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无他,即便当初沈家再无余力支援,可朝廷已然调配粮草,若是早来一日,紘城何至于此?紘城将士何至于此?
    往深里说,紘城就在范家侧畔,为何范家宁可陈兵守住自家的防线,也不愿意出兵支援?
    可孟忻知道,以他的身份和能力,绝无可能与范家抗衡,便只能就粮草一事提出异议。
    此话一出,无疑是在朝堂上砸下一记响雷。
    可朝中诸位大臣却以粮草调运本无差错,一切皆因瓦剌人起兵太快、沈家出兵不力,以至于战事迅速蔓延之祸。
    孟忻尚且有些不服气,可朝中却敲了定鼓,仅略微贬谪了运粮官,此事便过去了。
    而那位被贬谪的运粮官,不过三年后,便又被起复另用。
    那位运粮官,便是胡瑞。
    也是从这事以后,曾经年少相识的两人,彻底形同陌路。
    此番胡瑞终于伏法,皇帝却迟迟不治罪,孟忻当即便想到了十六年前的这件旧事,急急进宫去。
    出宫后,当夜孟忻便去见了胡瑞。
    大理寺诏狱阴湿苦寒,胡瑞头发散乱,一身血污的囚衣,脖子上铐着枷锁,缩在角落里。
    见来人,他颤巍巍地抬了下糊着血痂的肿胀眼皮,一眼不发。
    此时的他,还不如街头的乞丐,再也不见从前在两淮盐道呼风唤雨的风光模样。
    孟忻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语气平淡。
    “十六年前,我便想问你这句话。”
    “那批粮草,究竟为何迟迟不到?”
    胡瑞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的呼吸几近于无,像是垂死的模样。
    许久后,他才低低喘了一声,艰难地仰起头,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嘲讽的笑,嘴里全是血沫。
    孟忻瞧见他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了。这是大理寺的手段,拔了数颗牙,以防犯人咬舌自尽。
    昏暗的火光下,他那双凸起的眼睛亮得可怖。
    “孟忻,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副自诩良臣忠臣的模样。”
    “呸,恶心。”
    话从空洞的嘴里漏出来,只剩下低低的气音。
    孟忻看着这位昔日好友,神色不动如山,平静道:
    “胡品之的刑期已定,就在五日后。没想到,都到了这般田地,竟还是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胡瑞脸上的笑僵住了。
    孟忻面不改色,继续说道:“走到这一步,是他们先一步放弃了你。都死到临头了,何必替他们遮掩呢?”
    胡瑞的木枷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脖子上隐隐露出青筋。
    孟忻声音低缓,流淌在寂静的囚房之中。
    “况且,你最喜欢的,不就是拉人下水么?”
    这话不知戳中了胡瑞哪根神经,他突然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脖子上沉重的木枷狠狠掼倒在地。
    他侧翻在地上,恶狠狠地看着孟忻,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从身体里嘶吼出声。
    “孟忻,你走到今日,不过是多了些好运气!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孟忻,眼里明晃晃的全是恨意。
    “我最恶心的,便是你这自认高洁、自以为出淤泥而不染的虚伪模样!若你是我,你若遇着我的处境,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
    “孟忻,从我见你第一面,我便该知道,你与我不是一路人!”
    他被锁在木枷中、没几块好肉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孟忻,癫狂地笑道。
    “如今你高兴了,看着从前就不如你的人,现在更是像条狗一样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你是不是高兴惨了!哈哈哈哈哈!”
    孟忻沉默地俯视他,半晌,才对他说了一句:“正平,走到今日,没有任何人逼你。”
    听到这话,胡瑞像是被抽干了一般,一双眼睛怔怔地看向头顶。
    许久后,他将身体蜷缩在墙角,一时喃喃有声,一时又状似癫狂。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我拉人下水?哈哈哈哈!我又是被谁拉下水的!”
    “……我说了,我不敢……他们说,不干,就死……我不敢,我不敢……”
    孟忻努力捕捉他的话,闻言立刻追问:“他们是谁?”
    孟忻等了许久,胡瑞却紧紧闭上嘴,浑身剧烈颤栗着,半晌后才平静下来,一动不动。
    他疑心不对,上前探了探他鼻尖,才知他晕过去了。他只能喊来狱卒和大夫,叫人好生救治,等他醒后再说。
    他在大理寺官衙等了一夜,得到的消息却是,胡瑞死了。
    据狱卒所说,他偷偷将头埋进茅草之中,呼吸不畅,活生生憋死了。
    数月前还风头无两的两淮盐运史,就这么死了。
    晏决明听完孟忻的转述,沉默片刻。而后站起身,对着面前有些出神的孟忻道:“姨父,不早了,我便不打扰您了。”
    孟忻一愣,怒极反笑,“听完就跑,真当我是茶楼里说书的?”
    晏决明语气恭敬,一派谦和孝顺的晚辈模样。
    “姨父说笑了,外甥不过看您沉湎回忆,不愿打扰罢了。”
    孟忻随手抄起手边的笔,当即丢了过去。晏决明利落接住,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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