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忆着认识他的这几年时间,就像做梦一样。她在牢里平静地待了十年,从不曾奢望出狱能够遇见他,可是为什么让她得到又让她失去?如果命运一定要这样考验她,那么失去其他的能不能够换他回来?折寿十年二十年能不能阻止孙妍自杀?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几日后,裴樱辞了钟点工,找了家中介公司,将房子卖了。平湖公园地段抢手,可她卖得急,价钱上不赚不亏。屋子里张玉珊的东西好几个月前就移交了小虎,苏正则的东西早就搬走了,她自己的东西大部分带去法国,剩下的捡了几样重要的,其他的听凭新房东处置。
    她去银行开了保险箱,卖掉房子的款项她只取走了苏正则当初刷掉她的那部分,剩余都留在了保险箱里。找柜台去掉了自己的开箱人身份,上缴了钥匙,搬去酒店住,最后才把决定告诉陈巍。
    苏正则打开保险箱,看见那几摞人民币,心脏楸紧,忽然溃败地躺靠在保险箱上,咬紧牙关,狠狠地捋了一把发茬。
    他又把房子买了回来,新房主随便一转手就大赚一笔,大快人心,殷勤地问他是否需要替他将零碎物品清理干净。他摆摆手,叫那人走了。
    所以屋子保持她离开时的原样,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烟蒂满溢,垃圾桶里除了烟灰什么都没有。从前她总是抱怨他东西乱放,不准他抽烟,可是现在她自己抽得这么厉害。
    厨房里挂着那条围裙,阳台上的藤椅也在。
    仿佛一个转身,便能看见她,她也许在厨房忙碌,也许躲在张玉珊那间屋子里学习,也许在卧室里小睡,也许正在替他熨衣服。他工作疲累了,偶尔去骚扰一下,她又生气又高兴,他就喜欢看她这样。
    她明明放不开,却偶尔会娇羞地主动;她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可是大雨的深夜却会山上找他;她看起来柔弱,可是替他挡在野狼面前,那样勇敢;她喜欢他,却又避开他;她很好骗,却又很狡猾,要不然为什么他总是对她束手无策,就这么眼睁睁放她去了法国?
    如果没有遇见她,一早乖乖与王洁瑜成婚,爷爷也许还没有死,王苏两家这些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孙成宪不会有事,孙妍也不会死。
    可是如果没有遇见她,她大概真的嫁给了那个残疾人,替公公生了个孩子。
    为什么关于她的回忆,甜蜜和苦涩都那样令人不能释怀?
    遇见她或者错过她,都会遗憾。
    那天他随口一句玩笑,不要她了,她就红了眼眶,没想到一语成谶。可这原本只是他一个人的宿命,不应该牵扯进她。他希望她能够忘了他,这样才能自在地生活。可是又恨不得把她困在身边,藏在他一个人的地方,藏在这套房子里,像很多个过去一样,一回家就能看见她,她哭的时候就能抱住她。
    裴樱在酒店住了几天,苏正则依旧没有回应,她订了回法国的机票,给陈巍发了短信:我放他走。
    去机场之前,她去拜祭了张玉珊。
    到了机场,时候尚早,她舍不得进安检,这一走不知道回来的时候是何年何月,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她点了杯咖啡,坐在大厅中央开放的星巴克卡座里。机场人来人往,多数携亲带友,情侣们难舍难分,她近乎痴迷地望着人群,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有感应一般往二楼瞧去,玻璃幕墙后一个人影一闪即逝。她丢下行李,立刻追了上去。等不及直梯,她奔到一旁扶梯,三步并做两步爬上去,等找到那个位置,桌上只剩下一杯余温尚存的咖啡,她极目搜寻,人海茫茫,哪还有那个身影。
    侍应生端着托盘过来询问:“小姐,这个还需要吗?”
    她握着纸杯,坚定点头:“要。”
    侍应生离去,她又抓住那人,声音因急切而颤抖:“刚……刚才这里有个男人,你看见了吗,他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抱歉,我们这里客人太多,没有注意到那么多。”
    “怎么会没注意到呢,刚刚,就是刚刚,他坐在这里,这是他的咖啡,还是新的,你看,他刚才还在这里,你没有看见他吗?”
    “对不起,我真的没注意。”
    她揪着那个侍应生委屈地大哭:“他刚才还在这里,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一下就不见了?”
    侍应生安抚着她:“小姐,你不要太伤心。是跟亲人失散了吗,电话打不通吗,要不要帮你联系广播寻人?”
    裴樱坐在椅上,抱着那杯咖啡,泪落如雨:“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来了。”
    泪眼朦胧中,她忽而瞧见楼下一个背影,她忙追下去。不当心被人撞到,手中咖啡泼了自己满身,她也顾不上,道了歉慌慌张张冲下扶梯。还没到底,不小心踩空,从梯子上滚下去,她瘸着双腿爬起来,奔上去将那个高大的背影翻过来。
    那人不解地瞧着她:“小姐,有什么事吗?”
    她连声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她继续一瘸一拐满大厅寻找,每个高大男子都被她检视过,不断道歉,不断找寻,不断失望。可她知道,那个人一定在这大厅里,她刚刚明明看见了他,她不死心,到处喊:“苏正则,苏正则,你出来。”
    无人应答,满厅旅客都怜悯地瞧着她,替她担心。
    她似溺水一般在人群里浮沉,奋力挣扎,想要找出她的那根救命稻草。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广播里通知巴黎的航班即将起飞,请旅客裴樱听到广播尽快登机。她根本听不见,满脸惶惶然。
    这时,口袋里手机响起来,她掏出来一看,那个呼唤了千百次的名字终于闪烁起来。她接了电话,可是已哭得说不出话来。
    “你该登机了。”
    “不要。”
    “你乖,别这样。”
    “为什么来了也不肯见我?”
    “行李我帮你放在安检门口,你快上飞机,我挂了。”
    “不要。我不上飞机,我不去法国,我只要你。你出来好不好?” 她拿着手机走到视野最宽阔的地方,满厅搜寻打电话的男人,可每一个都不是他。
    “对不起。”不及裴樱反对,电话已被切断。
    裴樱再拨过去,苏正则不肯再接,她不死心,疯狂地回拨着,毫无回应。
    她崩溃地拿着手机走到大厅中央,对着人群,对着这个世界愤恨地放声大喊:“苏正则,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你出来,你出来……”话没说完,已连声咳嗽起来,涕泪四流。
    所有人似看疯子一般瞧着她。
    一个地勤人员主动走上前:“请问您是裴樱吗?您的航班即将起飞,请您尽快登机。”
    “你怎么知道我是裴樱。”
    “刚有位先生通知我。”
    裴樱捉住她双臂,眼里冒火:“他在哪?”
    地勤小姐被她吓住,小声道:“他已经走了。委托我把这个给你。”她递上一个小纸盒。
    裴樱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本房产证,几串钥匙,她蹲在地上,将那东西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地勤安慰她:“小姐,快登机吧,不要影响大家的旅程。“
    裴樱再回到法国,暑假已经开始。同学们要么回家,要么出去旅行,她把自己关在房里闷头苦练法语。
    黄昏时刻,她坐在塞纳河畔,总是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晚上到家,邮箱里收到一封陌生邮件,里面是一张她流泪的照片,那人用法语写着:“小姐,你这么美,别难过了,笑一下吧。”
    这个邮箱地址不久前还发过一张她和苏正则的合照。
    八月的时候,从国内返来的师姐拉她一起去英国散心。同车是来自各国的游客,热切交流,裴樱出神时候居多,总是不知不觉魂飞天外,被人拉回来后也不知方才在想什么。其中一位法国男孩对她颇感好奇,连声追问她为何来法国?
    她笑笑,没说话。师姐替她解了围。
    苏格兰荒野号称欧洲最美的景色,这里不长树,只有草,天空低矮,云层密实,黑色岩石上布满青苔,海风刚劲。荒野空旷得压抑,寂寞得苍凉,像天地混沌初始的蛮荒,桀骜地贫瘠着。
    一种紫色的小花开得正好,又小又暗,平淡无奇,一望无际近乎绝望地怒放着。
    裴樱凭着海风站悬崖峭壁顶俯瞰脚下大西洋怒吼的波涛,人们说这里像世界的尽头,因为站在这里可以眺望天边,往前一步,就可逃离世界。
    这片荒野里诞生过许多著名的故事,来之前那法国小男生就念了一段《呼啸山庄》里著名的台词,希斯克利夫先生在凯瑟琳死去后的心理独白:如果你还在这个世界存在着,那么这个世界无论怎么样,对我都是有意义的;但如果你不在了,无论这个世界多美好,他在我眼里也只是一片荒野,而我就像孤魂野鬼。
    她此时深刻地感受到希斯克利夫的绝望,与这片亘古的蛮荒相较,人短暂的一生显得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她将来学成归国,就算成为丁志恒那样的大画家,这世界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去到再多的地方,在这么美的风景里,她也这么孤单难过,永远像个孤魂野鬼。
    她站在峭壁顶,整个人瑟瑟发抖,仿佛有个魔鬼在推着她,诱使她:往前一步,往前一步就解脱了,她要让他后悔。可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反驳道:不要,不要让他难过。两个声音斗争着,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掉下去,尖叫一声逃离开来。
    她浑身发抖蜷缩在深草里,远处专注摄影的师姐这才注意到她,荒野上气候无常,大风吹来阴云,法国小男生脱下外套裹住她,她轻轻一挣,师姐按着她用中文对她说:“一切都会过去。”
    回程的路上,师姐一再撮合她和那小男生,她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她先前闷在屋子里想了许久,可就是得不到一个答案,所以不能解脱。从前的从前,顾怀恩总是不给她回应,她也很委屈,也很难受,但是她能放开他,能放过那段日子。可是现在失去苏正则,她就像溺水的人,搁浅的鱼,无论如何不能平静。
    “世界上悲欢离合那么多,命运本来就无常。希斯克利夫如果不那么执念,他和凯瑟琳都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错失了过去,但还有未来。你一定会再遇到一个人,他会治愈你的一切。”
    她伏在师姐怀里泣不成声:“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
    “会有的,给自己点时间。”
    一旁小男生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不知她在哭什么,甚为紧张关注着她们。
    回到巴黎,法国男生攻势凶猛,裴樱以年龄为由拒绝了他的追求。她今年三十一,那法国男生比她小七岁。东方女人看不出年龄,且裴樱在国内也一副二十五六的模样,是以那法国男生以为她不过二十出头。那男人被拒绝后回去消沉一阵,不久抱着本翻译版的三毛过来,理直气壮地说三毛比荷西大六岁。
    师姐对这男生好感倍增,总劝说她尝试接触,为他们制造各种机会,她不知怎么就默许了他的陪伴。她心里实在太憋闷,每次下楼都在害怕,怕不小心掉下去,或怕自己跳下去,有个人看着她也好。
    法国男生陪她去塞纳河散步,为她献着各种殷勤,她总是入不了戏。
    隔了没几天,网上一篇新闻稿发布出来,配图是一张华美的婚纱照,男才女貌,引人艳羡,标题为《终成眷属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下头配了不少婚礼大宴宾客的图片,详细报道写得极为煽情,女方锲而不舍倒追十几年,终于打动王子心,青梅竹马的璧人冲破家族仇恨,喜结连理。这辛酸的爱情看得网民唏嘘不已,跟帖人纷纷献上祝福。
    这日,裴樱将那本房产证及钥匙寄回给苏正则。
    一个半月后,网上传来消息,王承孚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其妻家与温启乾被当成省里两个巨瘤,中央领导严令将此两桩案子办成铁案。
    裴樱卖掉房子的时候,以为他们的故事已经结局了;网上刊登结婚报道的时候,她以为所有故事都结束了;她将那本房产证寄回去的时候以为他们的故事已经落幕了;可直至此时,她才痛楚地领悟到,这才是他们的结局。
    从遇见这个人开始,她就一直在回避,逃离。他就像凭空掉下来一般,她从不敢奢望拥有,因为她害怕哪天老天要逼她索还。可是他对她那么好,她不敢走近他,他就等着她;她要跟程远结婚,他那么骄傲的人竟一而再肯为她委曲求全;她来法国,他明明觉得荒谬,可最后也同意了。他总是尽自己最大能力为她提供包容,保护她,安慰她,心疼她,因为他,她能够原谅所有无常的命运。
    她不想失去他,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没有办法。
    她大哭一场。
    十月的巴黎天气转凉,傍晚时候塞纳河上寒风阵阵,裴樱从中午坐到下午,瑟缩着抱住自己,脸上泪痕干了又湿,被刀子一般的冷风刮得生疼。她浑身麻木,有人好心上前询问,她却直不起来,只好强笑着朝那人摆摆手。
    她不知坐了多久,后背忽然传来一阵温暖,一件厚实的男式外套将她包裹住,她抬头一看,那法国男生红着眼睛:“樱,你这样,我很难过。”
    那人蹲她身后,搓揉着她的手脚,抱了她很久,血液才重新回流到她麻木的四肢,可是她还是觉得冷,一直在发抖。那男生将她抱回家放在暖气旁盖上毯子,给她烧开水做热可可。
    她又大病了一场,异国他乡的伤风真让人惆怅。
    她彻底好了后把苏正则的事告诉了他,难过地说:“我心里已经已经没有位置了,这对你不公平。”
    “那我等你,请你有位置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你给我点时间好么?”
    法国男孩只好答应。
    裴樱又清净下来,原先争分夺秒学习法语,现在好像一切变得不重要,人生失去意义,关于生活,关于未来,那么多构想,瞬间成空。师姐说她有抑郁倾向,叫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不愿意去。
    十月底,程远来法国出差,约她见面,她拒绝了。她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关于国内的一切,尤其是与那人有关的一切,她连网都不上,不愿意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师姐看不过去,拉她出来逛街,给国内的家人买礼物。那日正逛到一家名店,师姐正在认真挑选,裴樱被男装部一套银灰色男式西装吸引。结账时,她把那件西装买了回去,花了她有生之年最大的一笔消费。
    没多久,巴黎国立美术学院传来反馈,她的入学申请还缺一份证明材料,她请假回国办理。没了张玉珊,没了苏正则,她如今在国内已没有落脚的地方,她订了一个极其偏远的酒店。出租车经过省内主干道时,广播里播报:因王承孚违规操作,天明集团被罚款五亿,而瑞通公司代码抄袭案经过上诉重审,撤销原判决,天明集团平稳度过危机。
    司机望着路边高耸的天明大楼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想到天明集团走到这一步还能咸鱼翻身,到底是苏同海的孙子,这小子不简单。”
    天明集团近一年在省里闹得沸沸扬扬,一直是省内热门话题,出租车师傅尤其热衷为这类企业危机指点江山。
    原来,到底还是绕到了天明集团。
    前方路段发生车祸,车流拥堵,司机暗骂一句,可掉头已经来不及,只好缓缓驶过去。裴樱神思不属,目光飘忽,忽然目光落到旁边车窗里。那是一辆奔驰,她立刻背过身去用手捂着脸。可是过了不久,她悄悄转过去,竭力藏在车门后偷偷自缝隙里偷窥着。
    驾驶座上那人五官深邃,英挺依旧,头发很短,一根根似刺猬一般竖着,握方向盘的手指颀长,神情专注刚毅。
    曾经多少次,她在黑夜里偷偷打量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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