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愿意进食,自然求之不得,酸奶买回来后,裴樱已把饭食吃得精光。萧阿姨大为欣慰,裴樱推说晚上吃太多了,酸奶喝不下,先搁冰箱里。
    萧阿姨放好酸奶收拾完碗筷偷个空,喜不自胜便去楼下向路虎车汇报。
    裴樱趁她离开,慌忙掩上门,却也不敢落锁。她颤抖着手打开立柜,从里头拉出来一口皮箱,箱子是萧阿姨从原先房子里收拾出来的,她在程远那边尚未退租,大部分行李都在那边,她记得,自己先前在这箱子暗格里藏了些钱。
    有萧阿姨和特护,独处时间异常难得,她蹑手蹑脚行事,门边随时都有人进来。她浑身哆嗦着,额心冒着冷汗,终于妥当将钱取出藏进衣袋里,再把箱子原样归置回去。
    萧阿姨这才笑盈盈返来,等特护过来,她便可交班回家。却在推开门的瞬间,笑容顿消,整个身影僵住了。
    裴樱握着半截玻璃瓶对准颈部大动脉,朝她说:“我要出去。”
    萧阿姨抬手安抚,轻声道:“小裴,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做傻事。”一边说,一边缓慢后退,已退出门外。
    门口几个黑衣人被惊动,却也被她的蛮横逼得生生让出一条路来。
    保镖们训练有素,尤擅擒拿格斗,但萧阿姨怕他们伤了人,缚手缚脚,不好出手。又听说这女人先前割脉自杀过,瞧她那股狠劲,抵着脖子的玻璃瓶已将颈部割出一道血丝,恐怕就算拿住她,也怕伤了她,只好慢慢后退。
    几分钟后,私立医院一楼大门忽然打开,一堆人涌出来,人群挟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执着半截玻璃瓶抵住喉咙缓缓逼退人群。
    苏正则坐在车内,瞧着那头。
    看情形裴樱已恢复了元气,直发束在脑后,几丝刘海溢在颊边,她仍旧穿着上回他从上牛村来城里找她时穿的那套日系套装,这些衣服都是委托萧阿姨去收拾过来的。
    跟苏正则见过的女人比起来,未见得她生得多么惊艳,眼睛清亮透彻却不够大,鼻子小巧玲珑却不够挺,嘴唇虽温润亦不够薄,只有那张恰到好处的瓜子脸,无人可比。
    苏正则记起从前在上牛村时她眉眼弯弯的笑容,这人不常笑,一笑却极赋感染力,又甜又真,夹着东方人特有的羞涩含蓄。先前那帮人打着视察的名义去上牛村撞上她同康轶相亲,事后都说她有那么几分小龙女的调调,他却很不以为然,总觉得,小龙女之于她,过于冷清孤寂了,她其实有很多可爱的小动作,只是没人发现。
    刚到上牛村的时候,大概是给自己指错路,为了躲着自己,每天都出去干活。辛劳过后,疲累地舒展一下腰身,而后清清静静地站在山岗上,拢着头发,沐着朝阳,眺望前方,那样忙累,脸上却从不见愁苦。自己逗她,她就给伤药里下黄连,还没被揭穿已心虚地不敢同自己说话……
    时过境迁,其实很多事都早已变得不重要,他却没有早点发现,如今所有事情都似氤泅开的水墨画,人和事都是散在宣纸上模糊的淡色墨点,唯有她那日在病房内面色苍白,眼睫低垂,脸朝顾怀恩怀里靠的样子,那样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末班车(上第部完结)
    电话响起来,他顺手接了,是陈巍:“正则?”
    苏正则有些低沉:“嗯。”
    “检查结果出来了,药片不是异搏定是洋地黄,医生没给你爷爷开过这个药。”
    “哦。”
    “对大部分心脏病患者来说,异搏定和洋地黄药效类似彼此可替代,但针对肥厚性心脏病患者,长期吃这个药,会有不良反应,严重者会导致死亡。”
    苏正则又低低“嗯”了声。
    他这样心不在焉,话筒那边陈巍有些疑心,却也不知如何应对,暗叹一回,才又沉声道:“正则,王承孚出来了。”
    “我知道了。”
    电话未挂,萧阿姨过来敲敲门,玻璃缓缓落下,她刚要开口,他已沉默点头,示意自己已明白了。
    萧阿姨只好讷讷退开。
    门口一群人眼睁睁瞧着裴樱上了出租,无可奈何,正欲拦车追截。苏正则已缓缓从门内踱出,几个黑衣人号称特种兵出身,悻悻不已,不知如何交差。
    苏正则走出路口,瞧着那绝尘的出租车,朝身后摆摆手,道:“你们散了吧。钱我会打到你们公司账户。”
    为首的黑衣人心有不甘,就算走了,未必追不上,萧阿姨扯扯他衣袖,使个眼色。
    人群散尽,苏正则这才回神,缓缓朝病房走去。
    萧阿姨正在里头收拾,苏正则推开门,瞧着她忙碌的背影:“你也走吧,这几天辛苦了,工资我会让秘书打你卡上。”
    萧阿姨将裴樱一件衬衣挂起来,搓了搓手,没看管好人,有些过意不去。
    苏正则冲她摆摆手:“回去吧,明天也不用来了。”
    他一脸落寞,萧阿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那……那我就先走了。”
    苏正则走到窗前,瞧着窗外树下那辆路虎车,点点头:“好。”
    萧阿姨默默退出去替他带上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神,望着衣帽架上那件衬衫,扬手握住衬衫下摆,指尖轻轻摩挲。发现上头沾着根极细的发丝,忽而想起有一次在猪栏檐下,他扯了她的发梢,她满脸通红。
    忍不住取下那根发丝,对着窗户外的光亮看了看,忽而笑起来,眼眶却浮动泪光。
    晚上苏正则没走,搬来好几瓶洋酒,坐在病房飘窗上瞧着楼下路虎车发呆。
    时而想起她在里头待了十年,有些难过。又想起,那些年自己在做什么?
    眼前浮过一帧帧画面:在上牛村出了捉奸事之后,暮色四合,她一个人站在岗上,冷风吹得衣袂翻飞,她一脸萧瑟,不敢回村。
    雷雨交加的夜里,她虚脱在荒凉的桥头,无人惦念。
    还有那时候,她求他去警察局救张医师,半夜三更被他轰出来,更深路寂,暗夜无边,她伶仃瘦弱往黑暗里独去,低血糖发作却还在逞强。
    以后也许还会有不少这种时候,雷雨交加的夜晚,风雨肆虐,是否有人为她留一盏灯撑一把伞;广告牌被吹翻的大风天,是否有紧紧拥抱她的人。想着没有人为她遮风挡雨,有些酸楚,想着给她遮风挡雨的不是自己,又有些难过。
    十几岁,她在李家为顾怀恩受尽委屈,他却潇洒恣意,为个女人一掷千金。
    十八岁,自己在英国斗鸡走马,好不畅快;她十八岁却在牢里开启惨淡青春。
    人生漫长,定然还会有数不清的这种时候,寂寞天地间,谁会成为她的大英雄?
    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半梦半醒间被人扶起,孙成宪见他怀里抱着件沾满酒渍烟灰皱巴巴的女式衬衫,一边拉起他,一边去拽开那件真丝衬衣。
    苏正则却不肯松手,却喝得烂醉如泥,没有太大力气,抢不过孙成宪,忽而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似受委屈的儿童抱着他的小腿放声大哭。
    孙成宪拍着他的肩膀,还以为是因为苏同海,这么些天下来,直至苏同海下葬,都未瞧见他再哭过,安抚道:“别伤心了,老爷子也是为你好。那个药,他其实自己也是知道的,吃了那么多年,怎么会分不清呢?要不这么做,王家怎么可能大意,现在王承孚又出来了,他复婚前妻很有些背景,天明集团一多半股份都在王家,你要振作,万不可辜负老爷子一片心意。”
    不知苏正则听进去没有,他只是哭得越发大声。
    孙成宪又道:“老爷子总觉得愧对于你,先前他让你同王洁瑜订婚,王家就那么一根独苗,倘若你愿意,看在王洁瑜份上,王家也不会为难你。偏你又不肯。老爷子年龄到了,他只能出此下策。你小时候,老爷子虽然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你父亲死后,就全指着你活了。你十六岁那年,被温世安捅了三刀,叫人抬回来,那是这么多年来,老爷子唯一惧怕的时候。他就算欠你,也该还清了。”
    十六岁那年,自己上高中,喜欢上一个女孩。苏同海怕他在学校惹是生非,不肯向校方透露身份,有心锻炼他,给的生活费也捉襟见肘。毕竟情窦初开,为了那个女孩,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打动芳心。大概是因为自己出手寒酸,那女孩转眼就傍上了高一年级的温世安,听人说温世安给她买了辆甲壳虫。他那时候年轻气盛,又被苏同海宠得无法无天,当下气不过,去天明财务强行调了四十万,带着陈巍和几个扈拥找到那辆车,当场把车砸了,烧了,丢下四十万走人。
    温世安家中却也有些来历,父亲温启乾是新派来本市的官员,那甲壳虫也不是温世安的,是他姐姐的。这一来苏正则便闯了大祸,苏同海一向为人低调,气得把苏正则狠狠教训了一通,扬言送他去英国留学。苏正则舍不得一众狐朋狗友,不肯离乡去国,负气离家出走,在本市找了个酒吧当酒保。却着了温世安的道,他和陈巍被药翻差点让同性恋占了便宜,幸好孙成宪来得及时。苏正则被扣押回苏家,护照机票学校不日已着人准备妥当。离开前,温世安斗不过苏正则,却找人把陈巍给办了,苏正则咽不下那口恶气,从机场逃出来找姓温的寻仇。
    年少轻狂,空有一腔热血,手段却不够毒辣,被温世安找人按住接连捅了三刀。送回医院时,已是奄奄一息,苏同海被吓得老泪纵横,此后,他上天入地,都由着他。
    若不然也不会宠得他说出断绝祖孙关系这种话来。苏同海官场沉浮这么多年,向来只有人小心翼翼揣度他的喜好,仰仗他的鼻息,几曾见他受过这么大的委屈,被人算计偷换了药丸,竟也只得忍气吞声若无其事天天吃。
    苏正则放开孙成宪的小腿,瘫坐在地,头不断往一旁墙壁上撞,整个人已经麻木了,浑不觉得疼。
    ☆、第58章 重生
    一年半后,省城。
    诚心保洁公司办公室坐着两个女人,正一边剥着柚子,一边闲聊。瘦的叫黄嫣红,胖的叫梁朝霞,黄嫣红是诚心保洁新上任的人事主管,梁朝霞是她从前在家政中介公司的同事。
    玻璃大门被人推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点头朝黄嫣红报道:“黄经理。”
    黄嫣红抬头瞧她一眼,道:“暂时还没有空缺,你今天先负责把办公室收拾一下吧。”
    那女人“嗯”了声,便去后头收拾。
    梁朝霞瞧她相貌不俗,忍不住多瞧了几眼,那女人干活不声不响,手脚却极为麻利。
    黄嫣红用力掰开大柚子递给她一半:“还没找到合适的?”
    “哪那么容易找,换来换去,五六个了,不知道到底是在找保姆还是找情人,偏偏老板说是大主顾,不能得罪,还不敢不接他的单。”
    黄嫣红嚼着柚子,二郎腿一抖一抖,闲闲道:“不能得罪?什么来头?”
    “官二代,前不久下海,听说在一个挺大集团当什么独立董事。老婆怀孕回家了,平时应酬又多,没人照顾。”说着朝那忙碌身影一瞥,眼珠滴溜一转,“这女的倒挺不错的,不吭不哈,办事利落,会做饭吗,要不,借给我试试?”
    黄嫣红嗤笑:“那你得问问她自己。”
    “扯吧你就!”说着梁朝霞轻蔑觑她一眼,“去我那儿,不比在你这儿干清洁工强多了。”
    黄嫣红冷笑一声,含着半片柚子皮:“哼,那可不一定。”说着朝那女人招手,“裴樱,你过来一下。”
    裴樱擦擦手,走过来。
    梁朝霞上下打量她几眼:“我们那儿现在缺一个保姆,住家,包吃包住,你愿意干吗?”
    裴樱将目光投向黄嫣红,黄嫣红笑道:“别看我,随你自己。”
    裴樱想了想,道:“我想留在这里。”
    梁朝霞顿时有些下不来,却没做声。
    黄嫣红忍着笑挥挥手道:“行了,你先去把垃圾倒了。”等裴樱拖着那袋垃圾出门,这才得意地看向梁朝霞,“怎样?”
    梁朝霞将剥下的柚子白丝狠狠朝脚下垃圾桶里扔:“真是邪了门。”
    黄嫣红大笑:“还真是邪了门,先前那主管也不知道从哪把她招来的,你瞧着她吧,年纪虽然三十了,没结过婚看着也不大,长得又不错。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当一个清洁工。”刚来时黄嫣红去写字楼里视察,见她穿着工服,戴着帽子口罩,低眉敛目,不显山露水,待后来瞧她摘了那些物事才知生得出挑,长成这样甘于做清洁工,竟还真是个低调的。
    裴樱已在诚心保洁干了将近一年半,被派到一个写字楼园区,负责园内卫生。
    她每日只需将写字楼下草坪和绿化带的卫生搞一遍,其他时间巡视保持即可。其实工作顺手了,也是一早一晚上去清洁一遍,其他空余时间都待在负一楼停车场后门的小仓库里,那儿左右无人使用,物业公司便随她住了。
    负一楼只余半层露出地面,得空的时候她坐在底下隔着顶上的半层遥望地面,夕阳西下,金黄的阳光射下来,有时候还很晃眼睛,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初时,她每日从晨光升起,守到太阳下山,日升月沉,草木枯荣,不知生命于她有什么意义;寒来暑往,年复一年,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像是一瞬间整个人都空了一般,偶尔想起那日坟山上大和尚的话来,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一年半前死里逃生过一次,暂时没有再寻死的念头,却也不知活着又为了什么。
    先前在牢里脱离社会十年,那时候既盼着出来又怕着出来。怕出来不知道往哪儿走,不知道能干什么。所以她毫不犹豫选择了上牛村,原以为可以乡野小村安度余生,却不知还是走到了最怕的这一步。
    时间久了,她长日无聊,常买一些画纸过来画画打发时间。停车场没人的时候坐在门口画地面上漏下半截的晨光和夕阳,人多时,她便收拾画夹去小仓库里画回忆。
    她画八岁时候的上牛村,河边垂柳,小屋,屋顶一轮硕大金黄的满月,映出云层半明半暗的褶皱,云层后是幽兰幽兰的苍穹,苍穹下是空寂无声的旷野远山。簧夜里一切都似灰蒙蒙,一切却又无所遁形。
    有一天竟还凭着记忆画了一张裴美心的素描,她觉得自己长得跟裴美心真是像,画好后却不敢多瞧,怕自己多想,其实那也只是别人的妈妈。
    随后把裴美心的画像扯下来放在一旁的报纸上,那叠报纸都是她平日搞卫生陆陆续续收集起来的,许多单位订阅后无人看,都是叠得工工整整崭新未拆封便往垃圾桶里搁。报纸大部分是一年半前的,上头大篇幅报道了“政法王”王仕尧的落马案件,王仕尧原先在省里就因为政绩突出而声名赫赫,如今落马也整得家喻户晓。王仕尧涉嫌多项指控,最出名的是收受巨额贿赂替人脱罪,男女关系混乱,未等案件落实,“政法王”已在狱中自尽而亡。
    随后报纸上更是连篇累牍,列举了王仕尧历年来所犯的庄庄罪证,却唯独没瞧见自己那一项。裴樱当年自糊里糊涂被抓进去之后也不知道李天祥具体在外头怎样操作,后来在牢里待久了,听到的案件多了有些疑惑。裴樱原是被指控故意杀人,判刑的时候却忽然变成了过失杀人,她想了许久才想明白。大概最先开始李天祥也害怕她在看守所再生变故牵连到李心雨,是以前期替她争取了许多减刑的有利措施。这件案子当年的经办人便是王仕尧,为何王仕尧那么多罪证都牵连出来,却唯独自己这一件未得到证实?若是李天祥的原因,他又缘何莫名失踪?如果不是李天祥,那便是别的关系了。
    报纸上报道了许多王仕尧的事迹,说得最多的还是苏同海扳倒王家的传奇经历。
    也许李天祥和裴美心也是受人所制,所以罪证没有曝光,人却再不敢现身。又或许有人用这个罪证来要挟他们,逼他们不能现身。这种想法虽然觉得荒唐,但针对有些人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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