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天夜里,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向范脩坦白,却在书房外无意中听见了范脩与属下的低语。
    屋内,那位向来偏宠他、以他为傲的父亲,用某种他陌生的语气,怒斥哈达部落胃口大、伊仁台不守信,明明已经约定好将肃州下的两个村镇给哈达打牙祭,却还妄图将手伸到肃州城。
    范春霖听得云里雾里,又听那属下小心提醒瓦剌人多狡诈、伊仁台更是老奸巨猾。
    范脩却无奈道,当初因为沈家的事,把柄还落在伊仁台手中,如今也只能暂且妥协。况且,区区两个村镇,给了就给了吧。若没有哈达时不时骚扰一二,新帝上位,不必等沈家倒台,第一个倒的,就是他范家。
    属下在旁附和,就算现下应付伊仁台麻烦些,至少借瓦剌之手将沈家铲除了。若非将军先下手,谁知沈仲堂已经查到了哪一步?
    范春霖浑身有如雷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悄悄逃回了自己屋子。
    当夜,他烧起高热,满口胡话。段氏衣不解带在旁照料一夜,听清他口中的话后,骇得满脸煞白、跌坐在地。
    待到天明,范春霖终于从高热中醒来,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只有段氏跪坐在他床前。
    他头昏脑涨,茫然发问: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段氏抓住他的手,将他攥得生疼,布满血丝的眼里尽是恐惧与哀求。
    然后,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拉着他绵软无力的手,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说,春霖,我的儿,你是范家子,莫要做出愧对范家之事。
    她说,春霖,若此事捅出去,范家毁了,你这辈子也毁了。
    她说,春霖,若你说出去,娘亲横竖都是一个死,不如现在就死在我儿手里吧,总好过被关进天牢,平白让京城的亲戚看笑话。
    范春霖身子僵住,一颗心如坠冰窖。
    他想,他的母亲,他那事事为他着想、他那贤名远播的母亲,果然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她明白他的两难、他的痛苦、他的软肋,然后利落干脆地将这一切当做筹码,赌他会妥协、会低头、会闭嘴。
    母亲赢了。
    而那个名冠汉中、少有才名的范春霖,彻底死在他十四岁那年。
    往事纷至沓来,回忆如一本旧书,残破的书页在他眼前随风而动。他看得痴了,迷迷糊糊中,才听到程荀问道:“五年前,为何要给辩空传信?”
    范春霖这才如梦初醒。
    他看向程荀,开裂渗血的嘴唇嚅嗫道:“五年前……善儿,我的善儿……”
    话音停顿许久,程荀才听到他低沉沙哑的声音。
    “范家人,此生都是背负罪孽的。”他挣扎着坐起身,瘦得枯槁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我的善儿,应该堂堂正正地活着。”
    范春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程荀轻易听懂了,一时默然。
    他屈服了,浑浑噩噩活了几年,因为新生的血脉,终于鼓起微弱的勇气,向同样心怀执念的辩空送去了蛛丝马迹的消息。
    可是不等辩空找到真相,他的“善儿”,便夭折了。
    她又问:“为什么又将这消息给了我?”
    范春霖好像稍稍清醒了些,目光掠过站在阴影中沉默已久的晏决明,轻轻哼了一声:“又是去岳安找张善道,又是夜探罗季平旧宅,他动作可不小。”
    “范脩注意到他,与你注意到他,是两回事,对不对?”程荀紧紧盯着他。
    “我不喜欢他。”范春霖抿抿唇,“选你,只因为新丰酒楼,你杀了范家派来扰乱和谈的人。”
    程荀眼睛微微睁大,不禁反问:“范家?范家为何要扰乱大齐与鞑靼的和谈?”
    “是瓦剌如此要求的,对么?”说罢,她又迅速反应过来,“你知道呼其图的菜里有毒,所以故意耍酒疯,毁了他的席面?”
    范春霖没有否认。
    程荀不由冷笑:“原想养寇自重,养着养着,却被寇贼反将一军,当真是荒唐。”
    范春霖的坦白补齐了程荀最后的疑问,如今看来,一切都明了了。
    二十年前,沈家与范家戍守西北,分别面对东西两面的鞑靼与瓦剌。伊仁台表面与范脩摩擦不断,二人私下却早有默契。
    一个念着新帝上位,妄图养寇自重、维护范家在西北的势力;
    一个每年安排旁的部落每年南下意思意思攻几次城,既不损哈达自身兵力,又能赚一笔粮草财宝,何乐而不为?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范脩很快发现,沈仲堂似乎瓦剌的种种迹象起了疑心,有暗中调查之嫌。
    范脩为了保全自身,伊仁台为了谋求更多利益,二人一拍即合,自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早在数年前,范脩便对沈家有了防备,早早就通过驻扎紘城的张善道之手,将细作福生推到了沈仲堂义子罗季平身边。
    福生的地位随罗季平水涨船高,很快便混到了沈家军中上层,在瓦剌与沈家军对战时,多次泄露、传递消息,致使沈家节节败退。
    ——不,也许,远不止福生一个细作。
    而兀官镇一役,沈仲堂连同数万沈家军惨死瓦剌刀下,细作福生将罗季平救下,二人一路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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