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悟过来,刚想回答这位老翁,便听到常宜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秦家大伯?”
    不想让韩盈一个人面对危险的常宜也走了过来,她一开始还有些不敢认,可走近之后,她便极为肯定的说道:
    “果然是你,我给你小孙子看过诊的。”
    常宜一出现,这老翁便愣住了,他张了张口,只觉着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而常宜则是发现了什么,她垫起来脚往后看,寻找着自己认识的人,一个一个的喊了过去:
    “褚二,义诊的时候,是我给你挖的背疽。”
    “范老大,你胳膊被人打断,是我给你结的骨头。”
    “吕胜,你妻子生孩子难产……”
    “张台……”
    因为要忙杂事,常宜并没有把所有的精力放在看诊上,这数百个人中,她只认出来六个人并点了名,主要是因为对病的印象深,连带着记住了人,不过这些也够了,念完这些,她问道:
    “文县令任我为医曹,我与属下女医不敢有半分懈怠,县中有女医轮流看诊,乡间亦是派了人去,尔等可知,这江悍因见得女医在丘上采到了价值万金的人参,直接派人去抢,若非周韮有幸被救,我至今还不止是此人所为!”
    ‘轰!’
    过来阻拦的人群中顿时爆发了巨大的声响,各种‘怎么可能’‘是不是错了’‘江侠手下说不定真能干出来这事儿’,之类的质疑和认同此起彼伏,而常宜仍觉着不够,她继续道:
    “诸位也知治病需用药,我邀师长过来商议方丘本地的药材生意,好让方丘日后不落到无药可医的地步,可此人却伏击我送信的信使,我师带人过来,临走前又被此人指使手下牟先带人伏杀,现今下乡义诊的齐锦下落不明——”
    说道这里,常宜上前一步,和这上百人对视,大声质问:“诸位非要以此獠有恩,而拦我等去路吗?!”
    常宜身材并不算高大,甚至这小半年舟车劳顿下,人还瘦了不少,没多少威严可言,但当她的目光扫视过去,无一人敢于她对视,慢慢的,有人开始往路边走。
    这就是要让路了。
    韩盈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
    常宜终于成长起来了,不需要自己也能够喝退上百人,勇气可谓啊。
    当然,这不只是勇气,还有过往的积累,在她到来的两个多月内,她和手下的女医恐怕给不少人看了病,积累了不少的民心,不然她喝退不了这些人。
    而常宜做的这些事情,也让接触过她的将其和传统官吏的形象分开,而不是直接将她们放到了恶的状态,那,之前她想平民看她和江悍之间是‘狗咬狗’和欺负江悍这个好人的程度会更低一些。
    这是好事儿,能有效减少后续游侠打着给江悍复仇的名义刺杀常宜。
    至于其它的混乱……
    韩盈陷入苦思,被绑在宛安游侠中的江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他高声喊道:
    “常宜你满口胡言!分明是你等联合县令设计害我,还命人暗杀,我腰上的伤还在!”
    霎那间,原本散开的众人又停住了脚步,他们看看两个明显是弱女子的韩盈和常宜,又看看绑起来同样身处于弱势方的江悍,彻底懵了。
    到底谁说的话是真的啊!
    “我敢向鬼神起誓,话中无一分假话,若有之,那便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看江悍至今仍死不承认的样子,常宜发起来狠誓,又对着众人道:
    “官内向来是县尉、卒吏一同判案,与县令无关,若是不服,今日诸位都在,一同前去看到底是谁在撒谎!”
    有之前韩盈的教导,又有后面的解释,常宜要是还不理解杀人诛心的意思,她就真的蠢了。
    而比起来韩盈在本地着实没什么认识人的情况,来了两个多月,真的在认真治病的她,信服力还真的不差,尤其是在她发了这么大的重誓,以及一直没有无理由杀人的情况下,众人最终还是倒向了她,纷纷簇拥着她一起去了县衙。
    和后世电视剧不同,汉代的县衙是没有升堂之类的摆设,甚至不允许普通人围观,除非打算用某个案件教育平民,那他们会专门找一处空旷的地方判罚。
    而这次关于江悍的状告,涉及人员身份实在是重大,其背后牵着更加复杂,县尉卒吏先是趁着找地方的时候,提前问了下情况,待他们知道大概情况之后,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江悍的死期终于到了!
    没办法,方丘资源匮乏,食利人之间肯定不能向宛安那样和和美美的瓜分,只能互相争抢,而能够获取资源的官吏们无疑便是很好的对象,再加上过往受到的威胁,那真是一点不给江悍留底面,直接将他怎么受伤扒干净了。
    原来刺杀的侍女媚,正是江悍曾经害过的一家,对方父亲因江悍而死,家产被夺,而年幼的媚被卖,转手一次后,在江悍因为儿子死亡而清理家中奴仆,全替换成女人的时候,恰巧给买了回去。
    认出来是谁害的自己家破人亡,那媚自然是找足了机会想要复仇。
    奴隶杀主本应该是死罪,在奴隶主的视角里,更是应该谴责的对象,但面对江悍的情况,围观的众人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县尉更是评了一句‘义女’,这才又审起来关于韩盈被刺杀的案子。
    为了让证据更充分,县尉直接派出了吏目骑马,将路上的尸体、武器全都拖了回来,埋伏的痕迹和死了的牟先根本做不得假,但坐在被告席上的江悍此刻重新平复了心情,坚定的咬死这些和他无关,他当时受伤昏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手下自己做的,即便是面对周韮指使手下的指控,仍旧坚持自己的说辞。
    二桩案子从找人到证据指控,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方丘很少有这么热闹的事情,周围已经乌压压围了上千人围观,过往江悍压迫的苦主过来,不是对着江悍破口大骂,便是拉着吏目说他们也要告状。
    一桩血案,还可以说他是真不知道,可两桩、二桩、七八桩案子联合在一起呢?怎么可能江悍全都不知情!
    之前因为受过他恩惠,或者因为他名声极好,还想出手助他,或者为其说情的人,此刻整个人凉的好像掉进了冰窟里。
    台上能告两个医曹有这么多人护着,才能勉强活着坐在这里告状,台下那些比自己好些的,那就是各种家破人亡,更恐怖的是他害死这么多人,竟然还能干干净净的坐在自己台上,为自己辩解!
    “蛇床子药种怎么可能是阴谋呢?也不是盗皇产,山川林泽尽归少府所有,县令怎么会无故直接动丘上的药材?是县里拨款给医属花钱向林吏买的药种,要给乡下农户种的,而且还得优先供给方丘的医属,这哪里算计你了?契书上写的明明白白嘛!”
    将契书拿出来递给县尉的韩盈脸上虽然很是诚恳,但看向江悍的目光中,还是带上了嘲讽,做局的东家,怎么不会给自己留后手?
    她没写交易的具体时间,而是用‘药足一车’,前面还加了‘方丘先取’,更不要说其它模凌两可的写法,套用到另一套说辞里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县尉隐约能够察觉到这里面有猫腻,他将契书看了一遍,却也是根本找不到问题,而后县令更是给出了调动县财政的政令,还有吏目和常宜出言证实明年准备找农户种植药材的事情。
    发觉自己也有赚钱的机会,过来看热闹的平民便开始兴奋,有人不解的问药材还能种?去过宛安的人便站起来解释宛安县不仅能种,还村有女医呢,有些家中富裕、嗅觉敏锐的,顿时发觉了财路,而乡下直接高声询问起来他们能不能种,乱的吏目大声喊了数遍,这才让平民逐渐变得安静。
    而在他人眼中吵闹的混乱,在江悍看来,其实就是在宣告他的失败。
    他输掉了自己的名望和自认为底牌的契书,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还有一个。
    江悍咬着牙,压低声音对韩盈说道:“韩婴,你这么做,照样没办法杀了我,而你,恐怕再也见不到齐锦了!”
    这声音太小,而外圈的平民还在争相询问,离得远的人压根听不见什么,也就是一个看守的吏目,以及离江悍不足二米远的韩盈听的清楚,那吏目脸色一变,眼中顿时多了几分厌恶。
    “啊,我忘记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儿了。”
    韩盈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有些冷,她道:
    “你可能不知道,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派人去抓谢顺了,说起来,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快回来了。”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连报复都做不到的江悍眼中顿时冒出了恨意,怒火上头,刚想不顾一切的起身,身后的吏目就直接将他狠狠的摁了下去,甚至还往腰间的伤口上踹了一脚,疼的他直接倒在地上,将身体蜷缩成了虾状。
    这幅惨状除了他身边的几个游侠,外圈的平民已经无人在意,反倒是嘀咕起来,这种恶人审什么案,现在判都判不了的,还不如直接杀了管用呢!
    正当平民安静下来,县尉开口准备继续判案时,一道极为嘶哑的声音,突然从远方传了过来:
    “韩医曹常医曹快来救人——!”
    韩盈一怔,随即将目光投了过去,为首的的沈时正骑马赶来,他后背趴着一个人,散乱的头发随风飘舞,看的她顿时心里一咯噔。
    成年男女正常情况下怎么会如此披头散发?!
    第221章 事情结束
    韩盈向县尉告了声罪,连忙下去看人,常宜更是坐不住,跟在韩盈背后就喊起来:“让一让。”
    准备从密集的人群中穿过去。
    沈时背后还跟着四个骑马的人,各压着两个还在挣扎的男人,最末尾的背着个老媪,五匹马之间门的距离拉的极长,直到前面的沈时到了人群解着身上的绳子下马,后面的人才堪堪出现在视线中。
    靠近江悍的平民先是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眼,沈时是亭长,身上带着几分官气,自己察觉不到,但平民却能够清楚的感知,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不会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此刻也是,在确定身份后,直接将目光移到齐锦身上。
    对方身材瘦小,胸口有些起伏,手臂和沈时对比起来很是纤细,一看就是个女子,衣服上干了的土痕和新泥痕交织在一起,看起来整个人好像在泥里打过滚,再加上披头散发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分外狼狈。
    而目光下移,待看到对方挽起来的裤脚时,有人不免猛的倒吸一口冷气。
    此人小腿上有一条长达十厘左右的伤口,也不知道是什么钝器造成的,皮肉外翻,肿胀的厉害,血水和脓水混合着一同滑落,有见过这种伤口的人忍不住嘀咕道:
    “此女岂不是快死了?”
    他刚喊完,耳边又传来一声更大的尖叫。
    “她是齐女医啊!”
    “老天,这真是给我看过病的齐女医,她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这声音让周围产生了更大的骚乱,不少人站起来想要看清这边发生了什么,而在喊出人名的瞬间门,几个妇人已经快速上前帮沈时扶住齐锦,并喊着众人赶紧让出来一条路,好让韩盈和常宜过来。
    而过来的常宜一眼就看清楚了齐锦受伤如何,她伸手摸了摸齐锦的额头,表情变得特别难看:
    “是疮疡,伤口已经开始溃烂,这还有高烧,人快要救不回来了!”
    以现在没有抗生素之类药物的情况下,的确如此。
    韩盈眯了眯眼,她又遥遥的望了一眼正在判案的县尉,再将目光移到刚才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常宜身上,道:
    “这里没有药,沈亭长,还是得劳烦你她送到医属,常宜你继续留在这里,我跟过去给她处理开药。”
    “这,好吧。”
    对韩盈的医术,常宜还是很信任的,而沈时则指着后面的过来的人说道:
    “那是谢顺和抢齐女医的曲袍,当时曲袍伤了齐女医,将人放到了谢顺家里,谢顺的母亲和妻子将人藏了起来,谎称齐女医跑掉,其实是放在自家地窖中好好照顾,还按照齐女医开的药方熬药,只是她们找不到人报信,而齐女医的伤势又一直恶化,最后便成了这个样子。”
    说着,后面的人已经到了,被横放在马上带来的谢顺还在大声叫骂,污言秽语听的沈时皱起了眉头,他厌恶的看了此人一眼,又补充道:
    “这谢顺和江悍一样,性格暴虐,时常殴打母亲妻子,我去时此人已经喝醉,而老媪问清楚我的来意之后,便带着我将齐女医从地窖中抬了出来,而那老媪也要跟过来,要状告儿子忤逆不孝。”
    说到这里,沈时绷紧嘴唇,似乎是强忍着怒气,好多话都被他咽了下去,只道:
    “那老媪,只有谢顺一个独子。”
    父母告子不孝,子是死罪,会告此状的,大多数无法约束壮年儿子的老人,但代价也很沉重,一旦状告属实,老人也会无人奉养,下场凄惨,所以其实很少有人会去告子不孝,尤其是像谢顺母亲的这种,只能说,这谢顺干的绝不是什么人事!
    可惜谢顺至今仍不知悔改,或许是酒喝多了,放大了他多年压抑的情绪,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无法无天,极为放纵的状态。
    所以,在被拉来的路上,谢顺骂母亲和妻子居然敢骗他,看起来还是打的少,被压到土台中央询问抢劫齐锦和江悍有无关系的时候,直接承认后悔没将齐锦和周韮一起杀了。
    台上听到这些的江悍简直要呕血,他想要出言制止,可刚开口,谢顺便骂起来他,更是将江悍过往指使自己做的事情说出来不少,再加上谢顺母亲对谢顺气死父亲、殴打自己的控诉,着实让底下围观的平民开了眼。
    “此等不孝之人,县尉为何还不杀了他们!”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围观的平民听到现在,彻底认清了江悍和他手下的面目,纷纷高喊起来:
    “对!
    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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