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耸耸肩:“他们给我提供地牢,让我可以随意囚禁我喜欢的话本作者,逼迫他们创作。”
    “……我能去看看吗?”
    “可以呀,”提起自己的爱好时,傀儡显得分外友善,引着她来到大花园里槐树下的一排小黑屋前,“喏,都在这儿呢。”
    薛宴惊透过狭窄的窗子,看向里面一个个奋笔疾书的文人墨客,一时陷入沉默。
    傀儡却打开了话闸子:“你看这边这个中年男子,他最为可恶,硬生生地把我最喜欢的角色小红写死了。”
    “这倒也还好?”薛宴惊觉得他实在罪不至此。
    “在他笔下,小红是半夜梦游啃羊皮靴子噎死的。”
    “……”
    “我囚禁了他半个月,他终于肯文思泉涌,”傀儡摊手,“让女主角手持方天画戟大闹地府,将小红的魂魄寻了回来。”
    “它原本是个怎样的故事?志怪传奇?”
    “是缠绵悱恻的爱情,”傀儡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本书,观其光洁如新的书封,便知他将话本保存得很妥善,“男主是不解风情的异族王爷,女主是柔弱的知府千金,两人于江南烟雨中相遇相爱,却因为一些误会,男主最终另娶了他们部族的一位公主,女主则被他囚禁起来,折磨得十分凄惨,家破人亡,连最信重的丫鬟小红也因误食羊皮靴子而死。想看吗?我这本可以借给你,但你记得不要折了书页。”
    “……多谢。”薛宴惊完全想象不到这个开头如何续得上手持方天画戟大闹地府的结尾,但毕竟是话本嘛,一切皆有可能。她又瞥了一眼那中年男子的手稿,觉得满纸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他的求生欲。
    “这位呢?”薛宴惊看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主动问道。
    “他也一样,他把我最爱的裴将军写死了,而且拒不更改!”
    “老夫不是写话本,是写史的啊!”老者大怒喊冤,“那史上裴将军就是死了啊,你让我怎么更改?”
    薛宴惊盯了盯傀儡:“我觉得他的确是有冤情。”
    “你也这样说?”傀儡蹙了蹙眉,“让我再想想好了。”
    “……”
    “还有这个女人,”傀儡一指接下来的一间小屋,“足足十年了,我还没等到她笔下的结局。”
    傀儡敲了敲小黑屋的门,里面女子烦躁地从窗口塞了一叠宣纸出来:“写完了,别催了!”
    傀儡如获至宝般捧着那一叠子墨宝,当场入定般,立在原处读完了这硬生生续写出的结局:“还行,很圆满,这个可以放了!”
    “我呢?还有我呢?”其他人纷纷在小黑屋里锤墙。
    傀儡冷哼一声:“想出去?就赶紧把文章写完!”
    他带着薛宴惊参观了小黑屋,又带她去看花园里自己开垦的农田。
    农田里种满了各种各样木制、石制、铁制、铜制的胳膊手臂脑袋等等,看起来像个大型凶杀现场。
    “这都是我种的,”傀儡得意地介绍,“随时可以替换我身上的部位,让我变得更灵活、更机变。”
    “这地里种什么都能长出来吗?”薛宴惊一边问,一边取出一块灵石,埋进了土里。
    傀儡歪头看她:“做什么美梦呢?你们修士真的很不切实际。”
    “……”
    不知赤霄宫这前世镜要开启多久,总之薛宴惊的日子就这样闲了下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醒来后却瞬间坠入到一段平常到甚至有些无趣的软禁生活里,她无从得知大战的详细伤亡如何,又实在惦念师门众人,不知他们可还安好;也不知道自己离开这里后,还能不能再回玄天宗,不知他们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后,还会不会待她如昨。
    外界把她捧得多高,她都一无所知,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大战结束,该进入新的篇章了。她只担心师门众人的反应,完全想不到普天之下有那么多人都在怀念她、感佩她。
    夜晚,连傀儡也去休息后,薛宴惊才取出一只光球,在月下察看,里面困着的东西察觉到她的视线,急迫地敲打着琉璃光壁:“放我出去!”
    月光照在光球上,将里面不过一指长的鬼族映照得纤毫毕现,观其五官、衣着,竟是无憾城里的青衣。
    “你说过,你若死了,无憾城的百姓都要为你陪葬,”薛宴惊弹了弹光球,“那你今后便以这种方式活着好了。”
    当时在无憾城中,他自以为给她出了一个难题,拿全城百姓性命作为筹码胁迫她,但薛宴惊不明白这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不能杀,那囚禁起来总可以吧?
    “我骗你的!要杀要剐,给我个痛快!”
    “不用急,待几十年后,那些被你下过傀儡丝的百姓们寿终正寝,我会亲手杀你。”不管他那句陪葬是否在骗她,她都不会拿一城百姓的命冒险。没有他的操控,那些百姓体内的傀儡丝便不会有任何影响,自可安度一生。
    “……”鬼族焦躁地喊叫起来,薛宴惊在光球上套了个隔音的灵力罩子,将它悬挂在腰间。
    魑族几十年不吃不喝也是饿不死的,薛宴惊权当自己又养了个不用操心的宠物。他当初想把她困在无憾城,如今反被她所困,倒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赤霄宫人给她塞了一本册子,上面记载着凤凰神女的种种事迹,大约是想让她读了以后心生向往,对这个身份产生一些认同感。
    薛宴惊左右无事,便细细读之,书中曰,神女身负凤凰血脉,尊贵无匹,善良美丽,为了爱人才甘愿被罚至凡间,成为凡人,堕入轮回。但天界自有正掌权的凤族,为了护着后辈,让她每一世都会在遇到危险时觉醒凤凰血脉,护佑自身。
    薛宴惊百无聊赖地翻完册子,唯一的印象便是神女很尊贵很美貌,和神君的爱情很动人,以及凤凰一族在天界很有权有势。像是一本傀儡最喜欢的那种话本故事,让薛宴惊不由疑心,他是否就是想看亲眼看看现实里这段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才会任由赤霄宫驱使。
    册子最后还附着两张画像,是凤凰神女与鹤铭神君,神女的确美貌,可惜与她半点不像,倒是神君的画像,和薛宴惊那逝于魔界的九师兄有两分神似。
    她轻声笑了笑,薛宴惊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神女,她断断续续地旁观过自己在魔界的记忆,那是无数次生死一线间逼出来的实力,并非轻轻松松的“遇到危险时就会觉醒凤凰血脉”。如果她真的是,那么人生本该容易很多。
    但若九师兄真的是天上的神君,在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那倒是好事一桩。
    薛宴惊每天都会在赤霄宫中散一散步,这里占地很广,宫殿建得富丽堂皇,想必家底丰厚,却不知为何非要执着于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转世神女。
    但他们执念已经太深,她说不通道理,也懒得再劝,干脆就等着前世镜开启,让他们死心。
    赤霄宫里,有一条落满星星的小路,是他们斥巨资布置的,每逢夜色降临,薛宴惊走在小路上,感受着天边和脚下星光遥相辉映,倒也别有意趣。
    “如果你真的是凤凰神女,这一切都是你的。”傀儡提醒她。
    “如果我不是呢?”
    “那你就该想办法逃了,”傀儡蹲在她身边不远处,给地里种植的胳膊浇水,“如果你不是凤凰神女,进入前世镜会死的。”
    “……”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65
    ◎前世镜◎
    薛宴惊心下微惊:“什么意思?赤霄宫已经害过很多人命了吗?”
    “那倒没有, 赤霄宫毕竟不是什么邪魔外道,再说符合神女特质的人也没那么好找,百年间, 他们也就只找到你这么一位,”傀儡拎着水壶歪头看她,“哦, 对了, 还有五十年前的一位男修, 什么都符合了,就是性别不对,观他们的表情, 像是恨不得把那人当场阉了。”
    “那你怎知会害死人?”
    “因为总有宫人好奇心起,想去看看自己的前世, 所以宫主不得不耳提面命,再三提醒所有人,前世镜危险得很,会死。”
    “这前世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何开启了这许久还没有动静?”
    “前世镜开启只需要拉一下拉环,”傀儡道,“之所以等了这么久是在等你身体恢复。”
    “……”
    “你看起来很想讲粗话。”
    “我没有, ”薛宴惊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想说,我恢复得还不错, 我们不如速战速……”
    她一句话未完, 回身间,却已经不见傀儡的踪迹。
    脚下落满星星的小路光芒黯淡下去, 逐渐变成了一条平凡的土路, 夜空化为白日, 明月变为暖阳。
    这前世镜竟开启得无声无息。
    她刚刚表示自己可以,前世镜就飞速开启,真是容不得半点嘴硬。
    “沈宴儿!还愣着做什么?快随我去领灵石!”前方的女修回头,不甚耐烦地喊她。
    “来了!”薛宴惊的身子不由她自己控制,她仍然只是一个旁观者,透过“沈宴儿”的双眼旁观着自己的前世。
    “你一定是真正的凤凰神女,拥有惊天动地的辉煌前生。”赤霄宫人数日前的话言犹在耳,薛宴惊也起了好奇心,仔细观察着这个世界。
    她无从推测这是多少年以前,但这个开局不错,至少她的前世也是一位修真者,身处之地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小的修仙门派。
    “机灵点,”前方的女修提醒,“入了仙门,就忘了那些凡尘往事吧。”
    “是。”沈宴儿快步追上了她。
    “你我都是外门弟子,”女修虽然语气不太好,但该说的也都提醒到了,“虽然和那些内门弟子都属同门,但地位天差地别,他们只需要用心修炼就好,而我们每日都要做杂役。对了,你记得,待会儿嘴甜些,多说些好话,别让管事给你分配太累的活计。”
    “……是。”沈宴儿显得有些局促,显然“嘴甜”这个要求让她觉得很为难。
    薛宴惊旁观,觉得这一点倒是和自己有些相似,如果她能学会嘴甜,也许剑下可以少死很多人。
    傀儡的声音从虚空中响起:“哟,这还是个逆袭话本?我爱看!”
    薛宴惊微怔:“你怎么也进来了?”
    “谁知道那些蠢货怎么把我也卷进来了?可能是当时离你太近了,”傀儡无奈,“不过好在我不是人,也没有前世,对这里没什么影响,也死不了,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
    沈宴儿跟在师姐身后,领了两套外门弟子服和十个下品灵石的月例,少得可怜,不过她很开心很珍稀地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躬身道了谢,才哼着歌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住的是通铺,十人一间,因着地方宽敞,倒不算拥挤,只是环境也好不到哪里去,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外面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灵田。
    沈宴儿路过同室女修的铜镜前,薛宴惊才得以一瞥她的容颜,那是很普通的一张脸,算不得美也算不上丑,堪称平庸的最佳体现。唯独眼尾处那微微上挑的弧线与薛宴惊有两分相似,让她生出一种熟悉与亲切感来。
    沈宴儿细心地整理着床铺,不多时,管事过来宣读了众人各自分配到的任务。有负责栽种灵田的,有去给亲传弟子做剑侍的,沈宴儿大抵是没能给管事留下个好印象,最终被指派去做了个守门弟子,守的还不是正门,而是山脚下一个不知多少年月里都无人进出过的偏门。
    这活计自然没什么油水,不似去做剑侍,若遇到大方的内门弟子,说不准能从手指缝里漏出点灵石给他们花用。哪怕去种灵田,只要肯吃苦,种得多便能多换资源。只有这守偏门,日日枯守,每月固定十五个下品灵石做月例,适合没什么心气的家伙用来混日子,旁人都避之不及,倒是沈宴儿爽快地点头应了,第二日起便认认真真地开始守门。她尚没学会御剑,每日便早早起床,提着自己的午饭,花上大半个时辰下山,待黄昏时有人来接班,她又要花一个多时辰爬山。但她任劳任怨,早上下山一路哼着歌,与飞鸟应和;黄昏爬山伴着清风赏景,看朦胧暮色。
    久而久之,薛宴惊也学会了她常哼的小曲儿。
    傀儡摩拳擦掌:“这绝对是个逆袭话本!以我的经验,要么是她辛勤的态度感动了某个过路的大能,要么是她的善良无意间帮助了某个不起眼的世外高人,他们私下教她刻苦修炼,然后在宗门大比中,被所有人瞧不起的沈宴儿连挫强敌,一鸣惊人,一举惊艳了所有同门!”
    薛宴惊摇了摇头:“你真的看太多话本了。”
    春去秋来,转眼间便是五十载,沈宴儿却没参加过宗门大比,也没遇见过什么世外高人,她仍然是个勤勤恳恳的外门弟子,每日坐在无人的山门边,看看天看看树,偶尔捧着手抄的术法书研读。她亲手扎的竹椅子坏了一把又一把,也没有人记起要给她调职。
    林间偶有松鼠叽叽喳喳地围着她转,沈宴儿便会把自己的午饭分享给它们,换得它们大方地允许她抚摸毛皮。
    沈宴儿过得很开心。
    薛宴惊跟着她的视角看着蓝天绿树,也渐渐觉得平静。
    傀儡却烦躁得想死,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那些松鼠有朝一日会摇身一变化成隐世高人了,可惜五十年过去,松鼠们繁衍了一代又一代,每日仍然只会围着沈宴儿讨食吃:“这种一眼就看得到头的人生真是无趣得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迎来转折点?”
    一眼就看得到头的人生?薛宴惊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形容。
    傀儡又忍不住叹息:“为何她看起来很快乐?”
    “有些人追求辉煌,有些人追寻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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