有算计,还要说得冠冕堂皇的老男人一样,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让人反感,厌恶。
    嗯,以顾迟这一十年来匮乏的人生来说,他能模仿的人数量有限,是谁显而易见,只能说,顾迟还是太年轻,没多少阅历,差点自己坑死自己。
    将茶杯放下,韩羽道:“过来坐,我有件事要吩咐你。”
    顾迟从善如流地跪坐在韩羽面前:“您说。”
    “按照旧习惯,京医院接下来两年会从城外乡村中选拔女子培养乡间医师,顺带种些一年生的药材以做储备,只是长安情况复杂,此事不能轻为,还需要先看看百姓所需才好。”
    看着顾迟认真记忆,韩羽道:“你文章写得不错,可愿替我去看一看乡下情况,写篇赋回来?”
    闻言,顾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西汉已经有了赋的标准格式与要求,它写的内容兼具诗歌和散文的性质,讲究文采,韵律,并不适合韩院长所提分析长安城外乡下黔首情况的要求,它更适合用‘论’,也就是如《过秦论》这种的政论才行。
    当然,这不代表赋不能拿来写政论,但肯定会出现为了韵律和节奏删改调整内容的情况,那看起来会不连贯,甚至会出现漏洞,与调查的本意完全相反。
    而除了文体上不对,调查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常理。
    京医院接下来要安排的事情,涉及乡医的选拔,教育,以及医药的安排,每一件背后都有着不小的利益牵扯,他一个过来抄书的,微小到随便一个医师就能辞退的外人去探查,谁知道会受到多少人影响?
    更何况,倘若真担心情况复杂,更应该自己亲自去看一看,这样才能知道要怎么做,或许这对韩院长来说不算大事,那,她自己不去,也可以让自己的心腹,或者说合适的主任医师去看,她们在这方面的经验更为丰富。
    而自己这个身有隐疾的人,查起来不知道有多难,这事情听起来,着实像在故意为难。
    可为难这样的猜测也不对,他们兄妹一人地位没比庶民好到哪里去,医师努努力,就能将他们赶走,让顾家陷入再也无法翻身的绝境,韩院长这么有地位的人,看他不顺眼,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必费这么大力气给他设个局?
    这不像韩院长会做出来的事情,更像是有人想试探他。
    嗯……这么说的话,这个赋……
    “恕我冒昧。”
    心思百转千回间,顾迟隐约有了新的猜测,但他还不太确定,所以直接问道:
    “此为若想写成文章,论体更为合适,为何要写成赋呢?”
    这脑子,转得就是快啊。
    韩羽是按照韩盈的要求埋雷,没想到,话说出来还没几秒呢,就被对方分辨出来了。
    不论对方心思如何,这份思虑和谨慎还真挺适合韩尚院所需,至少日后遇到坑的时候,不会傻乎乎地往里面跳,不合适的也不会应下来,能鼓起勇气去问,而不是憋在肚子里,那可真是给家里埋大雷了!
    觉着顾迟更加顺眼的韩羽微微颔首,提点道:“所以,这文章内容要更适合写赋才行。”
    这话若是换个人来,恐怕要更加迷惑,走访乡村情况的内容,怎么改都不是适合写赋啊,分明就是在为难人!
    可顾迟不一样,他立刻意识到了韩羽,不,是韩羽背后那人让他到底写什么了。
    颂圣。
    赋的格式虽然极适合抒情,但它的兴起,和扬威颂圣离不开关系,现今有名的赋文,多是描写宫殿,城池与帝王游猎之事,丰辞缛藻,语汇华丽,极尽铺陈排比,虽有讽谏之意,但更多还是在炫耀国之强盛,皇家奢靡上。
    而这次的赋,目的显然也是为了颂圣,只不过角度不同,要以民间百姓生活为出发点,歌颂皇帝治理的恩德,当然,韩羽关于培养乡间医师的事情也应该在其中,亦可以适当加上些百姓略有不足的内容,让这份颂圣,看起来没那么虚假,更有真实感。
    思及此处,顾迟突然惊颤了起来。
    这还真是一个从未让人想到过的角度!
    想写出符合皇帝所需的政论,难度极高,毕竟现在信息极度不发达,即便是天才,倘若地位不够高,不能年纪轻轻地接触国家级别的战略规划,那必然要费个十来年,几十年,不是寻师求学,就是要在合适的位置拿着资料钻研,才能写出来一篇言之有物的政论。
    但有这份政论还不够,提出问题,必须有解决办法,同时还要遇上愿意欣赏的人引荐和陛下正巧有这方面的打算,如此,才能有机会走向更大的舞台,其难度简直高到离谱。
    赋,看起来更简单一些,不需要那么多的认识和思索解决方法,但也只是看起来不需要这些,简单一点罢了,实际上,如今的汉赋风格华丽,多使用奇词僻字,没有家族藏书积累,老师教导,根本写不出来被大家认可的赋文。
    顾迟就局限于这样的状态,他是有启蒙,但那只是学习两三千常用字和八体,更多的僻字,典故,他所知甚少,年幼时文笔平白,少用典故,以抒情为主还能得到赏识,可现在的年龄,就没有人会继续容忍欣赏了。
    而典故,奇词僻字这些,必须大量的阅读,以及学识深厚者指点才行,它不是短期内就能提起来的东西不说,有太多擅赋的大家在这条道路上,想超越他们,难如登天,再写,出名的可能性也不大。
    可若是在赋文中换个题材,去写从未有人写过的民间,那作为第一人,他完全可以避开奇词僻字这个弱点,只要他内容写得别太烂,哪怕水平比不上那些赋文大家,也能因为‘首个’与还算年轻的年龄,占据比较高的文坛位置!
    若真能如此,顾家便能翻身,再次重为官吏,或者是民间大贤,与鸿儒交往而不受官吏欺凌!
    这可真是,真是他回报不起的恩情啊。
    只是……
    让他拥有这样地位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顾迟很清楚,文章并不重要,因为一个无权无势新人做出来的新颖文章,除了有可能一鸣惊人,更多的情况,是被写旧题材的大家们鄙夷,斥责,批为狗屁不通,再排挤出现有的圈子,毕竟新题材侵犯了他们的利益,倘若不想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就必须有旧圈子的德高望重者进行站台,又或者被某个位高权重的伯乐欣赏。
    而此刻,能为他做到这点的,只有韩尚院。
    那,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是让我做个门客,日后以写文颂圣为主,还是……
    想与我成婚?
    我这样的庸人,能配得上她吗?!
    第414章 造假庙祝
    顾迟的那点纠结,还愁不到韩盈这边,她这几天正在忙的事情,是给皇帝解释天人感应的漏洞,以及放纵民间迷信鬼神谶纬的危害。
    其实这些东西,韩盈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提到过一次,只是当时一笔带过,说得不多,也没有给出解决办法,而用天命为皇愚民和增强民众向心力的效果又太好,现在也没有出现问题,以至于刘彻暂时忽略了它的漏洞。
    此刻再提及,刘彻不得不重新又审视起来这个问题。
    其实不用韩盈说,刘彻自己也明白天人感应这个漏洞对皇帝影响极大,毕竟天灾的解释权不只在他的手上,只要会说话,有一定影响力的人,都可以说上一说,那谁知道他们会说什么?
    所以,明白这点的刘彻只采用董仲舒的‘天命为皇’部分,摒弃并敲打董仲舒,让他和那些儒士都不提‘天人感应’部分。
    只不过,这样的行为如同掩耳盗铃,没有解决根本的问题不说,还在不断地扩大‘天人感应’的真实性。
    毕竟天命为皇和天人感应是相通的,他们老天认可刘家的理由,就是让他做事如天助,一路顺风顺水,有些劫难换别人就是必死的死劫,换高祖就能过得去,那反过来说,天不站在刘家这边的体现,就是在给他使绊子,那刘家为政时的各种天灾,便是天弃刘氏的最好证明。
    而在天灾上,韩盈辛苦地从历官处整理了一份汉家每年的灾害记录。
    不全,毕竟历官就不是专职记这个的,有些东西还都是几十年前的老记录,哪里有人会留着?更不要说西汉还没有档案管理学,东西记得乱七八糟的,韩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出来一部分,并按顺序整理好。
    这已经是不全的内容了,可从高祖到现在快八十年,仍没有一年安稳,充分证明了什么叫作年年有灾害,岁岁不平安,乍一看上去,分明是在说老刘家不适合当这个皇帝。
    可实际上,汉国疆域这么大,出现南边涝北边旱,偶尔还会有点地动,刮刮大风,乃至星象异常的情况不要太普遍。
    “你倒是给朕提了个大麻烦。”
    将韩盈整理出来的记载扔到案几上,刘彻的心情显然不是多么美妙。
    帝王的权力并非一成不变,就像他吧,刚登基窦太后还在的时候,就得做听话的孙子,虽有天子之名,却无天子之权,对民间的控制力自然也弱,可随着窦太后驾崩,他任用的亲信逐渐掌握朝中关键位置,权力也开始不断扩大,直至今日,已经可以说是一言九鼎,民间有人想控制舆论?
    那他们的脑袋与三族是真不想要了。
    也就是说,韩盈提出的问题,对现在来说并不算大事,因为他用暴力控制着话语权,但对继任后,暂时无权的新帝来说,控制舆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反倒是群臣或者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会借此指责皇帝无德,进而限制他接触朝政,掌权,那可就……
    思索着这样的情况,刘彻缓缓地问道:
    “韩盈,你说朕若是为太子理清荆棘,能否避免此害?”
    克制住询问皇帝自己也是不是‘荆棘’之一的冲动,韩盈摇了摇头,反问道:
    “陛下,臣听大司农说,昔日先帝在时,京师之钱累计数亿,存放到穿钱的绳子都烂掉,太仓的粮食多到要堆到外面,以至于不少粮食白白腐烂,实为国富民康之相,您觉着如何?”
    啊这……
    好问题。
    钱多粮足,按理说的确是国富民康之相,但真正身处其中的刘彻,却能明显地感受到,虽然国库钱很多,但‘钱’一点都不值‘钱’,百姓,官吏都不认铢钱的价值,想奖赏他们,数额必须要大,而且还要多赏,不然,大家根本不觉得这叫赏赐,因为这些钱买不来多少实物,大家宁愿要粮食布锦的实物,也不愿意收钱。
    如此一来,国库的那点储备,看着虽多,可使用起来,也就是毛毛雨,根本经不起用。
    其实这件事情,韩盈也提过,并将其称之为‘通货膨胀,钱币贬值。’还和桑弘羊商(争)议(执)过多次货币改革的问题,刘彻更想改动这样的乱象,只是由于经验不足,阻力太大,失败了。
    没办法,地方的铸币权还没有收回来,冶铸煑盐又是民间‘发家致富’的重要手段之一,哪怕是非法手段,但只要有重利,就算是杀头,照样有人抢着做,而他上次推行的货币,依旧没有足量,其中的利益……吸引的人着实不少。
    而冶炼钱币也有一定门槛,真正普通的农人反倒没能力做,能做,敢做,且有实力做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家庭作坊,在此人所在的本地,也会是个地头蛇般的人物,没点儿强有力的手段,根本清除不掉。
    货币的问题暂时先不提,韩盈的意思刘彻是明白了,‘荆棘’他是清理不干净的,因为除了朝堂之上的权臣外,环境会孕育出来无穷无尽的困境,它会影响着无数人的利益,让受损的人对刘家产生不满,进而将‘谶纬’当做攻讦皇帝的手段,如天灾后成为匪盗的民众一样,只要‘天灾’不会消失,他们也不会停止。
    刘彻沉思了片刻,再次问道:“此法无解?”
    “无解。”
    皇帝这么一问,韩盈就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问题在哪,她摇了摇头,又道:
    “弊病积重难返之际,有它与无它都不会有太大用处,最怕的是还未到将死之际,明明还有法可救,但因‘病人’浑身疼痛,又有天意预示,所以叫嚷着‘我要死了!’等上上下下都信了这句话,那可就真的要回天乏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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